景铭看着对方沉静的双眸,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疑惑问出口。
“林大夫身边那个仆人,是你吗?”
沈敛并没有想过隐瞒对方。
“是。”
他承认。
景铭没想到对方会认得这么干脆。
他以为表兄至少会努力隐瞒一段时间。
“你为何这么轻易便承认了。”
沈敛看着他,眸光难得多了一丝柔和。
“我说过,我当你是我弟弟。”
两表兄弟从小感情就好,能便景铭认作哥哥的,也只有沈敛这个表兄。
他不觉得对方说这话侮辱了自己的皇子身份,只是景铭也觉得,对方是在用亲情压迫自己。
“你也只当表兄你是我哥哥,可事关顾怀宁,我不会因为兄弟之情就放弃。”
沈敛看着他,平静道:“圣上不会同意的。”
十一皇子是圣上从未考虑过的继位人选,若是搭上顾家,或许会横生乱局。
圣上不会允许这种不确定性发生。
“不!”
景铭认真道,“父皇已经同意了。”
沈敛怔了一瞬,缓缓皱起眉,眸光也立刻淡了下去。
“父皇知道宁姐姐无法生育,已经同意我同她在一起。”景铭道。
表兄向他坦诚身份,他自也不会隐瞒圣上的决定。
沈敛原以为圣上是想借助德妃母子敲打太子,却不想,是圣上真的动了心思。
“表哥。”
景铭道,“我想过成全你和宁姐姐的,可是有姨母在,宁姐姐和顾家心里永远都会有疙瘩。”
“不要再强求了。”他缓缓道,“你已经让她受过很多委屈,难道还要她下半生也一直活在姨母的折磨下吗?”
沈敛看着眼前的弟弟,过去了许久才缓缓道:“我可以解决。”
景铭以前没怀疑过沈敛说的话。
但在顾怀宁这个问题上,他觉得无解。
母子关系是一辈子的事。
况且表哥若是为了一个女子而同母亲彻底决裂,他也会有所不齿。
晚间,顾怀宁见到林佑时,便觉得对方的眸光似乎格外沉郁。
虽都是悄无声息,但若仔细瞧他的眼神,却也能体会出不同的情绪。
对于前两晚之事,她仍想再次感谢对方。
自己病急乱投医,那般唐突冒失的询问,如今冷静下来便只剩下汗颜。
之前治疗间同林苏闲聊时,也聊起过林佑。
只知对方已经没了家人,且自己也不过是解一时之急。待过了三年两载,便可和离解了这婚约,还对方自由。
好在自己当下乱了分寸,对方却没乱。
药浴时,顾怀宁同林苏聊起了此事。
林苏亦是有些惊讶,“你对林佑倒是信任。”
若非如此,如何能有这种想法。
顾怀宁沉默着一时没说话。
在林苏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小姑娘却出了声。
“或许……是因为他身有残缺吧。”
她不能生育,他口不能言耳不能听。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也算同病相怜。
“谁说女子不能生育就是残缺的。”林苏不同意。
顾怀宁笑起来,“那聋哑自然也不能算残缺了。”
她知道,前两天自己是钻牛角尖了。
一时陷在那种压力中出不来,才会那般着急忙慌想要成亲。
林苏看了她一会,这才开口道:“下次姑娘休沐,同我一起去寺里走走吧。”
有时间还是该出去走走,散散心。
顾怀宁应下。
结束回去时,林苏将聊天内容转告沈敛。
沈敛一路沉默无言。
“你有心事。”林苏道,“你同顾姑娘还真是有趣,她好了你又开始郁结。”
沈敛没否认。
事实上,他心情沉重确实同她有关。
概因白日里景铭那番话,圣上的计划让他措手不及。
晚间入睡后,他却做了场梦。
元宵灯会。
游船在偏僻处打翻,众女纷纷落水。
他在对岸远处经过,隐约听见了动静。
待前往时,却见有人带着昏迷的顾怀宁往反方向而去。
对方没想到会来人,仓皇将人丢下转身逃走。
因她昏迷不醒,他这才没上前留人。
顾怀宁全身都湿透了,厚重的冬装泡了水,让她像是裹在寒潭之中。
给不了她半点温暖。
她无意识发着抖,小脸苍白,虚弱到了极点。
沈敛只得先解了她的外袍,可小姑娘仍旧抖得厉害。
他将自己的大氅盖在对方身上,而后将人抱起。
对方需要赶紧回家,换身衣服泡了热水澡。
马车上,他刚将人放下,小姑娘却突然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沈敛有些不悦,抬眼对上她明显不太清醒的迷离眼神。
“放开。”
他语气冰冷。
顾怀宁却红着眼睛哭,“哥哥,我好怕,好疼。你不要丢下我。”
沈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还是冷冷扯下了她的手。
小姑娘愣了愣,只茫然又无措看着他。
“哥哥……”
他不是她哥哥。
他也没有妹妹。
沈敛有些厌烦这些总是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小姑娘。
为何她们不能找点其他事情,非要将时间浪费在感情之事中。
可顾怀宁还是哭哭啼啼做着让他讨厌的事。
“哥哥,你为什么要走?”
