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 西山观设辇度亡魂 开封府备棺迫活命
有诗写道:“三教从来有道门,一般鼎足在乾坤。只因装饰无殊异,容易埋名与俗浑。”道教作为中国传统宗教之一,起源于李老君骑着青牛出函谷关时,关尹文始真人恳请他留下《道德真经》五千言,自此传承至今。
道教修行境界大致分为三类。最高境界的修行者追求冲虚清净,能够超脱尘世,领悟有无之道,达到与天地同寿、超凡脱俗的境界;次一等的修行者注重修真炼性,通过吐故纳新的方法,调和体内阴阳,修炼内丹外药,以达到延年益寿、济世救人的目的;最下一等则是专注于行持符箓之术的道士,他们能够役使鬼神,通过设坛建醮与上界沟通,或进行考召仪式来通达幽冥。
这种符箓之术的学问,起源于后汉时期的张角,他能制造五里雾。想要学习他法术的人,需要先交纳五斗米作为见面礼,因此这一教派被称为“五斗米道”,后来该教派广泛流传。学了这种法术用来为民间祛除妖邪、消除灾害的,就是正道之术;若是用来为非作歹,那就成了妖术。虽然正邪有别,但这些法术都极为灵验,非常难得。流传到现在,前两种境界的高人,世间已很难见到,只有研习符箓之术的人仍大有人在,其中也不乏技艺高妙的人。
不过这里面有个奇怪的现象:一旦学习了这种术法,就不能随意胡乱做事。很多人因为奉持不够严谨,反而给自己招来灾祸。
在宋朝乾道年间,福建福州有个太常少卿任文荐,他的长子任道元,年少时就向往道教。他拜欧阳文彬为师,学习五雷天心正法,还在家中设坛,为人们行法,效果十分灵验。任道元有个妻侄叫梁鲲,也热衷于学习这种法术。
一天,永福县柯家的儿子因病诚心向道,前往任家求问。他还没到的时候,任道元与梁鲲当晚一同住在斋舍。两人都看到有神将前来传讯:“如果有人来求报应,就写‘香’字给他,让他速速回家。”任道元醒来后,立刻起身点上灯烛,把字写好封好,然后继续睡觉。第二天早上,柯家儿子到了,任道元就把昨晚封好的纸条交给他,让他赶紧回家。柯家儿子到家后,第十八天就去世了。原来“香”字拆开正是“一十八”,这个预言应验了。此事传开后,任道元远近闻名,大家都称他为法师。
后来任少卿去世,任道元承袭了父亲的官职,外出做官。由于官府事务繁多,他对供奉神灵的事情渐渐疏忽。每天清晨从神堂边经过,只是在门外简单行礼,让小童进去上香,自己不再亲自入内。家里人常说:“老爷以前奉道十分虔诚,现在有些懈怠,恐怕会惹神灵怪罪!”但任道元身居高位,内心骄纵,根本不在意这些话,任凭家人议论,每天依旧如此。
淳熙十三年正月十五上元节晚上,北城的居民相约,在张道者庵内举办一场黄箓大醮,邀请任道元担任高功,主持坛事。当天来看热闹的人密密麻麻,挤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两个女子,梳着高高的双鬟发髻,并肩而立,姿态优雅,容貌出众,宛如并蒂盛开的芙蓉。任道元抬头看到她们,顿时惊得目眩神迷,魂不守舍,完全顾不上自己正在主持醮坛,也忘了此时还在斋戒期间。他开口招呼道:“两位小娘子请随意,到里面来看看。”两女回应:“多谢法师。”刚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门,任道元就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们,嘴里还调侃道:“小娘子提起了谰裙。”在福建方言中,“谰裙”指的是女子的抹胸,任道元说这句话,带有轻薄之意。其中一个女子脸色一沉,严肃地说:“法师正在做法事,怎么能说这种话?”说完拉着同伴转身就走。任道元还嬉皮笑脸地说:“既然来看法事,和高功法师结个缘又何妨?”两女气得耳根通红,一边低声咒骂一边离开了。
做完醮事后,任道元就感觉左耳后边又痒又痛。他让家人查看,发现有个粟粒大小的红蓓蕾,用手一碰,疼得难以忍受。第二天回到家,他一直闷闷不乐。过了几天,任道元对妻侄梁鲲说:“昨晚神将斥责我,我还做了个噩梦。我大限将至,已经把相关事情写在纸上,等商日宣法师来查看。”商日宣法师来了之后,看了一眼说:“这问题我解决不了,得等圣童来才能决断。”不一会儿,门外来了一个村童,突然跳到梁上,用神灵的口吻说:“任道元,诸神保护你这么久,你却不敬重香火,还言行贪淫,罪不可赦!”任道元这才深深懊悔,赶紧磕头谢罪。神灵又说:“你十五晚上说的话可真好。”任道元不停地磕头求饶,表示愿意从今以后改过自新。神灵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也不欠你供奉。就拿你这件事,给信奉道法的弟子们做个警示!看在你之前的情分上,宽限你二十天时间。”说完,村童掉在地上醒来,一脸茫然,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梁鲲拆开任道元封好的纸给商日宣看,里面写的也是“二十日”三个字。
当晚,任道元梦见神将手持铁鞭来追赶他。他惊慌失措地逃跑,神将追着他绕着九仙山跑了一圈,最后一鞭子打在他脑后,任道元猛地惊醒。从这以后,他的疮口越来越大,脑袋肿得像斗笠一样。每天夜里二更时分,他就会像被鞭子抽打一样惨叫。眼看二十天期限快到了,梁鲲在家中梦见神将对他说:“你五更天刚亮,赶紧去任家,看我处置任道元。”梁鲲惊醒后,急忙赶到任家。任道元一见到他就哭着说:“我们相见只剩这一次了。”他挣扎着要下床,突然跌倒在地。七八个家人一起扶他,却感觉暗中像是有一只大手把他拽倒,等仔细一看,任道元已经没了气息。梁鲲为他料理完后事,见识到了这种因果报应的厉害,从此再也不敢行法。
任道元修习的是正统道法,行持法术半辈子,仅仅因为一时的懈怠和言语亵渎,还没实际做出什么污秽之事,就遭到如此明显的报应。更何况现在有些道士专门做邪淫不法的勾当,又怎么能得到神天的宽恕呢?所以,冥冥之中有神明的惩罚,在现实中也有王法的制裁,做坏事不可能永远瞒天过海。
而且邪淫不法的事情,道士做起来相对更容易。和尚因为穿着打扮与常人差异明显,光着头就很容易被识别,做起这类事情多有不便。道士就不同了,他们打扮起来戴着簪冠、穿着道袍,才能看出是道士;要是换下道袍,穿上普通的巾帽长衣,和俗人几乎没有区别,不仔细看很难发现破绽。再加上还有火居道士,本身就有妻室儿女,和普通人更是没什么两样,所以做奸淫之事比和尚方便得多。
接下来再讲一个道士的故事,他借着设符箓、建醮坛的名义,拐骗妇人,最终害得人家死于非命。这个故事给信奉道教的人敲响警钟。有诗为证:“坎离交垢育婴儿,只在身中相配宜。生我之门死我户,请无误读守其雌。”
故事发生在宋朝河南开封府。有个女子吴氏,十五岁时嫁给了本地人刘家,生下儿子刘达生。刘达生十二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留下未满三十岁的吴氏守寡。她上无公婆,下无族人依靠,独自一人撑起门户,抚养儿子。吴氏念及亡夫的恩情,想着通过做些斋醮法事,超度丈夫的亡魂。
当地有座西山观,是道士们修真的地方。观中有个道士叫黄妙修,他画符念咒的本领高超,而且仪表堂堂,被众人推举为知观。有一天,黄妙修正在观中为别人书写文疏,突然看见一个年轻妇人,穿着一身素服,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走进观来。俗话说“若要俏,带三分孝”,吴氏本就容貌出众,再配上这身白衣白髻,更显得风姿绰约。如果是在僧寺,她这模样都能被认作是白衣送子观音显灵了。
吴氏走到黄知观面前,郑重地拜了两拜。黄知观一眼看去,瞬间心猿意马,连忙回拜问道:“您是哪家的夫人?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吴氏说:“我是刘家的吴氏,丈夫刚刚去世,想请法师超度他的亡魂,所以带着儿子刘达生,母子二人诚心诚意,恳请法师施展妙法,救助亡夫的在天之灵。”黄知观听完,心中顿时生出不良企图,说道:“既然是为新亡的夫君求荐,家中肯定设了孝堂。这种法事最好在孝堂里进行,才能有更好的效果。要是只在观中附带着做,效果恐怕不太理想。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吴氏说:“如果法师能到家中做法事,那真是万分幸运!我们母子感激不尽。我回去收拾好孝堂,专门等法师前来。”黄知观问:“什么时候可以去府上?”吴氏说:“再过八天就是亡夫的百日之期,我想举办一场七天的道场,最好明天就开始准备,到百日那天正好结束。希望法师一大早就能来。”黄知观一口答应:“说定了,一定按时到。明天准时去府上。”吴氏从袖中拿出一两银子,作为购买纸札的费用,然后告辞回家,开始打扫布置,准备迎接法师前来做法事。
其实吴氏请人做法事超度丈夫,本是一片诚心,没有任何邪念。可黄知观却是个好色之徒,在观中见到吴氏的容貌,和她说话时,心里就盘算着如何与她亲近。吴氏虽然没想过邪念,但看到黄知观仪表堂堂,说话爽朗,也不禁在心里赞叹:“好一个风度翩翩的人!怎么就出家了呢?还好他不摆架子,一说做法事就肯离开道观到我家来,也是个热心人。”心里不知不觉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第二天一早,黄知观带着两个年轻道童和一个火工道人,挑着经箱卷轴等物,径直来到吴氏家中。吴氏因儿子刘达生年纪还小,家中大小事务都由自己操持。她与知观见过礼后,一同走进孝堂。
知观指挥着两个道童和火工道人,将三清神像和各路神灵的画像悬挂起来,把法事所需物品一一布置妥当,随后敲响法器,开始做法事。诵经、启请神灵、摄召亡魂、宣读赦文、招魂等一系列流程依次展开。吴氏前来上香拜祭,黄知观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她身上,更是卖力地施展法术,与两个道童齐声朗诵经文。念完经,知观拿起写有法事旨意的文书,跪在圣像前的毯子上宣读,还让吴氏也一同跪地诚心祷告。两人跪的地方相距不过半尺,吴氏闻到知观身上传来阵阵熏香,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知观察觉到吴氏的目光,一边念着文疏,一边也转头回看,两人目光交汇,彼此心中都泛起波澜。
念完文疏,两人起身。吴氏又到各路神将的神像前上香行礼,同时偷偷观察着道场。她看到两个道童黑发披肩,头戴小冠,唇红齿白,模样清秀可爱,心中暗想:“这些出家人的日子过得倒也自在,等这两个孩子长大后,不知该有多标致。”这一念之间,心中的欲火悄然燃起,她再也按捺不住,躲在孝堂的帘子后面,频频向外张望。
人一旦动了爱慕之心,无论看什么都觉得顺眼。吴氏越看黄知观,越觉得他风度翩翩、惹人喜爱。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春心萌动,心中念头一转,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在孝帘前走来走去,时而露出半张脸,时而整个人现身,仿佛在向知观传递某种心意。黄知观本就对她有意,自然心领神会。但因为这是第一天到吴家,他不敢过于莽撞,只能通过眉眼间的神态传递情意,暂时还不敢有进一步的举动。而刘达生年纪小,不谙世事,只顾着好奇地看神佛、摆弄钟鼓,完全没察觉到母亲的异样。
夜幕降临,点上灯烛,吃过晚饭,吴氏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廊房,安排知观师徒休息。知观打发火工道人回道观,自己则与两个道童同睡一床,准备第二天早起继续做法事。
再说吴氏与儿子达生回房休息。躺在床上,她心里想着:“这会儿那道士说不定正和两个标致的小道童在一起。而我却独自一人。”越想越难以入眠,心中烦躁不安,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朦胧睡去。
忽然,她听到床前有脚步声,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人掀开帐子钻进被窝。仔细一听声音,竟是白天的黄知观。知观轻声说:“承蒙娘子青睐,小道岂敢辜负?趁这夜深人静,还望娘子成全。”吴氏还没来得及回应,突然一个小道童也掀开帐子找师父,见状喊道:“好你个妇人!竟然和出家人做这种事!带我一起,我就不声张。”
天亮后,外面传来钟鼓之声,吴氏叫丫鬟端水送汤,去照料道士们。两个道童仗着年纪小,也大大方方地走进孝堂,向吴氏要这要那,渐渐熟络起来。
吴氏正坐在孝堂中,一个道童进来讨茶喝。她叫住道童问:“你叫什么名字?”道童回答:“小道叫太清。”吴氏又问:“那个大一点的呢?”道童说:“叫太素。”吴氏接着问:“你俩昨晚谁和师父睡在一起?”道童反问:“睡在一起又怎样?”吴氏说:“就怕你们师父行为不端。”道童嬉笑着说:“大娘真会开玩笑。”说完跑出去,把刚才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黄知观。
黄知观听后心中一动,暗自思忖:“她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是对我有意。只是孝堂虽然近在咫尺,却隔着内外之分,如何才能进一步表达心意呢?”他苦思冥想,突然有了主意。
不一会儿,吴氏出来上香,黄知观手持铃杵和笏板,快步走到她身边并肩而立,口中吟唱着《浪淘沙》:“稽首大罗天,法眷姻缘。如花玉貌正当年。帐冷帷空孤枕畔,在自熬煎。为此建斋筵,迫荐心虔。亡魂超度意无牵。急到蓝桥来解渴,同做神仙。”这词分明是在向吴氏表露心迹。
吴氏听出了弦外之音,微笑着说:“师父说话怎么没头没脑的?”知观解释道:“这都是正统的道法,前辈神仙留下的佳话,可供我们效仿。”吴氏心中了然,知道知观对自己有意。她回到内室,剥了半碗精致的果脯,泡了一壶好茶,让丫鬟端给知观,并嘱咐丫鬟说:“这是大娘送给师父解渴的。”这话与知观词中的意思暗暗呼应,就像是回应了一个“愿意”。
黄知观大喜过望,兴奋得手舞足蹈,早已把道教经文抛到了脑后,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如何与吴氏成就好事上。他悄悄让道童打听吴氏的卧房情况,得知她与儿子同房,还有丫鬟相伴,一时想不出如何才能单独与她见面。
晚上,知观与两个道童上床休息。他满脑子都是白天吴氏的模样,为了排解心中的躁动,便与道童太清亲昵一番。事后,他搂着太清的背说:“我的好徒弟,我有件事和你们商量。我看主人家娘子对我很有意思,如果事情能成,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只是她房里有儿子和丫鬟,我们这边又有你俩,行动多有不便,这可怎么办?”太清接口道:“我们不碍事。”知观说:“刚开始还是要避人耳目。”太素提议:“我看到孝堂里有张魂床,帐褥齐全。那地方既不算内室,也不算外厅,正适合幽会。”知观拍手称赞:“好主意!我明天就有办法了。”他凑到两个道童耳边,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太清和太素连连拍手叫好:“妙,妙!”三人越说越兴奋,折腾了一番后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知观与吴氏见面,对她说:“今天是斋坛的第三天,小道有法术能招来尊夫的亡魂,让你们见上一面,娘子意下如何?”吴氏惊喜地说:“若能如此,再好不过!只是法师要如何施法?”知观解释道:“需要用白绢在孝堂中搭一座桥,小道通过法术召亡魂过桥与娘子相见。不过只能留一位亲人守着,人多阳气重,亡魂就无法前来。而且要关好孝堂,不能让人偷看,以免泄露天机。”
吴氏说:“亲人只有我和儿子,儿子小,见了父亲也不懂什么,我是一定要见丈夫一面的。就让我在孝堂守着,看法师施法吧。”知观心中暗喜,说:“如此再好不过。”吴氏回房从箱子里取出两匹白绢交给知观。知观接过白绢,拉着吴氏的手一起量尺寸,折来折去,不时与她眉目传情。两人手相触时,知观轻轻弹了弹她的手腕,吴氏也没有躲开。
知观指挥着将台桌搭成一座桥,巧妙地挡住了从外面看向孝堂内的视线。布置好后,知观出来叮嘱两个道童:“我在孝堂里召请亡魂,你俩守好门,不能让外人偷看,坏了法术。”两个道童心领神会,点头答应。吴氏也嘱咐儿子和丫鬟:“法师要召亡魂和我相见,需要安静隐秘,你们就在房里待着,别出来捣乱!”