哪怕她迷迷糊糊,嘴中的絮叨却未停。
直到她再度昏迷前,喃喃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替你挡过一刀的,你忘了吗?”
因她这句话,沈敛终于皱起了眉。
前往顾家的马车在中途转了道,在绕去一处私宅后,这才重新前往顾府。
她的小腹处有一处疤痕。
那处疤痕同他的恩人一致……
梦醒时,沈敛还仿佛陷在那场仿佛逼真到了极点的梦境中。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梦见这些内容。
但很多时候,他却觉得那么些都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沈敛揉了揉眉心,复而又怔住。
真的只是梦吗?
有没有可能,梦中那么事,真的都发生过呢?
可只一秒,他便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
若他真娶了她,定会将人护好。绝不会叫她那般委屈,又凄惨死去。
顾怀宁再进宫时,遇见她的宫人们看她的眼神,显然有所变化。
当日斋宴上那些闲言碎语,也未必不是宫中众人所想。
圣上分明没再要她进宫,她却日日前来,分明存了勾引皇子之心。
就连比她年岁小的十一皇子,她都没有放过。
众人原以为圣上会将她赶出宫,却不想她一直好好的,十一皇子被解了禁足令后,还第一时间去送她。
这几乎是向所有人明示,圣上已成全了两人。
众人原觉得顾怀宁痴心妄想可笑至极,到如今才发现,原来可笑的是她们自己。
顾怀宁再去宣政殿时,杨公公这次笑着将她请了进去。
“圣上正因太尉之事头疼,姑娘来得正巧。”
往日都是圣上在永和宫碰见了,才会让她推揉。
自打她出宫回府后,便没碰上了。
近来事多,总是听闻圣上的在大发雷霆。
多怒易怒,也容易诱发中风。
顾怀宁不敢懈怠,立刻专心致志揉按起来。
圣上确实恼火于太子禁不起考验。
他只稍稍放了些饵,对方便按捺不住上钩。
这般沉不住气,日后如何掌控朝局。
只不过顾怀宁在推拿方面确实有一手,不知不觉间,倒真叫皇帝放松了下来。
杨公公是圣上身边老人,对方的各种表情变化,他都悉数了解。
趁顾怀宁揉按的功夫,他退去外间吩咐小宫人煮茶,待会好奉上。
“师傅。圣上怎留那顾姑娘这么久?”
小德子伸了伸脖子,悄悄往里探。
杨公公瞥了他一眼,轻声道,“闭上你的嘴,不该好奇的别多问。”
小德子被骂得缩回了脑袋,嘻嘻笑开。
待推揉结束时,杨公公正好端着茶进去。
圣上睁开眼坐起,看了看顾怀宁,“想同朕说什么?”
小姑娘满眼感激,“十一殿下之事,多谢圣上明鉴。”
圣上看着小姑娘清澈的双眸,似在研究她眼下的情绪是否是在演戏。
待过了一会,才道:“你同德妃亲近,若真同十一一起,也并非不可。”
顾怀宁愣了一愣,而后立刻跪到了地上。
“陛下,殿下同臣女当真没有儿女私情。”
前段时间那晚是试探,谁知此刻圣上所言,又是不是另一次试探。
圣心难测,顾怀宁不敢有半分犹疑。
圣上和七皇子这对父子,在某些地方分明像极。
都爱一次又一次试探人。
圣上看了眼小姑娘煞白的小脸,不禁皱了皱眉。
瞧这反应,显然便是吓到了。
他摆了摆手,想来这个话题不适合由他来提。
“起来吧。我相信十一的为人。”
听圣上这般说,顾怀宁才松了口气。
回太医院的路上,她又一次遇见了太子妃。
较之上次相遇,对方脸上多了一抹忧色。
看见她时,太子妃明显脸色沉下,眸光冷然。
可见,上次相遇,确实乃对方特意寻她。
“见过殿下。”她停下施礼。
太子妃面无表情看着她,直到顾怀宁弯着腰有些受不住了,才缓缓开了口,“起来吧。”
宫中的磋磨有许多。
顾怀宁还是第一感受到如此明显的针对。
她心下暗暗叫苦,显然对方是将太傅之子出事算到顾家头上了。
“好你个顾怀宁。当初小弟心悦于你,我也向太子极力求过情。”
“倒不知原来你比天高,原来压根瞧不上我们言家。”
顾怀宁只能解释,“殿下误会了……”
可太子妃并不想听解释。
景铭一被解除禁令就去找顾怀宁,此乃众人所见。
两人这分明已是心照不宣。
“不必同我解释!”太子妃冷嗤,“我只心疼小弟看错了人,竟为你这种姑娘差点丢了性命。”
她看着顾怀宁,眼中泛着冷意。
“既你们顾家已做出抉择,日后咱们便走着瞧!”