刘达生听说能见到父亲,嚷着也要去。吴氏哄他说:“乖孩子,法师说生人多了阳气重,亡魂就召不来了,所以只能娘一个人守在这里。你想看不难,要是因为人多召不来,岂不是空欢喜一场?等这次真的把爹爹召来了,以后再让你们见面。”吴氏心里也明白,知观多半是找借口,但为了稳住儿子,她好言相劝,还拿了不少果子给他,把他和丫鬟反锁在房里,自己则走进孝堂,等待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黄知观“啪”地一声拴上孝堂的两扇门,装模作样地将令牌在桌上敲了两下,嘴里念念有词,随后满脸笑意地对吴氏说:“请娘子在魂床上坐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亡魂虽然能招来,但也就模模糊糊、恍恍惚惚的,像在梦里一样,恐怕对你没什么实际用处。”
吴氏急切地说:“只要能和亡魂见上一面,诉说相思之苦,哪还管有没有用!”知观故意凑近说:“顶多也就见个面,可没办法让你重温往日夫妻相处的温情,所以说用处不大。”吴氏有些生气:“法师又开始胡说了,能见到亡魂就心满意足了,怎么还说这种话?”知观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有办法,能让你和亡魂欢好相聚。”
吴氏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知观煞有介事地解释:“亡魂无形无体,我可以把它招来附在我身上,这样就能和娘子亲近了。”吴氏满脸疑惑:“亡魂是亡魂,法师是法师,这怎么能混为一谈?”知观振振有词:“我们这行法术,向来就有让亡魂附体与人相会的先例。”吴氏追问:“可具体要怎么做?”知观凑上前一步:“要是我做得不像你丈夫,往后你尽管不再信我。”吴氏嗔骂道:“好个花言巧语的臭道士,就会骗人!”
知观突然上前一把抱住吴氏,将她扶到魂床上,笑着说:“我就暂且充当一回你丈夫。”此时的吴氏,内心的情感早已被知观挑起……
一番相处结束,两人都感到十分满足。知观得意地问吴氏:“我和你丈夫比,功夫如何?”吴氏啐了一口:“你这不知羞耻的东西,还提这事干什么!”知观连忙赔笑:“多谢娘子垂青,小道粉身碎骨也难报此恩。”吴氏轻声说:“事已至此,只希望我们能长久相处。”知观盘算着说:“我们得认作姑舅兄妹,这样以后往来才方便,也能瞒过众人。”吴氏觉得有理,点头同意。知观又问:“娘子今年贵庚?”吴氏答:“二十六岁。”知观笑道:“我比你大一岁,那我就认你做妹妹,自有办法圆谎。”说完,他又拿起令牌敲了两下,打开房门,对两个道童说:“刚才召亡魂时,才知道主人家娘子竟是我的表妹,之前一直不知道,还是亡魂亲口说的。仔细问过,果然如此,以后咱们就是至亲了。”道童心领神会,笑嘻嘻地应和:“那自然是至亲。”
吴氏把儿子叫出来,将刚才知观编的瞎话重复了一遍,说:“这是你父亲在亡魂状态下说的,你过来认了舅舅。”孩子年纪小,不懂其中蹊跷,从此便听从吩咐,管知观叫舅舅。
从那以后,知观每天都借口召魂,行不轨之事。晚上,吴氏出门,知观进门,孝堂里的魂床成了他们幽会的场所,两人的关系也愈发亲密。每当儿子听说“召魂”,就嚷着要见父亲,都被哄骗说:“你是活人,阳气太重,见不得亡魂。”儿子虽满心疑惑,不明白为何唯独不让自己见,却也无可奈何。
七天法事结束,百日孝期已满。吴氏谢过知观师徒三人,撤掉道场,私下约定好日后见面的时间。知观一行人暂时回道观,吴氏则把儿子送到义学堂读书,让他早出晚归。白天,两个道童常来传递消息,有时知观也亲自前来,等晚上儿子入睡后,吴氏便开门让知观进来,两人偷偷相聚。丫鬟得知内情后,也被吴氏收买,帮忙遮掩。就这样,三年时间里,两人的私情从未间断。
随着时间推移,刘达生渐渐长大,情窦初开,母亲和知观的事也逐渐被他察觉。达生自幼聪慧,知书达理,明白母亲的行为不妥,心中满是忧虑,却不敢声张。一天在书房,有同伴开玩笑叫他“小道士”,他顿时满脸通红。回到家,达生鼓起勇气对母亲说:“娘,有句话我得说,以后别让那个舅舅上门了,有人叫我小道士,实在太丢人。”
吴氏一听,脸“唰”地红透,抬手就给了儿子两个栗暴:“小孩子懂什么!舅舅是为娘的哥哥,我们往来,旁人管得着吗?哪个天杀的跟你说这些话?等娘找到他,非骂得他狗血淋头不可!”达生委屈地辩解:“前年没做法事的时候,从没听你说过有这个舅舅。就算真是舅舅,娘也该守着兄妹本分,不然外人怎么会说闲话?”
吴氏被说中痛处,恼羞成怒:“好你个逆子!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竟听外人挑唆来指责母亲,养你这不孝子有何用!”说着,她拍桌打凳,大声哭闹起来。达生慌了神,赶忙跪下求饶:“是儿子错了,娘别生气,饶了我吧!”吴氏见儿子服软,这才收住哭声,警告道:“以后不许再听别人乱说。”达生虽满心委屈,却也只能把话咽回肚里,心中暗想:“娘嘴硬得很,看来只有抓个现行,才能让她彻底断绝这事,我得找机会盯着她。”
一天深夜,达生在母亲房里睡醒,忽然听到房门响动,像是有人出门。他心中起疑,轻手轻脚披上衣服查看,发现房门开着,料定母亲又去和知观私会了。他没有追出去,而是心生一计,悄悄把房门闩好,又搬来一张桌子抵住,这才回到床上躺下。
原来当晚吴氏早和知观约好黄昏见面。此时孝堂里的灵座已撤,为了方便行事,那张魂床依旧铺着,周围还多加了围屏,遮得严严实实。知观先在里面等候,吴氏开门出去与他相会,两人一夜厮混。往常他们行事放肆惯了,从不觉得有何不妥。
可这天清晨,吴氏回到房门前,却发现门被关得死死的,怎么推都推不开。她立刻明白是儿子察觉了异样,一时间尴尬又懊恼,只能坐在门外干等,心中暗自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直到天大亮,达生起床打开门,看到母亲,故意装作惊讶:“娘,你怎么坐在房门外?”吴氏只好编谎:“昨晚听见外面有动静,怕是有贼,就出来看看。你怎么把门关上了?”达生反问:“我也看到门开着,怕有贼,才关紧还顶牢了。我以为娘在屋里睡觉,怎么会在外面?既然在外面,为什么不叫我开门,在这儿坐一整晚,到底是为什么?”
吴氏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就此作罢。她心中暗暗思量:“这孩子留在家中太碍事了,得想个办法把他支开。”
突然有一天,吴氏对儿子刘达生说:“你已经长大了,还和娘同房睡,实在不太合适。堂中的床铺得好好的,你今晚就去堂屋睡吧。”吴氏打的主意是把儿子支开,这样以后黄知观来的时候,她就能在房里安安稳稳、随心所欲地和他见面了。
没想到儿子十分机灵,一听就明白了母亲的意图,表面上点头答应,白天照旧去书房,晚上就乖乖在堂屋睡下,而且还留了个心眼,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当天,道童前来传话,吴氏让他回去告诉知观前夜被儿子关在门外的事,还叮嘱说:“我已经打发儿子另睡了,今晚来直接从小门进,到我房里就行。”
到了晚上,知观如约而至。达生虽然在堂屋,却没有睡觉,而是轻手轻脚地在各处查看。只听小门“吱呀”一声响,他躲在黑影里看得清清楚楚,确定是知观进了门。随后丫鬟关好门,两人径直进了吴氏的房间,关上房门。达生心想:“娘做的这些事,我作为儿子不好直接捉奸,那就搅得他们不得安宁吧。”
过了一会儿,听见房里没了动静,达生赶忙找来一条粗绳子,把房门结结实实地扣住。他琢磨着:“这门肯定拽不开,那贼道士出不去,多半得从窗户跳出来,我得好好治治他。”于是他跑到院子里,搬来一个尿桶和一个半破的屎缸,估摸着人跳下的位置摆好,这才回堂屋躺下。
知观和吴氏在房里待了一夜,听到两声鸡叫,知观担心天亮被人发现,急忙披衣起身,去拉房门,可怎么拉都拉不开,只好叫醒吴氏。两人一起用力,也只听到门“哐哐”作响,外面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吴氏气道:“真是奇怪,莫不是那个小崽子又来捣乱?既然门打不开,那就开窗出去,明早再算账,眼看天就要亮了,不能再拖了。”
知观睡眼惺忪,走到窗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只听一声闷响,他的右脚一下子踩进了尿桶里,左脚没站稳,头重脚轻,又踩进了屎缸。他慌忙想抽出右脚,可尿桶太深,一着急,连尿桶都被绊倒了,整个人摔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尿屎,嘴唇也磕破了。他不敢声张,强忍着痛,捂着鼻子,匆匆打开小门,一溜烟跑了。
吴氏见门打不开,心里本就窝火,听到窗外传来的声响,更觉得可疑。她走到窗前查看,此时天还没全亮,只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满心闷气,又躺回床上。
达生一直等到天大亮,才起来到房门前解开绳索。他走到窗前一看,满地都是尿屎,尿桶也倒了,心里又气又觉得好笑。趁着母亲还没醒,他不嫌脏,把屎缸、尿桶都悄悄搬走了。
过了一会儿,吴氏起床开门,门一下子就打开了,她反而纳闷昨晚为什么打不开,还以为是自己太心急。等走到窗前,看到满地的尿屎和一直延伸到门口的湿鞋印,她叫来达生质问:“窗前的尿屎是怎么回事?”达生装作不知情地说:“我也不知道。不过看这一路的湿印,都是男人的鞋印,估计是有人着急,才弄出这些尿屎吧。”吴氏被说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心里对儿子更是愤恨不已,从此把达生视为眼中钉,恨不得马上把他除掉。
再说黄知观,那天晚上吃了大亏,一身香喷喷的衣服变得污秽不堪。他在道观里闷闷不乐地清洗整理,又因为嘴唇受伤,好几天都没敢去刘家。吴氏满心恼怒,正想找他诉苦商量,却一直等不到人,心里又着急又生气。
一天,知观派道童太素来打听消息。吴氏问:“你师父是不是生气了,所以不来?”太素说:“师父是怕你家小官人厉害,所以先躲几天。”吴氏说:“他白天在学堂,不如白天请你师父过来商量点事。”太素十八九岁,早就知道吴氏和知观的事,此时对着吴氏挤眉弄眼地调侃:“要是师父没空,小道童我来代替一下也成。”吴氏嗔怪道:“小没规矩的!你也来调戏我,我告诉师父,打烂你的屁股。”太素嬉皮笑脸地说:“我的屁股和大娘的也差不多,师父要用的,肯定舍不得打。”
吴氏早就觉得太素模样标致,有些心动,只是之前嫌他年纪小。现在见他说这些俏皮话,心里的火苗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伸手把他拉过来亲了一下,还想有进一步举动。就在两人要成事的时候,黄知观见太素迟迟不回,又派太清来找他,太清在堂屋大声呼喊。太素一听声音,怕被师父发现责怪,慌忙停手,一场好事就这么被打断了。两人一起回道观向知观复命。
第二天,知观果然在白天来到刘家。吴氏关上大门,把他迎进堂屋坐下,质问道:“那天晚上你一走就没了消息,直到昨天才让道童来,到底怎么回事?”知观皱着眉头说:“你家儿子太刁钻了,以后他再长大些,更不好对付!我们这样往来太不方便,这事怕是做不成了。”
吴氏正贪恋和道士以及两个小道童的往来,听到这话,心里很不高兴,气冲冲地说:“我没长辈管着,就碍着这个小畜生!不管怎样,得把他解决掉,我才能自由自在。这几次我实在忍不了他的气了!”知观劝道:“那可是你亲生儿子,怎么舍得下这个手?”吴氏咬牙切齿地说:“亲生的就该知冷知热,他却这么爱捣乱,还不如没有他清净!”知观说:“这得你自己拿定主意,我们不好撺掇,就怕你以后后悔。”吴氏狠下心说:“我再忍他一两天,你今晚照常来。就算他发现了,我也不管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大半天,知观才离开,等着晚上再来赴约。
这天,达生的先生有事要回家,所以放学很早。达生在路上撞见知观迎面走来,猜到他刚从自己家里出来,心里立刻警惕起来。但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勉强叫了声“舅舅”,作了个揖。知观被吓了一跳,慌忙回了个礼,一句话没说就匆匆走了。
达生心想:“前几天闹了一场,这两晚没动静,今天他又来,今晚肯定有事。我总不能老是当场捉破,还是提前防备吧。”回到家,吴氏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达生说:“先生回家了,我接下来好几天都不用去学堂。”吴氏听了,心里暗暗不爽,却还是假意问:“你要不要吃点心?”达生说:“我正想吃点东西,吃完就睡觉,这几天先生要走,读书累得很,今晚想早点休息。”
吴氏一听这话,觉得儿子今晚应该不会捣乱,便放下心来,自己吃了晚饭,收拾妥当后,坐在房里等知观。她让丫鬟把大门半掩着,专门等知观来。
可达生只是假装睡觉,等周围安静下来,就轻轻起身。他先查看前后门,发现前门是锁着的,腰门从里面关着,便悄悄撬开。走到后面的小门时,看到门半掩着没关,他轻轻把门栓插上,搬来一张凳子,坐在旁边守着。
过了一更天,只听见外面有人轻轻推门,不敢太用力,偶尔还用手指弹两下门。达生默不作声,想看看对方怎么办。不一会儿,只听有人对着门缝低声说:“我来了,怎么关着门?快开开。”达生故意粗着嗓子说:“今晚来不了了,回去吧,别惹麻烦!”外面顿时没了声音。
吴氏在房里满心期待地等着知观,心里急得像着了火。见过了一更还没动静,只好让丫鬟去小门边看看。丫鬟摸黑走到门边,冷不丁摸到坐在那里的达生,吓得大叫一声。达生厉声喝道:“好你个丫头!这时候跑到门边来,想干什么?”丫鬟吓得跑回去,对吴氏说:“法师没来,小官人坐在那里,差点把我吓死!”吴氏又气又恼:“这个小畜生太可恨了!他怎么又使坏来坏我的事?”她气得直咬牙,可又自知理亏,只能强忍着。她又担心错过和知观的约定,让他白跑一趟,心里烦躁不安,根本睡不着觉。
达生等了许久,见外面没了动静,料想知观已经离开,这才上床睡觉。吴氏又让丫鬟去查看,丫鬟回来说:“小官人不在门口了。”吴氏索性亲自走到街上,东张西望,却连个人影都没看到。丫鬟回来如实禀报,吴氏满心失望,又气又恼,一夜没合眼,熬到天亮。
一见到达生,吴氏就忍不住质问:“小孩子家,大晚上不睡觉,坐在后门口干什么?”达生不慌不忙地回答:“又没做什么坏事,坐坐怎么了?”吴氏气得满脸通红,骂道:“小畜生!难不成我还做了坏事?”达生平静地说:“我没说娘做坏事。只是夜里闲着没事,我关上门坐着看看,也不算错吧。”吴氏心里窝火,却找不到话反驳,只能硬撑着说:“娘又不会跑,要你这样盯着?”说完,含着眼泪回房,满心盼着道童来打听昨夜的情况。
可这一天,达生没去学堂,一直在堂前看书,还不时在屋里屋外走动。看到道童太清进来,他立刻拦住问:“你来干什么?”太清说:“想见大娘子。”达生说:“有话我替你转达。”吴氏在屋里听到声音,知道是道童来了,急忙让丫鬟把人叫进去。没想到达生也跟了进来,一步都不离开。太清没办法说悄悄话,只能简单说了句:“师父问大娘子和小官人的安。”达生马上接话:“都安好,不用惦记,回去吧。”太清无奈,和吴氏对视一眼,只好怏怏地走了。这一来,吴氏对达生更是恨之入骨。
接下来的十来天,吴氏和知观都没联系上。又有一天,同学传来消息说先生回学堂了。达生跟母亲打了招呼,就去书堂上课。对吴氏来说,这简直像接到了赦免令一样开心。
原来,太清、太素两个道童,不只为师父传递消息,自己也盼着能得到些好处,平日里经常像穿梭一样在门口打探消息。前几天被达生搅了局,只要听说他在家,就不敢来。这天达生一出门,吴氏正想找人传信,太清就来了。
经历了儿子几次阻拦,吴氏本应该谨慎些,可她被情迷了心窍,又觉得儿子年纪小好糊弄,完全没吸取教训,又和太清约定:“让知观今晚来,从大门进,这样儿子不会防备。但要等夜深了再来。”
达生晚上回家,和母亲一起吃了晚饭。吴氏带着丫鬟,故意点着火把,把前后门都关好锁上,让达生去睡觉,自己回了房。达生心里犯嘀咕:“今天我不在家,今晚肯定有事,怎么反而主动把门关了?这肯定是想让我不疑心。我先别睡,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等到夜深,达生悄悄起身查看,发现腰门虚掩着没栓,后门还是锁着的。他心想:“今晚他们肯定从前门进来。”于是躲在堂前的黑影里等着。夜色中,星光微弱,只见母亲带着丫鬟走了出来,母亲站在中堂门口张望,像是在防备自己。丫鬟走到门边听了听,只听见弹指声,就轻轻打开锁,拉开半边门。一个人迅速闪了进来,丫鬟随即关上门。三个人轻手轻脚地往屋里走去。
达生见状,立刻打开大门,抄起门内用来警戒的锣,使劲敲了起来,一边大声喊:“有贼!”开封是京都,人口众多,小偷也多,官府规定每家都要备锣,一家敲锣,十家都要起来帮忙抓贼,要是出了事,邻居们都要连坐赔偿,所以这套规矩执行得很严格。
知观正准备进房,听到锣声,知道事情不妙,吓得魂飞魄散,话都来不及说,转身就往外跑。去开小门,发现门是锁着的,又急忙往大门跑。幸好大门开着,他恨不得多长两条腿,拼命往外逃。达生只是在后面追,想着给母亲留些面子,并不真想抓住知观。见他跑得慌张,达生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过去,正好砸在知观腿上。知观腿一缩,一只鞋子掉了,哪里还敢回头捡,拖着袜子就跑了。
等邻居们赶来问,达生只说:“贼已经跑了。”他捡起那只鞋,关上门回到屋里。吴氏正等着和知观相会,这一吓也不轻,和丫鬟两人吓得直哆嗦。听到锣声停了,大门也关了,料想知观已经逃走,才稍稍安心。
达生故意走进来问:“刚才赶贼,娘受惊了吗?”吴氏强装镇定:“哪有贼?你大惊小怪的!”达生举起鞋子说:“贼没抓住,捡了只鞋,明天说不定能认出人。”吴氏知道儿子是故意捣乱,心里又气又恨,却拿他没办法。从这以后,知观不敢再来了,吴氏觉得让他受了惊吓,心里过意不去,对儿子更是恨得牙痒痒,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收拾他,但又怕儿子发现,也不敢再约知观来。
过了两天,是亡夫的忌辰。吴氏想出一个主意,对达生说:“你先带纸钱去你爹坟上打扫,我随后准备好饭菜,坐轿子过去。”达生心里琢磨:“忌辰为什么非要去坟上?还急着把我支走?肯定是想等我走了,自己偷偷去道观。我先答应,不拆穿她。”
达生嘴上应着:“好,儿子先去,在那儿等娘。”可一出家门,他没去坟地,而是直接往西山观走去。进了道观,黄知观见了他,吓了一跳。为什么呢?还是因为之前几次被吓得不轻。定了定神,知观问:“贤甥怎么来了?”达生说:“我娘马上就到。”知观心里犯起了嘀咕:“他们母子俩什么时候串通好了?要是她真要来,怎么会让儿子先到?这事太奇怪了。”正将信将疑,就见道观外一顶轿子来了,停在跟前,吴氏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她一抬头,猛然看见儿子站在面前,达生说:“娘也来了。”吴氏大吃一惊,没想到儿子会在这儿,只能强装镇定地说:“我想着今天是你父亲忌日,得请符箓超度他,所以来道观找你舅舅。”达生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上坟也没什么用,不如来请舅舅帮忙,所以先来了。”吴氏心里恨透了达生,却拿他没办法。
知观也只能陪着泡茶,假装写了两道符箓,烧化了走个形式,不敢再有其他举动。折腾了一阵,吴氏想打发儿子先走,达生不肯,说:“我就跟着娘的轿子走。”吴氏没办法,只好上轿离开。这一趟白跑了,什么事都没办成,坐在轿子里,她越想越气,下定决心一定要除掉儿子。
轿子走得快,达生年纪小,跟不上,又想上厕所。他心想:“前面都是回家的路,估计也没别的事,不用一直跟着了。”就落在了后面。也是事情该有个了结,道童太素正好从前面走来,吴氏在轿子里看见了,问轿夫:“我家小官人在后面吗?”轿夫说:“没跟上,还在后面,已经看不见人了。”
吴氏心中暗喜,把太素叫到轿边,低声说:“今晚我想办法支开那个小畜生,你师父一定要来,我有大事商量。”太素说:“师父被吓了好几次,不敢进大娘的门了。”吴氏说:“要是这样,今晚先别进门,在门外等着,扔块砖当信号,我出来和你师父见面说话,再看情况决定进不进门,这样万无一失。”说完,还向太素使了个眼色。太素听了,心里激动不已,要不是有轿夫在,恨不得马上和吴氏有进一步接触。吴氏又在他耳边叮嘱:“晚上你也来,不会让你白跑。”太素满心欢喜,连连点头离开了。
吴氏先回到家中,打发走轿夫后,达生也跟着回来了。眼看天色渐暗,吴氏当晚准备了些酒和水果,在自己房里叫儿子一起吃晚饭。她满脸堆笑,好声好气地对达生说:“我的儿啊,你爹走了,我就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亲人。你何必事事都跟我对着干呢?”
达生认真地回应:“正因为爹不在了,娘更该拿定主意,撑起这个家,儿子哪敢不依从?只是外面人总说些风言风语,儿子听着气不过。”吴氏脸上立刻换上一副懊悔的表情,说道:“不瞒你说,娘年轻不懂事,做过些糊涂事,才让外面传出那些闲话。如今娘都三十岁了,后悔也来不及。往后娘一定收心,就守着你,安安稳稳过日子。”
达生见母亲这番悔过的话,也跟着笑了,说道:“娘能这样想,是儿子的福气。”吴氏随即倒满一杯酒递给达生:“你不怪娘,就把这杯酒喝了。”达生心里一惊,暗自寻思:“娘该不会在酒里下毒吧?”他接过酒杯,迟迟不敢喝。
吴氏看出儿子的疑虑,佯装生气:“难道娘还会害你不成?”说着拿过酒杯,一饮而尽。达生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母亲,心里愧疚不已,连忙拿起酒壶给自己倒酒:“是儿子该罚。”连着喝了两三杯。
吴氏继续劝道:“娘已经知错了,才跟你说这些。你要是体谅娘,就别再记恨以前的事,陪娘喝个痛快。”达生听母亲这么说,心里一软,便不再推辞,端起酒杯就喝。其实吴氏酒量好,达生年纪小喝不了多少,吴氏就是故意把他灌醉。不一会儿,达生就哈欠连天,困得只想睡觉。吴氏又灌了他几杯,达生只觉得天旋地转,再也撑不住。吴氏让丫鬟把他扶到自己床上,等达生睡熟后,她走出门,把门锁上,嘴里喃喃道:“总算有一天让我逮到机会了!”
处理完儿子,吴氏满心期待地等着外面的消息。不一会儿,只听见屋顶瓦片响动,她知道是外面抛砖传信号来了,赶忙让丫鬟打开后门。太素闪身进来,说道:“师父在前门外,不敢进来,大娘快去。”吴氏吩咐丫鬟守好房门,便和太素悄悄往前门走去。
两人一见面,太素就激动地抱住吴氏,吴氏也顺势回抱,说道:“小机灵鬼!我早就盼着了。前几天没成,今天可不能再错过。”说完,两人就到达生平时睡的堂前空床上,做了些亲密的举动 。
结束后,两人整理好衣服,一起打开前门。果然,知观正站在门外,一脸焦急地等着。吴氏上前招呼他进去,知观却犹豫不决。吴氏赶忙说:“那小崽子已经在我房里醉得不省人事了。我正想和你商量,趁现在解决了他,快进来!”
知观一边跟着往里走,一边摇头:“使不得!那可是你亲生儿子,你怎么下得去手?”吴氏咬牙道:“还不是为了你!再说我实在受不了他的气了!”知观还是担心:“就算真做了,万一被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吴氏固执道:“我是他亲娘,就算真杀了他,也没多大罪。”知观着急道:“可咱俩的事,要是被人察觉,一旦追究起来,说我是同谋,我可是要偿命的!”
吴氏烦躁地说:“那要是不解决他,我们哪有安生日子过?”知观想了想,提议道:“不如给他娶房媳妇?到时候把他卷进家事里,他就没精力管我们了。”
吴氏立刻否决:“更不行!娶来的媳妇万一和我不一心,反而多了个监视的人,更麻烦。只有除掉他才是一了百了。没了他,我虽说不能光明正大地嫁给你,但以兄妹名义往来,谁也管不着,这样才能长久。”
知观沉思片刻,说:“那我有个办法,走官府这条路。”吴氏忙问:“怎么操作?”知观解释:“开封的官府最恨不孝之子,只要告上去,不是被打死,就是判重罪坐牢。你写张状纸,告他不孝,他根本没处辩解。你是亲娘,又不是继母,官府肯定信你的话。就算不打死他,关他进监狱,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也省得碍眼。要是你狠得下心,坚持要他死,官府也会听你的。”
吴氏担心:“万一那小崽子急了,把咱俩的事说出去怎么办?”知观胸有成竹:“哪有儿子告娘通奸的?他要是敢说,你就反咬一口,说他胡编乱造污蔑母亲。官府只会觉得他更不孝,不会信他的。再说又没捉奸在床,没有证据,官府不会因为他的一面之词就追究你的。”
吴氏点点头:“今天我让他去给父亲上坟,他却跑去道观。单是这不肯拜父坟,就是不孝的实据,足够治他的罪了。只是得瞒着他办。”知观说:“他在你身边不好动手。我和衙门的人熟,悄悄递状子,设法让官府受理,派人直接来抓人,到时候你再出面,神不知鬼不觉。”
吴氏又叮嘱:“等我儿子没了,你可得真心待我,事事顺着我。要是敢骗我,岂不是白白牺牲了亲生儿子?”知观问:“你想让我怎么做?”吴氏说:“我每晚都要有人陪着,不想一个人睡。”知观面露难色:“道观里还有事,哪能天天来?”吴氏说:“你没空,就让徒弟来陪我,我受不了孤单。”知观笑道:“这好办!我两个徒弟都很机灵,你要是喜欢,不仅能让他们来陪你,我来的时候,咱们一起热闹,岂不快活?”
吴氏听了,心里一阵悸动,拉着知观到堂中床上,又亲密了一番。她娇声说:“我为了你连儿子都舍得,你可别负了我。”知观赶忙发誓:“我要是负心,死了都没人收尸!”
知观一番折腾后,已有些疲惫,可吴氏兴致还没消退,说道:“不如叫太素来试试?”知观笑道:“正合我意。”他起身拉住太素的手:“吴大娘叫你。”太素走到床边,知观催促:“快上去陪大娘。”太素年轻力壮,立刻应命,又和吴氏亲密起来。知观坐在床边调侃:“让你享这等好事。”却不知太素已经是第二次了。
吴氏应付两人后,终于心满意足,说道:“等没了那小崽子,往后这样的日子就能常过,再没人管了。”
结束后,吴氏担心儿子酒醒,赶忙打发两人离开:“明后天就等消息了,千万别误事!”千叮咛万嘱咐后,将他们送出门。知观先走,吴氏又和太素偷偷拥抱、亲昵了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他走,随后关上门回到房里。丫鬟还在房门口打瞌睡,打开门一看,儿子还在熟睡,她便到堂中的床上休息了。
第二天,达生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母亲床上,吓了一跳:“我昨晚怎么醉成这样!仔细想想娘昨晚说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该不会趁我喝醉又做了什么事吧?”吴氏一见达生,故意找茬,骂道:“你喝得烂醉,不知轻重,倒在我床上,害得我一夜没地方睡!”达生满心愧疚,也不敢反驳。
又过了一天,大清早,外面突然传来急促又响亮的敲门声。达生心里犯起了嘀咕,打开门一看,两个公差不由分说冲了进来,拿起绳子就往他脖子上套。达生惊恐万分,喊道:“官差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公差没好气地骂道:“你这该死的家伙,你娘告你不孝,见了官就要被打死,还问什么事!”
达生慌了神,急得大哭起来:“求求你们,让我见我娘一面!”公差说:“你娘待会儿也得去官府,少不了见面。”说着就押着他往里走。
吴氏听到敲门声,又听见堂前的吵闹声和儿子的哭声,心里明白,事情成了。她不紧不慢地走出来,达生赶忙扑过去抱住她,哭着说:“娘,儿子就算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可也是您亲生的,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吴氏冷冷地说:“谁让你事事都和我对着干,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达生委屈地问:“儿子哪里忤逆您了?”吴氏说:“就说前几天让你去给你爹上坟,你为什么不去?”达生辩解道:“娘您也没去,怎么能怪我?”公差不明就里,在一旁插话:“给爹上坟,本来就是你该做的,怎么能推给你娘?我们还以为你是后娘养的,现在既然说是亲生的,那肯定是你不孝。别废话了,赶紧去见官!”