没有再给她解释的机会,太子妃冷冷撂下话,便带着宫人大步而去。
顾怀宁着实无奈。
但也怨不得太子妃。
以对方的立场来看,只要不同她们一路,便是对立。
好在今日也不算完全没有好消息。
从宣政殿出来前,圣上让她两日过去一趟。
想来她推拿的手艺已然得到对方的认可。
如此一来,便是多了接近皇帝的机会。
离宫回家的路上,马车被堵在了半路。
车夫下去问了问,才知前头出了点事。因着双方争执各不相让,导致大打出手。
顾怀宁不愿浪费时间,便叫车夫掉头。
周围拥挤,马车转向时,有人发出惊呼声,而后车子便是一顿。
“哎哟!你这人怎么驾车的!”
有人哎哎叫出声。
顾怀宁心口一提,拨开车帘瞧了瞧,这才看见地上多了一个老妇人。
老夫人身边还有个小丫头,看着像是吓到了。
车夫恼火得很,他刚刚压根就没撞到这祖孙。
“你这刁婆子!分明是你想讹人!”
车夫这么一骂,老夫人立刻放声大闹起来。
指责车夫分明撞了人,还仗势欺人倒打一耙。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便朝这边涌来。
不少看乐子的百姓,也往这边围了过来。
顾怀宁皱了皱眉,“王叔,怎么了?”
王叔气恼道,“是这老太婆想讹人,我分明没撞到她们。”
正是因为路堵人多,他才特别注意。
根本不可能撞到这老太婆。
“就是你们撞了人还不承认!”老妇人闻言,捶地大哭起来。“哎哟哟,我的命可这苦啊。”
顾怀宁皱了皱眉,正要下车去时,一道男声在外边传来。
“你说这马车撞了你,撞到哪儿了,可有什么证据?”
老妇人眼中闪过一抹得意,立刻道:“撞到我手臂了。哎哟哟,疼得很呢。”
说着,她稍稍拉下了一小段袖子,只见手腕处,确实红肿了一片。
见状,围观众人立刻看向了车夫,眼神里也多了鄙夷。
这分明就是撞到了人。
“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就把这老人家撞到了,还口口声声说是对方讹人。”
“就是啊。这大官家的奴才,也惯会欺人。”
三三两两的指责传来,王叔很快就被气红了脸。
“你们胡说八道。分明就是这老太婆早有预谋。谁知道她手腕怎么伤的!”
顾怀宁心下沉了沉,不知是否她多心。
自打今日见过太子妃后,便莫名觉得眼下这事不简单。
正要下车处理之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出了什么事?”沈敛从人群中走出,冷淡沉静的嗓音莫名便叫周遭为之一静。
顾怀宁闭上眼,缓缓深呼吸。
她听得出他的声音,是以已经开始有所不适。
王叔认得沈敛,连忙说了经过。
老夫人坐在地上哭天抢地。
“你们撞了人!还找来帮手!还有没有王法!”
身边有人开口,“这位好像就是在前面处理情况的京兆尹差爷。”
听那人一说,看热闹的百姓们这才转头去瞧。
只见刚刚还堵死的前端,这会似乎已经稍稍散开了些,瞧着确实已经处理完了。
沈敛看那老妇人,“让我看看你的伤处。”
老妇人一僵,不动声色用力拧了吧身边的孙女,小丫头便立刻大哭了起来。
她装作去哄孙女,理所当然没办法按差爷的要求行事。
顾怀宁虽已极力调整,可奈何仍不得控制。
她抚着胸口从车上下来,一眼都没往沈敛所在的方向瞧。
“你留在这处理。我先回去。”
顾怀宁交代王叔,怕自己在马车上久了,晕过去都没人发觉。
可这落在老妇人眼中,却像是她怕了。
老妇人心下一动,干脆扑过去抱住顾怀宁的腿。
“你们家车夫撞了我和我孙女,不能就这么走了!”