就这样,公差带着达生和吴氏一起到了开封府。此时,府尹李杰正在升堂问案。
这位府尹是个极其廉洁公正、明察秋毫的官员,生平最痛恨的就是不孝之人。看到是状告不孝的案子,人犯带到后,他一脸怒容。可等达生走到跟前,他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心里犯起了疑惑:“这么小的年纪,能做出什么事,让亲娘告他不孝?”他用力拍着惊堂木,厉声问道:“你娘告你不孝,到底是怎么回事?”
达生不慌不忙地说:“小人虽然年纪小,但也读了几年书,怎敢做不孝父母的事?只是我生来命苦,父亲去世后,又没能讨得母亲欢心,才让母亲告到官府。这都是我的罪过,任凭老爷打死我,只要能让母亲消气,我绝无怨言。”说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府尹听了这番话,心里不禁有些怜悯,暗想:“这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不像是个不孝的人,背后肯定有隐情。”但转念又想:“或许这孩子只是嘴巧会说,也不一定。”于是他又把吴氏唤到跟前。只见吴氏头上裹着手帕,姿态袅娜地走了上来,揭开手帕。府尹让她抬起头,见是个年轻妇人,还有几分姿色,心里的怀疑又多了几分,便问道:“你儿子怎么不孝了?”
吴氏哭哭啼啼地说:“我丈夫去世后,这孩子就不听我管教,什么事都自己做主。我一说他,他就恶语相向。我想着孩子小,不跟他计较,可他却越来越过分,我实在管不了,只能请官府来治他。”
府尹又问达生:“你娘这么说,你有什么要辩解的?”达生回答:“小人不敢和母亲争辩,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府尹追问道:“是不是你母亲有什么偏心的地方?”达生连忙说:“母亲对我非常慈爱,而且就我这么一个孩子,哪有什么偏心?”
府尹把达生叫到案桌前,压低声音说:“中间肯定有别的原因,你如实说,我给你做主。”达生跪下叩头说:“真的没有别的原因,都是小人的错。”府尹无奈道:“既然这样,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母亲告你,我就得责罚你。”达生说:“小人甘愿受罚。”
府尹看着这情形,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但又不能不顾及情面,便喝令衙役行刑。达生被按倒在地,挨了十竹蓖。府尹暗中观察吴氏的反应,却见她脸上没有一丝不忍,反而跪上前说:“求老爷干脆打死他算了!”
府尹大怒:“你这泼妇!这孩子莫不是你丈夫前妻或小妾生的?你心肠这么狠,竟然做出这种忍心害理的事!”吴氏连忙说:“老爷,他真是我亲生的,您问他就是。”府尹转头问达生:“这真的是你亲娘?”达生大哭道:“是我亲娘,怎么不是?”府尹疑惑地问:“那她为什么这么恨你?”达生哽咽着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按母亲说的,打死我吧!”
府尹心里清楚此事必有蹊跷,却故意大声呵斥达生:“你要是真不孝,就别想活命!”吴氏见府尹语气严厉,连连磕头:“求老爷快点做个决断,让我也能清净清净。”府尹问:“你还有别的儿子,或者是过继的孩子吗?”吴氏说:“没有别的孩子了。”府尹劝道:“就这一个儿子,我教训他一顿,留他条命,以后也好给你养老。”吴氏却坚决地说:“我宁愿自己过,也不想要这个儿子了。”府尹又问:“人死不能复生,你可别后悔。”吴氏咬牙切齿地说:“我绝不后悔!”府尹见状道:“既然不后悔,明天买口棺材来,当堂领尸。今天先把这孩子收监。”于是,达生被关进了牢房,吴氏则被打发回家。
吴氏满脸得意,转身就走。府尹一直盯着她出了府门,心里琢磨:“这妇人看着就不像好人,背后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孩子不肯说,倒是个孝顺的。我一定要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他立刻叫来一个机灵的公差,吩咐道:“那妇人出去后,不管走多远,肯定会有人和她说话。你看清楚是什么人,说了什么,不管什么事,有一点报一点。要是说得准确,重重有赏;要是敢隐瞒撒谎,我饶不了你!”这府尹平日里威严十足,公差哪敢违抗,悄悄跟在吴氏后面。
只见吴氏刚出门没走几步,一个道士迎了上来,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吴氏满脸笑意:“办妥了。你帮我买口棺材,明天去领尸。”道士一听,高兴得直拍手:“太好了!棺材不是问题,明天我派人抬到府前。”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公差认出这人是西山观的道士,赶紧把听到的话一五一十禀报给了府尹。府尹听后气愤地说:“果然有猫腻!怪不得她一心要杀亲生儿子,一点也不心疼,真是可恨!”他随即写了一张纸条交给公差:“明天那妇人进衙门,我喊‘抬棺木来!’的时候,你就拆开纸条,照上面的吩咐做!”
第二天升堂,吴氏第一个走进来,禀报道:“昨天承蒙老爷吩咐,棺材已经准备好了,来领不孝子的尸首。”府尹说:“你儿子昨晚已经被打死了。”吴氏脸上没有一丝悲伤,连忙磕头:“多谢老爷做主!”府尹高声喊道:“快把棺木抬进来!”公差听到这话,赶忙拆开昨天封好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朱笔字:“立刻捉拿吴氏的奸夫,就是那个指挥抬棺的道士,不许放跑!”公差昨天就记住了道士的模样,哪里会错过?此时知观正在那里指挥人抬棺材,指手画脚的,公差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将他擒住,还把纸条拿给他看。知观挣脱不得,只好被带到府尹面前。
府尹质问:“你是道士,为什么帮人买棺材,还雇人扛抬?”知观一时无法抵赖,只好说:“那妇人是我的姑舅兄妹,求我帮忙,我才出力的。”府尹冷笑道:“亏你还是舅舅,居然帮着杀外甥。”知观狡辩:“这是他们家的事,和我没关系。”府尹怒道:“既然是亲戚,她告状的时候你怎么不从中调解?买棺材的时候倒是热心帮忙,这不是你和她有私情、参与谋划是什么?你这恶徒,死有余辜!”随即喝令衙役取来夹棍,对知观严刑拷打,逼他招出实情。知观熬不住疼痛,把所有事情都招了。府尹拿到他亲笔写下的供词,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西山观知观黄妙修,因奸情唆使杀人属实”。
吴氏在堂下看到这一幕,只觉得眼前一黑,叫苦不迭。府尹随后下令:“把监犯带上来!”刘达生终于被放了出来。
达生被关进监狱时,觉得府尹说话通情达理,料想自己性命无忧。然而当他被带到公堂,看到庭下摆放着一口崭新的棺材,心里顿时慌乱起来:“难道今天真的要打死我?”他双腿打颤,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这时,府尹开口问道:“你可认得西山观道士黄妙修?”达生一听,猜到事情有了转机,但故意装作不知情:“不认得。”府尹紧追不舍:“他是你的仇人,怎么会不认得?”达生转头一看,只见黄知观被夹棍折磨得不成样子,瘫在地上呻吟,大吃一惊,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好磕头说道:“老爷明察秋毫,小人不敢再隐瞒了。”府尹感慨道:“我昨日再三问你,你都不肯说,这也是你尽孝的表现。没想到,所有真相都被我查得清清楚楚!”接着,府尹又让吴氏上前,说道:“还你一口装尸首的棺材。”
吴氏还以为是要处置儿子,却见府尹大喝:“把黄妙修拖下去,重重杖责!”衙役们立刻行动,黄妙修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府尹又命几个狱卒将还有一口气的黄妙修抬进棺材,用钉子钉死。这一幕吓得吴氏脸色惨白,牙齿不停地打战。
府尹看着钉好的棺材,怒喝吴氏:“你这淫妇!护着奸夫,狠心杀亲儿子,留着你还有何用?拉下去,狠狠打!”皂隶们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吴氏摔倒在台阶下。正要行刑时,刘达生见母亲要挨打,急忙冲过去,横躺在母亲背上,大声喊道:“要打就打我!我替母亲受罚!”皂隶们没办法下手,又叫来几个人想把他拉开。达生却死死抱住母亲,大哭着不松手。
府尹见状,让皂隶暂停,把达生叫到跟前:“你母亲要杀你,我打她几下,你正好出气,为什么还要护着她?”达生含泪说道:“她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我怎么能记仇?况且老爷不责罚我不孝,反而要责罚母亲,我就是死了也心里不安,求老爷体谅!”说着,不停地磕头。
府尹又把吴氏叫起来,说:“本该打死你,但看在你儿子的份上,饶你一命。以后一定要改过自新,再有下次,绝不轻饶!”吴氏起初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看到儿子如此拼命护着自己、为自己求情,心中十分感动。听到府尹的这番话,想着儿子的好,不禁流下眼泪,对府尹说:“我罪该万死,辜负了儿子。今后我一定好好守着儿子,绝不再做荒唐事。”府尹赞许地看了看达生:“你儿子是个有出息的人,我正想表彰他的孝心。”达生连忙磕头:“如果这样做,是宣扬母亲的过错来彰显我的名声,我宁死也不愿如此。”吴氏听了儿子的话,母子俩在公堂上相拥而泣,随后,府尹便让他们回家了。
之后,府尹派人传西山观黄妙修的同门道士来领尸棺。观里的人早已得知此事,推出太素、太清两个道童出面。公人带着他们来到府堂,府尹打量着这两个容貌俊美的少年,心想:“这些出家人常引诱他人误入歧途,这两个相貌出众的,日后恐怕还会连累更多妇女。”于是,他命令公人押着两个道童领走棺木埋葬,并让他们还俗回家,永远不许再回道观,还要求他们的家人签字画押。至于道观里其他道士,府尹也另外发文进行惩戒。
吴氏和儿子回到家后,对儿子感激不尽,对他的态度也变得格外慈爱。达生也孝顺体贴,对母亲言听计从,一家人再没有矛盾。如今道士已死,道童也散了,吴氏没了念想,只能安心过日子。但她一想起过去的事,就郁郁寡欢,再加上受到惊吓,不久便因病去世。刘达生将父母合葬,守孝期满后,娶了一房媳妇。夫妻俩相敬如宾,家风严谨。后来,达生外出求取功名,得到府尹李杰的大力举荐,最终在仕途上有所成就。
再说太素和太清,被押解出府后,一路上谈论着这件事。太清说:“我昨晚梦见老君对我说:‘你师父道行高深,我给他一个官职,你们去替他领来。’我当时就想,师父行为不端,哪有什么道行?而且哪里来的官职?没想到今天府里叫我们去领棺木,原来‘领官’说的是这个棺材。”太素感慨道:“师父生前享尽了福,死了也不算亏。只可惜师父没了,我们也断了那门子事。”太清说:“就算师父还在,我们也只能干瞪眼。”太素神秘兮兮地说:“我可没干瞪眼,已经尝到了一点甜头。”于是,他把之前和吴氏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太清。太清听后说:“咱们一起跟着师父,就你偷偷得了好处。现在好了,还了俗,各自找个媳妇过日子吧。”两人商量着把师父的尸棺安葬在道观的祖坟后,便各自回家还俗了。
过了一段时间,太素想起和吴氏的过往,旧情难忘,便又到刘家打听消息,得知吴氏已经去世,心中十分伤感。从那以后,他常常恍恍惚惚,一合眼就梦见吴氏,有时还会梦见师父来争风吃醋。久而久之,他染上了遗精、梦泄的病症,身体越来越差,不久便去世了。太清此时已经娶妻,听说太素的死讯,感叹道:“现在才明白,出家人不该破戒。师父胡作非为,招来杀身之祸;太素稍微沾染,也因病送命。幸亏我当时没出什么事,不然早就成了枉死鬼。”此后,太清安分守己,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度过了一生。由此可见,善恶终有报应。这个故事,所有道士都应该引以为戒!
后人写诗评价黄妙修:西山符箓最高强,能摄生人岂度亡?直待盖棺方事定,元来魔崇在禅裆。
评价吴氏:腰间仗剑岂虚词,贪着奸淫欲杀儿。妖道捐生全为此,即同手刃亦何疑!
称赞刘达生:不孝由来是逆伦,堪怜难处在天亲。当堂不肯分明说,始信孤儿大孝人。
感慨太素、太清:后庭本是道家妻,又向闰房作媚姿。毕竟无侵能幸脱,一时染指岂便宜?
赞颂李杰府尹:黄堂太尹最神明,忤逆加诛法不轻。偏为鞠奸成反案,从前不是浪施刑。
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
有一首诗这样写道:“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惯说会烧银。自家何不烧些用?担水河头卖与人。”这四句诗是明朝唐伯虎解元所作。世上有这么一群人,号称会烧丹炼汞,专门设下各种圈套,行事神出鬼没,哄骗那些贪婪的人。他们声称能用草药炼成丹药,把铅铁变成黄金,将汞转化为白银,这种手段被称为“黄白之术”,也叫“炉火之事” 。他们通常先让受害者拿出银子作为“母银”,然后瞅准时机偷走银子,这种骗术被叫做“提罐”。
曾经有个道士找到唐解元,说:“解元您仙风道骨,适合修炼这门法术。”唐解元反驳道:“我看你衣衫褴褛,如果真有这仙术,为什么不自己炼制些金银使用,却要让给别人?”道士解释:“贫道虽然掌握术法,但这是造化所忌,需要找到有大福气的人,能承受得住才行,贫道自己没这福气,所以难以施展。我看解元正是有大福气之人,想和您合伙,我们这行叫做‘访外护’。”唐解元说:“那说好了,你的法术怎么施展我一概不管,我只出这份福气帮你,等丹药炼成,咱们平分。”道士听出唐解元是在奚落自己,知道他不是目标客户,便飘然而去。所以唐解元写了这首诗,就是为了点醒世人。
然而这群骗子花言巧语,普通的说辞根本无法揭穿他们。为什么呢?他们会说:“神仙一定要普度世人,奇妙的法术不能自私独享。必须是有仙骨、结了仙缘的人,才能一起修炼,这样内丹炼成,外丹也能成功。”这些话听起来头头是道,炼丹之术表面上也像是仙法。但其实当初仙人留下丹砂化黄金的方法,是为了广泛救济世人。就连纯阳吕祖都担心五百年后这些变化的物质会恢复原样,误了后人,更没说过这法术是用来置办田产、娶妻生子、操持家业的。就像杜子春遇到仙人,在云台观炼药即将成功时,仙人找他做“外护”,就因为他一点凡心未断,导致丹鼎被毁。
如今这些贪婪的人,拥有娇妻美妾,四处购置田产,损人利己,斤斤计较,怀着这样的心思,找来一群贪图酒肉的道士,指望炼成丹药后,一辈子享受荣华,还能传给子孙,这不是痴心妄想吗?只要让他们想想“内丹成,外丹亦成”这句话,难道抛开内在的修炼功夫,只靠法术就能炼出银子吗?光是有这种念头,就绝对不可能炼成丹药。
各位看官,说到这里,再愚笨的人也该明白,这件事虚无缥缈,根本做不得。可奇怪的是,偏偏天下最聪明的人,反而容易落入这个圈套,不知是何缘故!
现在我来讲一个故事。松江有个富翁姓潘,是国子监监生。他学识渊博,口才极好,也算是个有想法的人。但他有个癖好,就是痴迷炼丹术。俗话说:“物聚于所好。”因为有了这个爱好,各路方士纷纷找上门来。潘富翁零零散散地花掉不少银子,也被很多炼丹的骗子骗过。可他始终不后悔,总说:“只是没缘分遇到真正有本事的人,自古以来就有这门法术,哪有做不成的道理?总有一天我能炼成,之前损失的那些小钱,根本不值一提。”从此他对炼丹术越发痴迷。
这些炼丹的骗子们相互串联,潘富翁的名声在他们中间传开了。反正都是一伙人,个个都想骗他一笔。
有一年秋天,潘富翁到杭州西湖游玩,租了个住处。他发现隔壁园亭里住着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带着家眷,也来游湖。那人行李很多,随从整齐。他的女眷容貌十分美丽,一打听,原来是这客人的爱妻。这人每天都雇一条最好的大湖船,船上摆满美酒,还有人吹拉弹唱。他带着小妾下湖,一边喝酒一边轻声吟唱,酒杯交错。桌上摆放的酒器,全是造型精巧的金银制品,层出不穷。晚上回到住所,灯火辉煌,打赏随从毫不吝啬。
潘富翁在隔壁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我家也算是富裕的了,怎么能比得上他这样肆意挥霍享受?这人一定是像陶朱公、猗顿那样的顶级富豪。”他心里十分羡慕,渐渐派人去互通问候,与那客人往来拜访。双方互通姓名后,都表达了倾慕之意。
潘富翁趁机问道:“您如此富有,实在让人望尘莫及。”那客人谦虚地说:“不值一提!”富翁又说:“每天这样的花费,除非家里金银堆积如山,不然迟早会花光。”客人说:“就算金银堆积如山,只用不生,也很快会花完。得有个用不尽的法子才行。”富翁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忙问:“什么是用不尽的法子?”客人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富翁不依:“一定要请您指教。”客人说:“说出来您未必理解,也未必相信。”富翁见对方说得神秘,更加殷勤恳求,一定要听个明白。
客人示意随从退下,凑到富翁耳边说:“我有‘九还丹’,可以把铅汞变成黄金。只要炼成丹药,黄金就像瓦砾一样普通,不值钱。”富翁一听是炼丹术,正合他的喜好,兴奋地说:“原来您精通炼丹之道,我对这门道特别感兴趣,求之不得。如果您真有这本事,我愿意倾家荡产向您请教。”客人说:“这法术哪能轻易传授?先小小展示一下,博您一笑吧。”
于是,客人让小童升起炉火,熔化了几两铅汞。他从腰袋里拿出一个纸包,里面都是药末,用小指甲挑起一点,弹进罐子里。再倒出来时,铅汞不见了,全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
各位看官,您可能觉得药末能把铜铅变成银子,这难道不是真法术?其实这叫“缩银之法”。骗子事先用药物提炼银子,取出精华,每一两银子能缩成一分多一点。把这些银精和铅汞放在火里一烧,铅汞化为青烟散去,剩下的杂质遇到银精,就都变成了银。实际上,这些银子的总量和最初的银精一样,并没有增多。炼丹的骗子就用这种手段哄人,让人死心塌地相信他们的法术是真的。
潘富翁见了,欣喜若狂,心想:“难怪他如此富贵!原来银子来得这么容易。我炼了这么久,总是亏本,如今有幸遇到真有本事的人,一定要请他帮我炼丹。”于是他问客人:“这药是怎么炼成的?”客人说:“这叫母银生子。先用银子作母银,不管多少,用药炼制,放在丹鼎中养护。需要经过九次提炼,火候到了,先长出黄芽,再结成白雪。开炉时,扫下这些丹头,只要有一粒小米那么大,就能把普通金属变成黄金白银,而且母银一点都不会少。”
富翁又问:“需要多少母银?”客人说:“母银越多,丹头越纯。要是能炼出半合左右的丹头,就能富可敌国。”富翁说:“我家虽然不算特别有钱,但几千两银子还是拿得出。如果您肯不吝赐教,请到我家去炼丹,我就此生无憾了。”客人说:“我的法术不轻易传人,也不随便帮人炼丹。如今看您如此诚心,而且您骨相也有道气,又难得在这儿做邻居,也是缘分,不妨帮您炼一炼。不过您先告诉我家住哪里,日后我好去拜访。”
富翁说:“我家在松江,离这儿只有两三天路程。您要是肯赏光,我马上收拾一下,咱们一起回去。要是在这儿分别,万一以后没机会见面,岂不错过了?”客人说:“我是中州人,家中老母亲还在,因为仰慕杭州山水,才带着小妾来游玩。我出来时没带太多财物,游玩的花费都靠炼丹,所以流连忘返。如今遇到您这样的知音,不敢藏私。但我得先送小妾回家安顿好,再去探望老母,之后再来赴约,也不算晚。”
富翁连忙说:“我家有别院和园林,可以安置您的家眷。何不同我们一起回去,一边炼丹一边生活,岂不两全其美?我家虽然招待不周,但绝对不会慢待您和您的家眷。只求您能答应,我感激不尽。”客人这才点头说:“既然您如此诚恳,我和小妾商量一下,收拾收拾就出发。”
潘富翁欣喜若狂,当天就写了请帖,邀请丹客第二天一起下湖饮酒。第二天,他热情周到地把丹客接到船上。两人在船上畅谈,各自展示胸中才学,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兴致勃勃,只恨相识太晚,直到尽兴才散。潘富翁还特意准备了一桌精致酒菜,送到隔壁园亭,请丹客的小娘子享用。
次日,丹客回请,宴席格外丰盛,酒器餐具都是金银制成,奢华至极。两人越聊越投机,游兴过后,便约定一同前往松江。在关前,他们雇了两艘大船,将行李全部搬上船,两艘船并排而行。丹客的小娘子在对面船舱,不时隔着帘子露出半张脸。潘富翁偷偷看去,只见她容貌绝美,身姿轻盈,令人心动。这情形,正如同古诗中所描绘的“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又好似裴航遇见同舟的樊夫人,只能暗自倾慕,“同舟吴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但得玉京相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潘富翁此时望着美人,心中满是渴望,只可惜无人能帮忙传递心意。
不多时,两艘船便抵达松江。潘富翁到家后,立即邀请丹客上岸。到了家中,宾主落座,献茶完毕,潘富翁说道:“这里人来人往,较为杂乱,不太方便。离这儿不远处有我的庄舍,不如请您和家眷到那里安顿,我也到庄上的外厢书房住宿。一来环境清净,少些烦扰;二来便于保密,适合炼丹。您觉得如何?”
丹客点头赞同:“炼丹之事,最忌讳嘈杂,也怕外人打扰。况且我带着小妾,确实需要远离人群。若能住在贵庄,那是再好不过了。”潘富翁便指引船只驶向庄边,两人并肩步行来到庄门口。只见门上挂着一块匾额,写着“涉趣园”三个字。走进园子,只见古树高耸入云,新竹夹道而立。屋檐宽敞明亮,处处是赏月观风的亭榭;房屋幽深静谧,不乏曲折的回廊和深邃的密室。几座假山巍峨耸立,仿佛能藏下太史的藏书;层层岩洞深邃神秘,让人怀疑里面藏有仙人的秘籍。这里清幽雅致,宛如仙境。
丹客欣赏着园中的景致,高兴地说:“好一处幽静雅致的地方,正适合炼丹,也便于安顿小妾。这下我可以安心和您一起做事了,看来您果然是有福有缘之人。”潘富翁随即让人去接小娘子。小娘子精心装扮一番,带着两个丫鬟——春云和秋月,袅袅婷婷地走进园亭。潘富翁连忙侧身回避,丹客却说:“如今咱们已是通家之好,就让小妾拜见一下也无妨。”于是,小娘子与潘富翁见了面。潘富翁定睛一看,只觉眼前之人美得惊人,堪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潘富翁本就是个贪财好色之人,此刻只觉得浑身发软,炼丹之事瞬间被抛到了脑后。他对丹客说:“园中的内室宽敞舒适,让尊嫂随意挑选喜欢的房子住下。人手不够的话,我再去唤几个妇女来伺候。”丹客便带着小娘子去查看内室。
潘富翁急忙回到家中,取出一对金钗和一双金手镯,返回园中送给丹客,说道:“一点薄礼,权当给尊嫂的见面礼,还望不要嫌弃。”丹客一眼看出是金器,假意推辞:“您太客气了,黄金对我来说不算难得,让您破费,我实在过意不去,不敢接受。”潘富翁见他推辞,更加诚恳地说:“我知道这点东西您看不上,但这是给尊嫂的心意,还请您体谅我的诚意,收下吧。”丹客这才笑道:“既然您如此盛情,我再推辞就显得见外了。我一定竭尽全力炼成丹药,报答您的厚意。”说完,他笑嘻嘻地走进内室,让丫鬟将礼物捧进去,又请小娘子出来再三道谢。潘富翁见美人多瞧了自己几眼,觉得就算破费些钱财也是值得的。他心里盘算着:“这人既有神奇的炼丹术,又有如此美貌的姬妾,人生如此,真是太圆满了。幸好他愿意帮我炼丹,丹药炼成指日可待。只是这等绝色佳人就在自家庄子上,不知我有没有机会亲近?要是能与她有所发展,那才叫心满意足。如今我先多献献殷勤,慢慢接近,不能着急。同时,也要抓紧筹备炼丹的事。”
想到这里,潘富翁便问丹客:“您既然不嫌弃,咱们什么时候开始炼丹?”丹客回答:“只要有银子作为母银,随时可以开始。”潘富翁又问:“一开始需要多少母银?”丹客说:“越多越好,母银多,炼成的丹药也多,省得反复折腾。”潘富翁当即决定:“那就准备两千两银子入炉。今天我先回去准备,明天搬过来,咱们一起动手。”当晚,他在园亭设宴款待丹客,宾主尽欢。之后,又特意送酒菜到内房,对丹客和小娘子的殷勤,自是不必多说。
第二天,潘富翁如数兑了两千两银子,带到园子里。炼丹所需的炉具等物品,家里本就一应俱全,直接搬来即可。潘富翁常年痴迷炼丹,也算半个行家,铅汞药物之类的材料都准备得十分齐全。见到丹客后,丹客说:“看得出您对炼丹很上心,但我还有独特的秘诀,和别人不一样,炼的时候您就知道了。”潘富翁连忙说:“正是想向您请教这些秘诀。”丹客解释道:“我炼的这种丹叫九转还丹,每九天为一个火候周期,经过九九八十一天开炉,丹药就能炼成,到时候您就等着享福吧。”潘富翁连连称谢:“全靠您提携了。”
丹客随即叫来一个随从,按照炼丹步骤,升起炉火,将银子慢慢放入炉中,又拿出丹方给潘富翁看,放入几味珍贵的药料。顿时,炉中升起五色烟雾,丹客便和潘富翁一起封住了炉口。之后,丹客把带来的随从叫到跟前吩咐:“我要在这里耽搁大概三个月,你们先回去告诉老奶奶一声,之后再来。”最后只留下一两个熟悉炼丹的人,其余随从都按照吩咐离开了。
从那以后,留下的家人日夜守着炉火炼丹,丹客也时常到炉边查看火候,但始终不开炉。闲暇时,丹客就与潘富翁谈天说地、饮酒下棋,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潘富翁还不时给小娘子送去各种礼物讨好她,小娘子也偶尔回赠一些贴心的物件,双方你来我往,互表心意。
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天,突然有一个人穿着麻衣,满头大汗地闯进园子。众人一看,原来是之前被派回家的随从。这人见到丹客,立刻跪地大哭:“家里老奶奶去世了,您赶紧回去料理丧事吧!”丹客一听,顿时大惊失色,痛哭着瘫倒在地。潘富翁也吓了一跳,连忙在一旁劝慰:“令堂寿数已尽,过度悲伤也无济于事,还请节哀。”随从焦急地催促:“家中无人主事,您得赶紧动身!”
丹客止住哭声,对潘富翁说:“本想帮您炼成丹药,略尽心意,没想到遭遇如此变故,实在遗憾!如今我必须回去,但炼丹之事不能中断,实在两难。我小妾虽为女流,但跟随我已久,对炼丹火候也略知一二,让她留在这里看守丹炉再好不过。只是她年纪小,无人照料,恐怕多有不便。”
潘富翁赶忙说:“咱们已是至交,这有什么妨碍?就让尊嫂留在这里,这园子平时也没什么闲杂人来。我再叫几个稳重的妇女来陪伴她,晚上可以接到我夫人那里一起休息。我就在园中住宿看守,等您回来。您放心,饮食起居方面,我一定安排妥当。”
丹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如今母亲去世,我已方寸大乱。古人常有托妻寄子的做法,既然您如此仗义,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让她留在这里照看火候,我回去处理完家事,很快就回来开炉,这样才能两全其美。”
富翁听说丹客肯把小妾留下,心中大喜,脸上堆满笑容,忙不迭地应承道:“若能这样,真是有始有终,您尽管放心!”丹客随后走进内室,将家中变故和需要留她守炉的事,细细叮嘱一番,又让小娘子出来,再次与潘富翁见面,并郑重托付:“只可安心守炉,千万不能私自开炉,一旦出错,追悔莫及!”
富翁担忧地问:“要是您回来晚了,误了八十一日的炼丹期限,可怎么办?”丹客宽慰道:“九还火候足够后,在炉中多养几日,丹头会更多,晚些开炉也无妨。”说完,丹客又与小娘子低声说了些贴心话,便匆匆离去。
富翁见丹客留下美妾,心想他不久定会回来,炼丹之事稳操胜券,便不再挂怀。眼下佳人独居园中,正是亲近的好机会,岂能错过?他整日魂不守舍,一门心思盘算着如何接近小娘子。
正胡思乱想间,小娘子派丫鬟春云前来传话:“我家娘子请主翁到丹房看炉。”富翁一听,赶忙整理衣冠,快步来到房外,恭敬说道:“刚才听闻尊婶相召,我在此等候,陪您一同前往。”小娘子声音轻柔地回应:“主翁先行,我随后就来。”只见她身姿婀娜地走出房门,盈盈万福。富翁谦让道:“娘子是客,我怎敢先走?”小娘子也推辞:“我一介女流,怎好僭越?”两人一番推让,虽未肢体接触,却已言语相触,气氛微妙。最终,富翁还是让小娘子走在前面,两个丫鬟跟随左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富翁只觉步步生姿,心中愈发难以自持。
到了丹房门口,小娘子转身对丫鬟说:“丹房忌讳生人,你们在外等着,只请主翁进来。”富翁迫不及待地跟了进去,两人围着丹炉查看一番。此时的富翁,满心满眼都是小娘子,哪里还顾得上炉火状况?可惜丹房内有烧火的家僮在旁,他只能偷偷递个眼神,连句俏皮话都不敢说。直到走到门口,富翁才鼓起勇气道:“有劳娘子亲自相请。尊夫不在,娘子独守空房,定是寂寞。”小娘子没有回应,只是微微一笑,这次也不再推辞,转身款款离去。
这一笑,让富翁更加心痒难耐,暗自思忖:“今日若不是家僮在,定能与她亲近。明日得想个法子支开他,再约小娘子一同看炉,那时便可有所行动。”当晚,他便吩咐随从:“明早准备一桌酒菜,请那烧火的家僮,就说这段时间辛苦他了,主翁特地设宴慰劳,务必要把他灌醉。”安排妥当后,富翁独自饮酒,满脑子都是小娘子的身影,回想着白天的种种,心中烦躁难安,于是赋诗一首:“名园富贵花,移种在山家。不道栏杆外,春风正自赊。”他故意在堂中大声吟诵,希望内室的人能够听见。
果然,内房丫头秋月捧着一盏茶走了出来,说道:“我家娘子听到主翁吟诗,怕您口渴,特命我送来清茶。”富翁见状,喜笑颜开,连声道谢。秋月返回内室后,里面传来吟诵声:“名花谁是主?飘泊任春风。但得东君惜,芳心亦自同。”富翁一听,心中暗喜,知道对方有意,却也不敢贸然闯入,只听见里面传来关门声,只好怏怏回到书房,盼着天明。
第二天一早,随从依言将烧火的家僮请去喝酒。家僮平日守着炉灶本就无聊,见到美酒,开怀畅饮,不一会儿便醉倒在外。富翁得知丹房无人,立刻前往内房,邀请小娘子查看丹炉。小娘子听闻,如昨日一般,在前领路。到了丹房门口,丫鬟依旧留在外面,富翁紧随其后进了门。
两人走到炉边,发现家僮不在,小娘子故作惊讶:“怎么没人在,火都灭了?”富翁笑着说:“因为我想亲自照看,所以让他先歇了。”小娘子疑惑道:“这火可断不得。”富翁言语间带着试探:“不如我与娘子一同,用‘真火’续上。”小娘子脸色一正:“我们炼丹修道之人,怎能有这般念头,说出如此话语?”富翁仍不放弃:“尊夫在此,与娘子朝夕相处,少不得也要炼丹,难道就只是做名义夫妻?”小娘子一时语塞,斥道:“正事不做,尽说些没用的!”富翁趁机道:“我与娘子前世有缘,这也是正事。”说着,竟双膝跪地,一把抱住小娘子。
小娘子连忙将他扶起:“我夫君家教甚严,本不该如此。但见主翁一片真心,我也不好拒绝,不如今晚再相聚详谈?”富翁急切道:“现在就成全我,才能见娘子真情,何必等到晚上?”小娘子拒绝:“这里随时有人来,使不得。”富翁忙解释:“我已让人拖住烧火的,其他人也进不来,况且丹房隐秘,不会有人知晓。”小娘子仍坚持:“此处是丹炉所在,万一触犯忌讳,后悔都来不及,绝不可行!”