顾怀宁捂着胸口,感觉一阵一阵缺氧。
围观百姓很多,她想挣扎开,可对方的力气很大。
王叔气得上去扯人,那小孙女立刻吓得爆发出哭声,像极了他在欺负人家一老一少。
一时间,人群中有人发出怒斥。
也不知怎的,顾怀宁便被人重重推了一把,而后人群便乱了起来。
小姑娘一惊,好在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
顾怀宁回过头去,只见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公子。
他明明未见过对方,却一眼觉得有些熟悉,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小心。”
他很快便放开她,极有分寸。
顾怀宁道了声谢,却还是有些站不稳。
头晕和窒息同时袭来,让她没办法在场中站定。
“拜托你,带我出去。”她下意识扯住对方,想尽快从有沈敛所在的地方逃开。
公子看向她,眼下小痣微微一动,而后点头。
“好。”
顾怀宁并不确定自己还能撑多久。
若不是这边堵着太多人,她不会随便求助个外人。
可正待她要离开时,身上却忽然传来针扎似的痛楚,不多久便失去了意识。
小姑娘身子软下,在旁人反应过来前,已被沈敛接住。
刚要带顾怀宁离开的公子抬眸,在对上沈敛的视线后,无辜地将手收了回去。
“你是谁!”
沈敛沉声问。
顾怀宁觉得眼熟,沈敛更是从对方身上瞧出了母亲的影子。
小公子一脸的惊慌,“差爷,她晕倒可与我无关呐。”
说罢,便挤进了人群中,像是仓皇而去。
可沈敛却觉得,对方分明是有意的。
再醒来时,顾怀宁已在家中。
“醒了醒了。”映书欢天喜地去唤林苏。
顾怀宁坐起身,茫然了半晌,才得知今日是沈敛将她送回来的。
据说母亲当时表情不善,很是严厉斥责了对方几句。
顾怀宁没同情对方。
毕竟自己发病确实同对方有关。
就是不知今日之事最后如何解决。
常氏忧心忡忡,决定日后让车夫多带两个家丁出门。如此以来,就算出了事也有人能顾得上女儿。
只是起来时,这才发现今日林佑没来。
顾怀宁有些诧异,询问林苏才知,对方今天有事,待会才过来。
她想了想,正好去书房写了两句感谢话语。又让人备了银子。
以两人的关系,送银子反倒更简单些,不容易叫人为难。
沈敛来时,便看见顾怀宁带着银子在等他。
小姑娘很有诚意,还有些抱歉。
他看着她此刻放松的样子,却觉得心绪难平。
‘沈敛’的存在,对她而言便当真叫她那么难受吗?
顾怀宁看着对方的眼睛,那双眸中,分明流露出些许压抑。
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银子。
莫不是直接送这种东西,叫对方觉得难堪了?
“抱歉。”
她边说边比画。
这个手语,还是她今天刚向林苏学的。
沈敛回神。
好在她刚刚出声了,否则他都不知道她在比画什么。
他摇了摇头,而后沉默拿走一锭银子。
什么都不收,对方反倒会不安。
顾怀宁的表情果然放松了些。
沈敛垂下眸,面具下的俊颜忍不住有些自嘲。
若是从前,他肯定不会想到,有一日他会这般小心翼翼维持一段关系。
近了怕她逃开。
远了又怕真的同对方毫无关系。
可哪怕这般不近不远相处着,还是日日磨人心。
好在,他也不是无事可做。
圣上让他进京兆府,应是让他尽快累积经验的。
而今日下午闹事的老妇人,已经被他带回,想必不久便能得知,下午这场闹剧究竟是单纯的讹人,还是另有预谋
沈敛心有准备,却不想翌日一早,见到的确实老妇人的尸首。
早上官差去牢房时,发现这老妇人尸体都已经凉了。
而那小孙女还躺在她身边。年纪看着不算太小,却是个痴儿,脑子不大灵光。
连老太太死了都没发觉。
官差们脸都白了,各个慌得不轻。
“沈大人,兄弟几个昨晚真的没上什么手段啊。不过就是吓唬吓唬这老太婆。”
闹出人命,自然就严重了。
沈敛让人去找来了仵作,可尚未有结果,老妇人的家人们便已寻来。
他们本是来报案的,说是家中老人和孩子昨日一夜未归。
而后打听到昨日街上之事,便匆匆赶来寻人。
谁知,眼下等着他们的,却已是一具尸首。
家属们当即闹开,要京兆府给个说法。
为何好端端的人进来,才一晚上便断了气。
这分明是在里头被动用了死刑!
就是草菅人命!
家属们哭天抢地,很快便引来了围观百姓。
沈敛冷眸站在场中,心下已然有了数。
昨日那场闹剧。
不是有人针对顾怀宁。
而是借着小姑娘来针对他!
蓦然间,他想起了昨日离开的那个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