然而,富翁此时已情难自禁,哪里还顾得上丹炉,死死抱住小娘子:“就算要了我的命,也顾不得了,只求娘子成全!”他不由分说,将小娘子拉到一旁的椅子上……事后,富翁连连道谢:“多谢娘子垂青,刚才只是片刻欢愉,希望今晚能与娘子共度良宵。”说着又要下跪。小娘子急忙拦住:“我既已答应你,何必着急?哪有在丹炉旁就做这种事的?”
富翁追问:“今晚是我去您卧房,还是您来我书房?”小娘子思索道:“我房中有两个丫头同睡,你过来不方便,今晚我悄悄出来找你。等明日我嘱咐好丫头,再请你过来。”当晚,夜深人静后,小娘子果然走出房间,富翁早已在书房等候,两人自此之后,或在书房,或在内室,往来亲密无间,再无顾忌。
富翁觉得自己遇上了天下少有的美事,满心希望丹客永远别回来,即便丹炼不成也无所谓。就这样,他与小娘子亲密相处了十多天。一天,仆人突然来报:“丹客回来了!”富翁心里猛地一紧,惊得慌了神。
他强作镇定地把丹客迎进来,寒暄过后,丹客径直走进内室与小娘子说了好一会儿话。随后,丹客出来对富翁说:“小妾说丹炉没被动过。如今九还之期已过,丹药应该炼成了,正好开炉查看。今天时间仓促,明天拜过神后再开炉吧。”
富翁当晚虽然没能再与小娘子相聚,但想着丹客回来就能开炉,丹药有望炼成,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第二天,他准备了纸马、供品,祭献完毕后,和丹客一同走进丹房。丹客脸色突变,皱着眉头沉吟道:“怎么丹房里的气息如此怪异?”说着便亲手打开鼎炉查看,一看之下,顿足惊呼:“完了,完了!真丹没了,连母银都成了废料!肯定是有人做了不净之事,触犯了忌讳!”
富翁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说中了真相,他更是慌乱不已。丹客气得咬牙切齿,质问烧火的家僮:“这房里还有别人进来过?”家僮回答:“只有主翁和小娘子每天来看一次,其他人不敢进来。”丹客怒道:“那丹药怎么会坏?快去叫小娘子来!”
家僮把小娘子请了过来,丹客厉声质问:“你守着炉子,做了什么?丹药全毁了!”小娘子辩解:“每天和主翁来看,炉子一直原封未动,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丹客冷笑道:“谁说炉子动了?是你动了不该动的!”他又问家僮:“主翁和娘子来的时候,你有时不在这儿吧?”家僮如实说:“只有一天,主翁看我辛苦,请我吃饭,我喝多了,在外面睡着了。就那天,是主翁和小娘子自己来的。”丹客冷笑着说:“果然如此!”
他快步走到行囊前,抽出一根皮鞭,朝着小娘子喊道:“肯定是你这贱婢坏事!”挥鞭就打。小娘子急忙躲开,哭喊道:“我早就说不行,是主人翁害了我!”富翁站在一旁,呆若木鸡,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丹客怒目圆睁,盯着富翁骂道:“当初托付你时,你怎么说的?我才走没多久,就干出这种昧良心的事,简直猪狗不如!你这种品行的人,还妄想炼丹?是我瞎了眼!我今天非打死这贱婢不可,省得她丢人现眼,留着你又有什么用!”他举着鞭子追打小娘子,小娘子慌忙躲进内室,幸亏两个丫鬟上前阻拦,每人挨了一鞭,还把皮鞭都扯断了。
富翁见丹客怒不可遏,怕事情闹大,连忙跪下求饶:“是我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我愿意不要之前投入的银子,求您原谅!”丹客怒道:“你自作自受,把丹药弄没了,是你活该。但我的爱妾,岂是你能随意冒犯的?她被你玷污,这事怎么算?我今天非杀了她不可,看你怎么抵命!”
富翁急忙叫家人回家取来两个元宝,仍跪着求情。丹客看都不看,不屑道:“我要银子还不容易?岂会稀罕这点!”富翁不停磕头,又加了二百两,苦苦哀求:“这些钱,再娶个妾室也够了。确实是我不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尊嫂吧。”丹客说:“我本不稀罕你的银子,但像你这种人,不让你吃点亏,你不会长记性。我偏要拿走,拿去接济别人也好。”说完,他把三百两银子收进箱子,招呼小娘子、家僮和丫头,迅速收拾好行李,搬到来时的船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一边走,还一边骂骂咧咧:“受这种奇耻大辱,可恨!可恨!”
富翁被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再惹出更大的麻烦。虽然损失了银子,但见丹客肯走,还暗自庆幸。对于炉中的银子没了,他真以为是触犯了忌讳,导致炼丹失败,满心懊悔:“都怪我太心急!要是等丹药炼成,多留他些日子,再考虑其他事,不就两全其美了?再不济,不在丹房里做那些事,说不定也没事。全是我自己莽撞,白白损失钱财。更可惜的是,明明遇到了真本事的人,却没炼成丹药!”不过,他又自我安慰:“好歹和绝色佳人相处了些日子,也算是一段风流佳话,就别后悔了。”
可他哪里知道,这从头到尾都是丹客设下的圈套。当初在西湖,丹客就打听到潘富翁会来杭州,特意装成富豪的样子,用奢华的排场迷惑他。到了富翁家后,故意拖延时间,让他放松警惕。后来派人假装报丧匆匆离开,其实早已把那两千两银子偷偷拿走,留下家眷就是为了打消富翁的疑虑。包括后来小娘子与富翁亲近,也都是丹客事先安排好的。这一番操作,让富翁有苦说不出,只能自认倒霉,根本没时间去细究真相。那些金银器皿,不过是铜铅做的,表面裹了层金银汁,在酒后灯下,谁也没怀疑,全都信以为真,就这样中了丹客的奸计。
即便遭此欺骗,富翁仍执迷不悟,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做法不对,对炼丹术更加痴迷。一天,又有个炼丹术士找上门来。两人聊起炼丹,十分投机,富翁便把人请到家里,还告诉他:“之前有位客人,真能点铁成金,当场试过,都开始帮我烧炼了。后来因为我得罪了他,他才走了,真是太可惜。”
这位丹士自信满满地说:“我的本事不比他差!”说着就展示起炼丹术,果然和之前的丹客一样,只需一点药末投入铅汞中,就能变成银子。富翁大喜过望:“好了好了,上次没成功,这次肯定行!”他又拿出一千两银子,交给丹士炼制。
丹士又叫来两三个帮手。富翁见他变银子如此轻松,彻底放下防备。谁知,一个晚上的工夫,这些人带着银子全跑了。第二天,富翁又落得一场空。
此时的富翁,接连被骗,钱财所剩无几,又羞又怒:“为了炼丹,我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时间。上次怪我自己失误,以为这次肯定没问题,没想到又被骗!我不管,一定要找到他们。他们说不定又去别人家炼丹了,没准能撞上。就算找不到,也许还能遇到真正有本事的人,炼成丹药也不一定。”于是,他收拾行囊,踏上了四处寻找炼丹术士的路。
忽然有一天,富翁在苏州阊门的人群中迎面撞上了之前骗他的那一伙人。他正准备开口斥责,那伙人却不慌不忙,脸上堆满笑容,就像在他乡遇到了老朋友一样,一把拉住富翁,将他邀请到一家大酒肆里。他们在一个干净整洁的座位上坐下,叫酒保烫酒并拿来菜肴,然后十分殷勤地向富翁道歉说:“前些日子辜负了您的厚意,我们心里实在不安。但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还请您不要见怪!如今有个办法可以和您商量,能偿还您之前损失的钱财,您就别再提其他的了。”
富翁疑惑地问:“什么办法?”丹士解释道:“您之前的银子,我们到手后很快就花光了,实在没有办法直接偿还。现在山东有个大户人家,也请我们去炼丹,已经谈好了约定。只等我们的师父到来,就可以收到银子开始炼丹的事了。无奈我们的师父远游在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您要是能暂时装作我们的师父,等那大户人家把银子交出来,我们就取来先还给您之前的损失,这简直易如反掌!不然的话,您就算找到我们也没什么用。您觉得怎么样?”
富翁又问:“你们的尊师是什么样的人呢?”丹士回答:“是个和尚。现在请您稍微剪去一些头发,我们就以对待师父的礼节侍奉您,直接到那大户人家去就行了。”富翁一心想着能拿回银子,便听从了他们的话,剪了头发,和他们扮作师徒。
那伙人一路上对富翁殷勤侍奉,一直把他送到了山东。他们带着富翁去见了那大户人家,介绍说这就是他们的师父。大户人家对富翁十分敬重,把他迎接到堂中,大家略微聊了一些关于炼丹的事情。富翁本就对炼丹的事很熟悉,而且他本来就学识渊博,于是高谈阔论起来,所说的话都很符合炼丹的要点和大户人家的心意。大户人家对他越发敬重佩服,当晚就兑出了二千两银子,约定在第二天开始炼丹。之后大户人家只管不停地用酒来招待富翁,把他灌得酩酊大醉,然后扶他到另一间内书房去休息。
等到天亮,大家商量着安置炼丹的炉子。富翁见那伙人安排各项事务,自己也懂一些,便在一旁指点。当天就把银子放进炉子里开始烧炼,那伙人装作徒弟守着炉子。大户人家总是来找师父请教问题、聊天喝酒,富翁不好拒绝。趁着这个机会,那伙人瞅准空子,又一次卷走了银子,各自跑掉了,只留下了“师父”富翁一个人。
大户人家还以为师父在家没什么问题,没想到早上起来发现那伙人都不见了,于是抓住了富翁,要把他送到官府,让官府去捉拿其余的同党。富翁无奈,只得哭诉道:“我是松江的潘某,原本就不是他们的同党。只是因为我生性喜好炼丹,前些日子被这伙人骗了。路上遇到他们,他们说在这里炼丹,炼出的东西可以赔偿我的损失。还替我剪了头发,让我装作他们的师父来这里。我本指望能拿回之前的银子,哪知道他们连您府上的银子也骗了,还把我留在这里?”说完便大哭起来。
大户人家询问他的来历详情,富翁说得头头是道,确实是松江的富家子弟,而且和大户人家还有好些年的交情。大户人家知道他确实是被骗了,也不好为难他,只好把他放了。富翁一路上没了盘缠,只能顶着和尚的模样,沿途乞讨回家。
当富翁走到临清码头时,看到一只大船里,帘子下有个美人,正掀开帘子,露出脸看着街上。富翁觉得她很面熟,仔细一辨认,竟然是之前丹客带来的那个和他有过接触的女子。他心里疑惑:“这个人怎么会在这船上?”于是走到船边,仔细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河南的举人某公子,包了一个有名的娼妓,准备到京城去参加会试的。
富翁心里想着:“难道当初那丹客家的妾最终被卖掉了?”又怀疑道:“会不会只是长得相像呢?”他在船边走来走去,一直盯着看。忽然,船舱里叫了个人出来,问他:“官舱里的大娘问你是不是松江人?”富翁回答:“我正是松江人。”那人又问:“你可姓潘吗?”富翁吃了一惊,心想:“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姓?”就听见舱里的人说:“叫他到船边来。”
富翁走上前去,帘子里面的人说道:“我不是别人,就是之前丹客认作是他妾室的那个人,其实我是河南的妓家女子。前些日子受人之托,不得不按照他们嘱咐的话去做,帮他们设局欺骗您,实在有愧于您。您怎么会流落到这个地步呢?”
富翁悲痛大哭,把自己接连几次被拐,如今从山东回来的缘由,详细地诉说了一遍。帘子里面的人说:“我和您也算是有过一段情谊,我会送您一些盘缠,您赶紧回家吧。以后要是再遇到那些丹客,千万不要再相信他们了。我也是参与骗局的人,深知他们的狡诈。您要是能听我的话,这就算是我报答您之前的情谊了。”说完,让人拿出三两银子封好递给他,富翁感激不尽,只好收下了。
从这时起,富翁才明白之前丹客设的美人局,原来是包了娼妓来做的,而今天却多亏了她给的盘缠。等富翁回到家后,感念她的话,终身都不再相信炼丹的事情了。只是他头发凌乱披散,那些知道他这件事的亲友,没有不把这件事当作笑谈的。
在这里奉劝那些喜好炼丹术的世人,一定要以富翁的经历为鉴:想要学习丹术必须先断绝情欲,尘世的缘分又怎么能随意追逐呢?如果因为贪婪和淫欲就期望炼丹成功,那就如同想吃阴沟洞里的天鹅肉一样,根本不可能实现。
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梦中言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
有一段赞语这样说道:“士或巾帼,女或弁冕。行不逾阈,谨能致远。睹彼英英,惭斯翦翦。”这几句赞语,是用来称赞那些聪慧有智谋的女子,她们的才能丝毫不逊色于男子。
在历史上,有擅长文学的女子,像班婕妤、班昭(曹大家)、鱼玄机、薛涛(薛校书)、李季兰、李清照、朱淑真等人,她们文采斐然,往高了说能与班固、扬雄这样的文学大家并驾齐驱,往低了说也能和卢照邻、骆宾王相提并论;也有精通武艺的女子,比如坚守夫人城的韩夫人、组建娘子军的平阳公主、高凉冼氏、东海吕母等,她们的智谋可比韩信、白起,威名能赛过关羽、张飞;还有善于识人的女子,诸如卓文君、红拂妓、王浑的妻子钟氏、韦皋妻子的母亲苗氏等,她们都独具慧眼,能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人才;更有报仇雪耻的女子,像孙翊的妻子徐氏、董昌的妻子申屠氏、庞娥亲、邹仆妇等,她们心中充满胆识与智慧,能够凭借自身力量消灭强横之徒。此外,还有一些奇特的女子,她们女扮男装,如花木兰、南齐的东阳娄逞、唐朝贞元年间的孟妪、五代临邛的黄崇嘏,她们懂得随机应变,巧妙隐藏真实身份,跻身仕途,既不被人识破,又能保全自己,许多男子汉都未必能做到,堪称极为巧妙且艰难的事情。
如今,要讲述一个更加传奇的女子。她遭遇巨大劫难,女扮男装,用尽心思,吃尽苦头,不仅成功报仇雪恨,还坚守志向,堪称千古罕见。有诗为证:“侠概惟推古剑仙,除凶雪恨只香烟。谁知估客生奇女,只手能翻两姓冤。”
故事发生在唐朝元和年间,豫章郡有个姓谢的富人,家中资产雄厚,平日里隐姓埋名,在商贾中往来。他育有一女,名叫小娥,八岁时母亲便早早离世。小娥虽年纪尚小,体格却壮硕得如同男子。父亲将她许配给历阳一位名叫段居贞的侠士。段居贞为人仗义,结交众多豪杰,同样在江湖上从事商贾生意。谢翁仰慕他的声名,尽管女儿年幼,还是定下了这门亲事。两家人合为一家,一同乘船载货,在吴楚之间往来贸易。两家的弟兄、子侄、仆人等,加起来约有数十人,都在船上。他们做生意顺风顺水,船上货物财宝堆积如山。如此过了几年,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有谢家的船,声名远扬。
此时小娥十四岁,刚刚与段居贞成婚。然而,婚后不到一个月,有一天,船行驶到鄱阳湖口时,突然遭遇几只江洋大盗的船只。盗贼们手持器械,将谢家的船团团围住。为首的两人率先跳上谢家的船,手起刀落,瞬间结果了谢翁和段居贞的性命。随后,其他盗贼一拥而上,见人就杀。船上空间有限,众人无处躲藏,即便有人慌忙逃到舱外,也被盗贼抓去杀害。还有人跳入水中,可湖水湍急,最终也难以活命。谢小娥还算机灵,趁着盗贼们杀人之际,急忙跑到船舵上,却不小心失足跌入水中。盗贼们将船上的财宝金帛洗劫一空,把尸体全部抛入湖中,随后弃船离去。
小娥在水中漂流,恍惚间仿佛有神明庇佑,最后漂到一艘渔船旁。渔翁夫妇将她打捞起来,发现是个女子,摸了摸胸口,发现还有暖意,知道她并未死去。于是,渔翁夫妇找来几件破旧的衣服,帮她换下湿衣,让她躺在船舱里休息。过了一会儿,小娥吐出许多清水,渐渐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身处渔船,想起父亲和丈夫被杀的惨状,忍不住放声大哭。渔翁夫妇询问缘由,小娥便将湖中遇盗,父夫两家人口全部被害的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谢翁和段侠士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渔翁也曾受过他们的恩惠,听了小娥的遭遇,不禁大为惊异,便暂时将她留在船上。
经过几天的调养,小娥身体逐渐好转。她是个懂事的人,深知渔船上生活不易,心想:“我怎能一直打扰他们?不如向他们辞行,上岸后一路乞讨,再寻找安身立命的地方。”于是,小娥告别渔翁夫妇,开始沿途乞讨。她来到建业上元县,那里有座妙果寺,寺里都是尼姑。住持净悟见小娥说话伶俐,听她讲述了悲惨遭遇后,心生怜悯,便将她留在寺中,还想收她为徒。小娥也愿意出家,说道:“我如今无依无靠,皈依佛门或许能了却此生。只是父夫被杀之仇未报,我不敢轻易落发,暂且随缘分度日,日后再做打算。”
从那以后,小娥白天外出乞讨,晚上回到寺中休息。每天早晚,她都跟着净悟做佛事,在佛前虔诚叩拜,默默祈祷,希望能得到神明庇佑,为父夫报仇。
一天夜里,小娥梦见父亲谢翁对她说:“你想知道杀我的人姓名,有两句谜语,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车中猴,门东草’。”小娥正想问个明白,父亲却转身离去。她大哭一声,从梦中惊醒,梦中的谜语记得清清楚楚,可就是不明白其中含义。没过几天,她又梦见丈夫段居贞,段居贞也说:“杀我的人姓名,也是两句谜语:‘禾中走,一日夫’。”
接连做了这两个梦,小娥心想:“这一定是父夫的亡灵显灵,只是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仇人的姓名,却要用谜语呢?想来冥冥之中,天机不可轻易泄露。既然有这十二字谜语,肯定有办法解开。虽然我自己想不明白,但天下聪明人众多,我不妨向他们请教。”
于是,小娥来到净悟的房间,讲述了梦中的情景,并将十二字谜语写在纸上,藏在身边,对净悟说:“我出去乞讨时,见到人就请求他们帮忙解谜。”净悟说:“附近瓦官寺有位高僧,法名齐物,学问渊博,常与官员士大夫往来。你拿这十二字去请教他,他或许能参透其中奥秘。”
小娥听从建议,前往瓦官寺拜见齐公。行过稽首之礼后,她说:“弟子身负冤仇,梦中得到十二字谜语,暗藏仇人名姓,我愚笨不解,恳请老师父帮忙解答。”说着,便从袖中拿出写有谜语的纸张,双手递给齐公。齐公看了之后,思索许久,摇摇头说:“解不出来,解不出来。不过我这里往来的人多,我把谜语记下来,遇到人就问问。要是有高明的人能解开,一定告诉你。”小娥再次拜谢:“若蒙老师父费心,我感激不尽!”
从那以后,谢小娥沿街乞讨,逢人便请教这十二字谜语。齐公只要有客人来访,也会拿出谜语与他们商量;小娥也时常到寺中询问齐公是否有线索。然而,如此过了许多年,始终没有人能解开谜底。或许有人会想,如果一直解不开,那这两个梦岂不是白做了?其实,不必着急,凡事都讲究机缘。当时谢小娥的机缘未到,所以才一直未能解开,等到机缘成熟,自然会遇到能破解的人。
元和八年春天,洪州判官李公佐在江西任期满后,乘船东下,停泊在建业,前往瓦官寺游玩。僧齐公与他一向交情深厚,便出来迎接陪同。两人登上阁楼眺望远方,谈论古今之事。交谈间,齐公说:“檀越见多识广,如今有一则谜语,想请檀越猜一猜!”李公佐笑道:“大师如此好学,怎么也玩起小孩子的猜谜游戏了?”齐公说:“并非游戏,其中另有缘由。这里有个孀妇名叫谢小娥,给我出了十二字谜语,每次来寺里都请求解答,说谜语中藏着仇人的姓名。老僧我解不出来,给往来游客看,大家也都茫然不解,至今已经多年了。所以想请您帮忙斟酌斟酌。”
李公佐说:“是哪十二字?写出来,我试试看。”齐公取笔写下十二字谜语,李公佐看了一遍,说:“这肯定能解开,怎么会没人能识破呢?”他将十二字反复念了几遍,不住地点头,又靠在窗台上,用手在空中比划着。沉思片刻后,他突然拍手道:“明白了,明白了!绝对不会错!”齐公急忙请教答案,李公佐却说:“先别着急,快去把那个孀妇叫来,我当面解给她听。”齐公立刻让小和尚到妙果寺找来谢小娥,对齐公说:“快来拜见这位官人,他能解开谜语。”
小娥依言上前拜见。李公佐开口问道:“你先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小娥顿时呜咽着哭了起来,好一会儿说不出话。过了许久,她才哽咽着说:“小妇人的父亲和丈夫,都被江洋大盗杀害。后来我梦见父亲说:‘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梦见丈夫说:‘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我实在愚昧,怎么也想不明白,问了许多人,也没人能懂。这么多年过去,我不知道仇人的姓名,报仇无门,心中的怨恨难以消解!”说完,又痛哭起来。
李公佐微笑着说:“不必难过,依你所说,我已经完全明白其中的奥秘了。”小娥止住哭泣,恳请李公佐明示。李公佐解释道:“杀你父亲的人叫申兰,杀你丈夫的人叫申春。”小娥疑惑地问:“大人是如何解开的呢?”李公佐说:“‘车中猴’,‘车’字去掉上下各一画,就是‘申’字;而申在十二生肖中属猴,所以叫‘车中猴’。‘草’字头下面一个‘门’,‘门’里面一个‘东’,合起来就是‘兰’(兰的繁体字)字。‘禾中走’,意思是从‘田’中穿过,‘田’字两头出头,同样是‘申’字。‘一日夫’,‘夫’字上面加一横,下面加一个‘日’,就是‘春’字。所以,杀你父亲的是申兰,杀你丈夫的是申春,这下清楚明白了,不必再怀疑!”
齐公在一旁听完李公佐的解释,忍不住拍手叫好:“几年的疑惑,一下子全解开了!若不是李公才智超群,谁能有这样的本事?”谢小娥更是痛哭流涕:“若不是大人,我这辈子都不知道仇人的姓名,在九泉之下也对不起父夫。”说着,她连连叩拜致谢。随后,小娥向齐公借了笔,将“申兰、申春”四个字写在内衣的一条带子上,又把带子翻到里面,重新缝好。
李公佐好奇地问:“写这个做什么?”小娥眼神坚定地说:“既然知道了仇人的名字,我虽身为女子,但无论天涯海角,发誓一定要找到并杀死这两个贼人,为父夫报仇!”李公佐对齐公感叹道:“真是壮烈!不过,这事儿可不容易。”齐公却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女子性子坚韧,这几年我也了解她,她从不说空话。”
小娥问齐公:“这位大人的姓名和家世,请您告诉我,我一定铭记不忘。”齐公答道:“这位官人是江西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小娥再三拜谢,将这个名字默念了无数遍,才流着泪离去。李公佐在阁上饮完酒,与齐公告别,回到船上,解开缆绳,往家的方向驶去。
再说谢小娥,自从得知李判官解开了仇人的姓名,便下定决心寻访。她想到自己是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于是心生一计。她用多年乞讨积攒的钱,买了男子的衣服,乔装打扮,改名为谢保,还买了一把锋利的刀,藏在衣襟下。她寻思:“当初在湖里遇到的强盗,一定还在江湖上活动,只有到那里才能打听到消息。”
从那以后,小娥每天都在码头等候,只要看到船上雇人,她就跟着去,靠做佣工维持生计。在船上,她干活勤快,从不偷懒,大家都喜欢雇她。她不固定在某一艘船上,只要有雇佣的机会就去。渐渐地,她和商船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混熟了。她做事小心谨慎,从未露出半点破绽。每到一个地方,她就上岸仔细打听消息。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却始终没有任何线索。
一天,小娥跟着一艘商船来到浔阳郡。上岸后,她看到一户人家的竹门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雇人使用,愿者来投。”小娥向邻居家的孩子打听:“这是谁家要雇人?”邻居回答:“这是申家,家主叫申兰,是申大官人。他经常到江湖上做生意,家里只有女眷,缺个得力的男人看守,所以雇人帮忙。”
小娥听到“申兰”二字,心中一震,暗自思忖:“竟然真有这个名字!难道他就是那个贼人?”她连忙对邻居说:“我愿意来做工,麻烦您引荐一下。”邻居说:“申家正缺人手,一说准成!不过,你得请我吃顿饭表示感谢。”小娥爽快地答应:“这是自然。”
邻居问了小娥的姓名和籍贯,便带她走进申家。这时,屋里走出一个人,模样十分凶狠:脸盘怪异扭曲,尖下巴上长着几根黄胡子;高高的颧骨突兀突出,浓眉下一双赤红的眼睛透着凶光。他一开口,声音如同虎啸,震得人耳膜生疼;走起路来像恶狼狂奔,身影晃动间带着一股煞气。远远看去,就像丧船上的凶神,走近了瞧,又似山门外的金刚。
小娥见状,心中一惊:“这人不就是杀人强盗吗?”她立刻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只听邻居介绍:“大官人要雇人,这个叫谢保,是江西人,他愿意在您这儿做事。”申兰问:“你平时靠什么谋生?”小娥回答:“我一直在船上做工,码头上很多人都认识我,您去问问就知道了。”申兰家离码头不远,三人一同前往。码头上的人都说谢保干活勤快、为人老实,申兰听后十分满意。
小娥在码头找了一家熟识的店铺,借了纸墨笔砚,亲自写了佣工契约,让邻居做媒人,交给申兰。申兰带着她回到家中,拿出酒来招待媒人,还让小娥作陪。小娥主动跑到厨房,帮忙端茶送菜,十分殷勤。申兰拿出二两银子作为工钱交给她,又拿出二钱银子给邻居作媒钱。小娥也从自己的钱里拿出二钱,送给邻居。邻居满心欢喜,道谢后离开了。申兰又带着小娥去拜见妻子商氏。从此,小娥就在申兰家做起了佣工。
在申兰家,小娥观察着申兰的一举一动,心里明白他绝非善类。想到梦中的名字,她更加确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仇人。但她知道,要想报仇,得先取得申兰的信任。于是,她对申兰的吩咐百依百顺,做事尽心尽力。也许是申兰命中该有此劫,自从见了小娥,他就格外喜欢,又见她做事得力,对她愈发亲近,几乎时刻都带在身边。家里大小事都要和小娥商量,让她操办,财物也放心交给她保管,小娥俨然成了申兰最信任的人。
小娥在打理财物时,看到了当年船上被抢走的锦绣衣服、珍贵器具,睹物思人,每次都偷偷落泪。这更让她坚信梦中的提示没错,报仇的念头一刻也不曾动摇。同时,她也更加小心谨慎,生怕露出破绽。
后来,小娥听申兰说,他有个堂弟住在隔江的独树浦,人称二官人。小娥心想:“这人会不会就是申春?父亲的梦应验了,丈夫的梦想必也不会错。只是不能直接问名字,免得引起怀疑。要是能让他来这里,就好打听了。”
自从小娥来到申兰家,只见申兰经常说要去二官人家,一去就是一个月,回来时总会带回许多财物,然后交给小娥收拾,但她始终没见过二官人到申兰家来。有时申兰说要带小娥一起去,小娥知道他们是去做不正当的生意,便借口家里离不开人推辞。申兰也放心不下家里,需要留小娥看家,此事便不再提起。每次申兰外出,就留小娥和妻子蔺氏,以及一两个丫鬟看守家宅,小娥则在外屋休息照管。只要蔺氏有事吩咐,小娥都能办得妥妥当当,全家人都很喜欢她,觉得她是个可靠的帮手。
或许有人会疑惑,小娥女扮男装,申兰怎么会放心留她和妻子独处?难道不怕出事吗?其实,申兰本就是强盗出身,看重钱财胜过礼法。而且小娥做事小心谨慎,申兰早已试过她的品性,认定她老实可靠,所以才毫无顾虑地外出。
小娥在家中闲暇时,就主动结交附近的邻居,经常花钱买酒买肉请他们吃饭。大家见小娥为人豪爽,都愿意和她亲近。遇到豪爽能干的人,小娥更是倾心结交,有时还会资助他们。反正花的都是申兰的不义之财,申兰钱财来得容易,又信任小娥,从不查账,小娥正好借此机会拉拢人脉。她一心想着报仇,深知多一个帮手就多一分胜算。
虽然有好几次,申兰在家时,小娥都有机会下手,但她强忍住冲动。因为她还没打探到申春的消息,担心打草惊蛇,放跑了仇人。她决定等待最佳时机,一击即中。
就这样,谢小娥在申兰家做佣工过了两年多。一天,突然有人来报:“江北二官人来了!”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带着一群膀大腰圆的人走进院子,大声问道:“大哥在哪里?”小娥连忙应道:“大官人在里面,我这就去请他出来。”
小娥快步进去告知申兰,申兰随即来到堂前,笑着说:“二弟好久没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还带了这么多兄弟,有什么事吗?”被称作二官人的男子说:“小弟申春,今日在江上捕到两条二十多斤重的大鲤鱼,不敢独自享用,特意买了一坛酒,来和大哥一起尝尝鲜。”
申兰听了很高兴:“多谢二弟的美意!这么大的鱼,真是少见!这些年我们能顺风顺水,全靠神明保佑。我想着用这鱼、酒,再添些鸡肉果品,祭祀一下神明,感谢庇佑,然后大家再一起享用,这样才合适。不然光吃鱼也没什么意思,何况兄弟们都在,哪能让你们白跑一趟。二弟觉得如何?”众人纷纷拍手叫好:“说得对,说得对!”
申兰叫来小娥,向申春介绍:“这是我家的雇工,做事老实勤快,非常可靠。”接着吩咐小娥去采买食物。小娥领命后,没过多久就把所需物品置办齐全,一一摆放妥当。申春见状,称赞道:“这人确实能干,难怪大哥出门都放心,原来是有这么得力的帮手。”其他人也跟着纷纷夸赞。
申兰让小娥把祭祀用品摆在供奉的家神前。申春说:“祭祀得写上众人的名字,诚心祷告才行。可我们几个大字不识,这事干不了。”申兰马上说:“谢保字写得好。”申春惊讶道:“又能干又会写字,难得,难得!”小娥取来纸笔,从申兰、申春开始,按照众人报的名字,一一写下。她一边写,一边暗暗记下,终于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申春。
祭祀完毕,小娥把供品收拾整理好,重新摆上桌。众人围坐在一起,热闹地吃喝起来。谁也没察觉到,小娥早有打算,她不停地给申兰、申春斟满大碗酒。这两人本就是酒鬼,见小娥如此殷勤,喝得更起劲了,丝毫没怀疑她有别的心思。
天色渐晚,其他盗贼都已醉醺醺地散去,只有申春留在这里过夜。小娥又倒满一碗热酒,递给申春说:“我谢保来这儿两年了,还没好好敬过二官人,今天借花献佛,您多喝一杯。”又给申兰斟上一杯:“大官人和二官人一起尽兴。”申春笑着说:“好个谢保,真会说话!”申兰也说:“可不能辜负他的心意,咱们得多喝几杯。”两人一边喝,申兰还一边向申春夸赞小娥的种种好处。小娥每说一句客气话,就敬上一杯酒,不喝干不罢休。
江边的酒向来浓烈,这坛酒更是他们特意买的高度烧酒。申兰和申春喝了这么多,很快就酩酊大醉。申兰醉得浑身燥热,连路都走不动,直接在庭院里敞开衣服躺下了。申春也昏昏欲睡,但还能勉强走动,小娥便扶着他到房间,安顿在床上。
小娥回到屋内查看,发现申兰的妻子蔺氏在厨房准备酒菜时,闻到酒香也喝了几碗。两个丫鬟负责端酒,也偷偷尝了不少。她们本就不胜酒力,此时一个个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小娥见此情景,心想:“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但她又担心:“女眷们好对付,就怕申春还没睡熟,要是反抗起来可不好办。”于是,她拿了一把锁,将申春睡觉的房门锁上,随后回到庭院,从衣襟内抽出藏着的佩刀,手起刀落,砍下了申兰的头颅。
解决了申兰后,小娥本想接着对付申春,但她毕竟是女子,见申春之前还能自己走到房间,担心他醉得不够深,贸然动手可能会有危险。她急忙跑到邻居家求助:“麻烦各位帮个忙,一起抓贼!”
平日里和小娥交好的邻居们,听到她的呼喊,纷纷赶来,问道:“贼在哪里?我们帮你!”小娥严肃地说:“这可不是一般的贼,是江洋大盗,他们的赃物都在家里。我把他们灌醉了,申春被我锁在房间里,得靠大家帮忙抓住他!”
人群中一些好事的人摩拳擦掌:“到底是什么人?”小娥咬牙说道:“就是我的主人申兰和他的兄弟申春,他们长期做强盗,家里千万财物都是赃物!”有人犹豫道:“你在他家做工,肯定知道详情,但没有被害失主,不好轻易动手吧?”小娥激动地说:“我就是被害失主!我父亲和夫家两家人,几十口人都被他们杀害了。他们家里的金银器皿上,还有我家的名字记号,一看便知!”
一位年长的邻居点头道:“这话可信。申家平时行踪诡异,常年不在家,又不做正经生意,却突然暴富。我们一直没掌握实据,又怕他们凶残,所以没敢声张。如今有谢小哥作证,我们帮他一把,抓住兄弟俩送官,让官府追究!”小娥坚定地说:“我已经杀了申兰,只需各位帮忙抓住申春!”
众人听说已经杀了一人,知道这事肯定要惊动官府。而且他们和小娥关系不错,早就对申兰兄弟的行径不满,于是纷纷点起火把,冲进申家。只见申兰的尸体倒在血泊中,众人打开申春的房门,他正鼾声如雷,睡得不省人事。大家一拥而上,用绳子将他捆住。申春迷迷糊糊地挣扎:“大哥别闹了……”众人怒骂:“强盗!”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捕。
接着,众人又冲进内房。蔺氏酒劲稍退,被吵闹声惊醒,看到众人举着火把,以为是强盗来了,惊慌喊道:“平日里都是你们打劫别人,今天倒被人抢了!”众人一听,更确信小娥说的是实话,大声喝道:“胡说!谁来抢你家?是你家强盗行径败露了!”随即也把蔺氏和两个丫鬟绑了起来。蔺氏连忙分辨:“都是我丈夫和小叔子干的事,和我无关!”众人喝道:“到官府再说!”
小娥担心人多手杂,赃物被抢散,早就把平日里申兰藏赃物的地方妥善安置好,上了锁,并请来当地管事的人加封,准备报官处理。
众人闹了一整夜,第二天将一干人犯押送到浔阳郡官府。浔阳太守张公升堂审案,小娥手持状纸,控告申兰、申春杀人抢劫的重大罪行。此时申春酒已醒,明白事情败露,看到原告是谢保,猜到哥哥平日的勾当被谢保知晓,但不知其中缘由,急忙狡辩:“这是雇工诬陷主人,全是胡编乱造!”
小娥面对太守,指着申春大声说:“他们兄弟俩为首,十年前杀害了豫章谢家、段家几十口人,如今还想抵赖!”太守疑惑道:“你在他家做工,说不定也参与其中,现在见情况不妙,先来告发?”小娥连忙解释:“我在他家做工只有两年,这是他们十年前犯下的罪行。”太守又问:“那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有什么证据?”小娥说:“他们家中的很多物件,都是谢家、段家的东西,这就是证据!”
太守追问:“你是谢家什么人,怎么认得出来?”小娥哽咽道:“谢是我父家,段是我夫家。”太守惊讶道:“你明明是男子,怎么又说有夫家?”小娥跪地禀道:“大人容禀,我其实是女子,并非男子。当年两家被这两个强盗杀害,我跳入水中,侥幸获救。后来父亲和丈夫托梦,用十二个字谜告诉我凶手姓名,但我一直解不出来。问了很多人,都无人能懂。幸好洪州李判官解开谜底,得知是申兰、申春。为了报仇,我女扮男装,四处寻访,终于在这儿找到他们。发现申兰的行迹和家中的旧物后,我确定他就是仇人,但没见到申春,不敢贸然动手。直到昨天他们一起饮酒,我才杀了申兰,并请邻居帮忙擒住申春,句句属实!”
太守听后大为惊奇,问道:“那十二个字谜是什么?”小娥念了一遍。太守又问:“怎么就能解出是申兰、申春?”小娥便将李公佐的解释复述了一遍。太守连连点头:“有理,有理!李君真是聪慧过人!我和他也有交情,看来此事确凿无疑。但你女扮男装这么久,怎么没被人识破?”小娥坚定地说:“我身负血海深仇,日夜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疏忽。要是露出破绽,这仇还怎么报?”太守心中暗自感叹:“真是有志气的女子!”
太守又把当地居民传唤上来,询问事情经过。地方上的人便将申家一直以来形迹可疑,谢保两年前到申家做雇工,昨夜杀死申兰,联合众人擒获申春及其家属,今日押解到官府的详细情况,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太守问:“赃物在哪里?”小娥回答:“赃物一直由我掌管,昨夜我和当地居民一起,已经封存在原处。”太守立即派衙役押着小娥,协同当地居民前往申兰家起获赃物。只见申家金银财宝堆积如山,价值何止千万!小娥早已将所有财物登记造册,数目分毫不差,很快便将赃物送到了府衙大堂。
太守看着满庭的金银,确定了强盗罪行属实,便对申春严刑拷打,对蔺氏也施以拶刑。在酷刑之下,二人无法抵赖,只能如实招供。太守又追问其余同伙,申春却不肯吐露。这时,小娥从袖中取出之前抄录的名单,呈给太守说:“这些就是其他盗贼的名字。”太守惊讶地问:“你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小娥解释道:“昨日他们让我写众人联名祭祀神明的名单,我便偷偷抄了下来,一个人都没遗漏。”太守对她的办事能力更是赞叹不已。
随后,太守命申春供出这些人的住址,一一记录下来。先将申春关进牢房,蔺氏和丫鬟则暂时交由保人看管,等待官府发落。接着,太守调集衙役,立刻前往各处捉拿其余盗贼。这些盗贼如同瓮中之鳖,一个都没能逃脱,全部被擒拿到案,面对证据,他们都无从抵赖。太守将他们全部判为重罪,与申春一同关进死牢。
处理完这些,太守对小娥说:“盗窃杀人的案情已经查明,但你未经官府许可就擅自杀人,按律法也应判处死刑。”小娥平静地说:“大仇已报,即便立刻死去,我也没有遗憾。”太守见状道:“虽然律法如此,但你为父夫报仇的孝行值得肯定,坚守志向的气节也令人敬佩,不能用普通律法来约束你。我会向朝廷奏明情况,请求特别裁决,免除你的死罪。”小娥跪地叩首,连连称谢。
太守命人将小娥暂时押出牢房,寻找保人。小娥禀报道:“如今我的身份和事迹已经公开,不能再与男子混杂相处,恳请将我安置在尼姑庵中,等候朝廷发落。”太守觉得有理,便让人将她押送到附近的尼姑庵,由庵中住持收留看管,同时等待朝廷的旨意。
太守随后将整个事件的详细情况写成奏章,呈给朝廷。奏章中写道:谢小娥立志报仇,通过梦境获得线索,历经多年终于成功。杀人者确系其仇人,且为真正的强盗。她擅自杀人虽触犯律法,但情有可原;其坚守志向的行为,更值得表彰!元和十二年四月。
不久,朝廷旨意下达:谢小娥气节品行异于常人,准奏免除死罪,当地官府应表彰其家门。申春即刻斩首。旨意送到浔阳郡府堂,太守命人从牢中提出申春等死囚,宣读了处决文书,将他们押往刑场斩首。
此时,小娥已换回女装,身着素服,在法场上亲眼看着申春被斩首,随后又到府衙拜谢张太守。张太守命人准备了花红彩礼、鼓乐仪仗,要送她回故乡。小娥推辞道:“父亲去世,丈夫身亡,虽然蒙大人奏请朝廷得到恩典,但花红鼓乐这些,绝非我这寡妇所能接受。”太守越发敬重她知书达理,便安排一名官媒婆陪伴她回家,另外派人前往她的家乡进行表彰。
此事轰动了整个豫章郡,小娥父夫两家的亲属,但凡还有人在家乡的,都纷纷前来与她相见,询问事情经过。听小娥讲述完,众人无不感叹、惊讶。当地的豪门大族听闻小娥的事迹,纷纷派媒人前来求亲,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小娥坚决发誓不再嫁人,她说:“我女扮男装混迹多年,实属无奈;如今若再嫁人,谈何贞洁?宁死也不答应!”然而,前来纠缠的人越来越多,小娥不胜其烦,心想:“当年在妙果寺时,我就曾许愿出家为尼,只是因为冤仇未报,才一直没有落发。如今大仇已报,我也该皈依佛门,了却此生。不如趁现在剃度,断绝众人的念想。”
于是,小娥先用剪刀剪下头发,又用剃刀将头发剃净,穿上粗布僧衣,打扮成云游僧人模样。她辞别亲属,出家访道,就此飘然离开家乡。家乡的人对她的行为更加赞叹不已。
元和十三年六月,李公佐在家中接到朝廷征召,准备前往长安。途中经过泗傧,他想起善义寺有一位尼师大德,戒律精严,自己曾与她有过交往,便信步前去拜访。尼师大德将他迎入客座,只见数十位新来受戒的女弟子,个个头发剃得干净,身披崭新的僧袍,神态庄重,整齐地侍立在师父左右。
其中一位尼姑,仔细端详了李公佐许久,问师父道:“这位官人莫非是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师父点头道:“正是。你怎么认识他?”这位尼姑立即上前几步,说道:“让我能够报家仇、雪冤耻的人,正是这位判官大人!”说着,她含泪上前,跪地叩首拜谢。
李公佐却不认得她,惊讶地起身回拜,问道:“我们素不相识,我有什么恩德值得你感谢?”尼姑说:“我叫小娥,就是当年在瓦官寺中乞讨的寡妇。大人当时凭借十二个字谜,辨认出申兰、申春两个贼人的姓名,您难道忘了吗?”李公佐思索了一会儿,才隐隐约约想起此事,但细节已记不太清。他又问是哪十二个字,小娥重新念了一遍,李公佐这才恍然大悟:“我早就记不得了,今日听你说来,才想起往事。后来你真的找到这两个人了吗?”
小娥便将自己女扮男装,投靠申兰,擒获申春及其余党,以及这几年经历的种种艰辛,从头到尾详细地讲述了一遍。最后说:“大人的恩德,我无以为报,从今以后,只能每天诵经为您祈福。”李公佐问:“如今你怎么会在这里与我相遇?”小娥答道:“复仇之后,我就剪去长发,穿上僧衣,前往牛头山寻访名师,拜大士庵的尼将律师为师。刻苦修行一年,今年四月才在泗州开元寺受戒,所以来到这里。没想到能遇到恩人,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李公佐问:“你既然已经受戒,法号是什么?”小娥说:“我不敢忘本,仍然用原来的名字。”李公佐感慨道:“天下竟有如此心志坚定的女子!我不过偶然解开两个盗贼的姓名,却没想到你能坚持不懈,最终找到仇人,报了冤仇。而且你在男人们中间做雇工,却没人识破你是女子,这真是天下少有的难事!我应当为你写传,表彰你的美德。”
小娥感动落泪,与李公佐告别后,返回牛头山。此后,她驾着小船,云游南方各地,最终不知所踪。李公佐为她撰写了《谢小娥传》,流传后世,被收录在《太平广记》中。后人写诗赞叹:匕首如霜铁作心,精灵万载不销沉。西山木石填东海,女子衔仇分外深。又云:梦寐能通造化机,天教达识剖玄微。姓名一解终能报,方信双魂不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