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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卷一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这首名为《西江月》的词,出自宋代朱希真之手,说的是人生在世,功名富贵皆有定数,不如珍惜当下,活得自在洒脱。

纵观从古至今的十六史,无数英雄豪杰,有的空有才华却无法施展,有的身怀绝技却无处用武。那些能文之人,即便才思敏捷、倚马千言,时运不济时,写的文章连盖酱缸都用不上;能武之人,就算箭术高超、百步穿杨,运气不佳时,手中的箭也煮不熟一锅饭。反倒是有些生性愚钝却福泽深厚之人,即便文学功底浅薄,也能科举中第;武艺平平,也能高官厚禄。这便是人们常说的“时也,运也,命也”。俗语道:“命若穷,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命运的走向,似乎早由冥冥之中的力量掌控。吴彦高在词中感叹:“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也说:“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同样写道:“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于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些名人的话语,都在传达同一个道理——一切早已注定,人们不必徒劳算计。正如古语所言:“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或许有人会问,如果按照这样的说法,岂不是不用努力,坐等天上掉馅饼,懒惰之人也能前程似锦,败家子也能家财万贯?这不是让人们失去上进之心吗?其实不然,一个人懒惰,或许是命中注定贫贱;一个人败家,或许是命中注定穷困,这是常理。但世间也有许多贫富瞬间转换、出人意料的事,现实的变化往往难以预料。

且说宋朝汴京有个名叫金维厚的商人,他整日起早贪黑,精打细算,只做有利可图的生意。日子渐渐宽裕后,他琢磨出一个攒钱的法子:平日里用的都是散碎银子,一旦有了两块成色好的银锭,便存起来不动。等攒够一百两,就熔铸成一大锭,用红丝线系在锭腰,放在枕边。每晚睡前,他都要拿出来摩挲一番,才心满意足地睡去。就这样,金老辛苦了一辈子,一共熔铸了八大锭银子。此后,他的积蓄再难凑够百两,也就不再强求。

金老育有四个儿子。在他七十岁寿宴那天,儿子们摆酒为他祝寿。看着儿子们恭敬孝顺的模样,金老满心欢喜,对他们说:“托老天庇佑,我辛苦了一辈子,如今家境还算殷实。我平日里特意攒下八大锭银子,一直放在枕边,用绒线成对系着。等选个好日子,就分给你们,每人一对,当作镇家之宝。”儿子们欣喜道谢,一家人其乐融融地散去。

当晚,金老带着几分酒意上床,醉眼朦胧中,看见八个银锭白晃晃地排在枕边。他伸手摸了又摸,笑着躺下。可刚入睡不久,就听见床前有脚步声,他疑心有贼,仔细一听,又像是有人在相互礼让。借着微弱的灯光,他掀开帐子,只见八个身穿白衣、腰系红带的大汉躬身说道:“我们兄弟几人,命中注定该在您家听候差遣。承蒙您多年爱护,将我们‘养育’成人,从不随意使用,还珍重对待。如今我们的‘期限’将满,等您百年之后,我们便另寻去处。听说您打算把我们分给几位公子,可我们与他们并无缘分,所以特来告别,我们将前往某县某村王姓人家。若日后有缘,还能再见。”说完,转身便走。

金老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吃一惊,急忙翻身下床,连鞋都顾不上穿,赤脚追了出去。远远看见八人出了房门,他心急如焚,却被门槛绊倒,猛然惊醒,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他急忙点灯查看枕边,八大锭银子早已不见踪影。回想起梦中的情景,金老长叹一声,哽咽着说:“我辛苦积攒一辈子,到头来却不能留给儿子们,反而成了别人家的东西。梦里连地方姓名都说得清清楚楚,我倒要去寻个究竟。”这一夜,他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早,金老把梦告诉儿子们。有的儿子惊骇不已,觉得这银子不该属于他们,所以才会发生怪事;有的儿子则心存疑虑,认为是父亲一时反悔,不想分银子,才编造出这样的鬼话。金老见儿子们半信半疑,急于验证真假,便按照梦中的线索,来到某县某村,果然找到了王姓人家。

金老敲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火通明,摆着三牲祭品,正在举行祭祀仪式。他开口询问缘由,王家主人王老得知后,请他入座,问他为何而来。金老说:“我心中有个疑惑,特来府上打听。见您正在祭神,想必有缘故,还望您告知。”王老说:“我妻子近日生病,找先生占卜,先生说挪动床铺就能痊愈。昨天妻子在病中,恍惚看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带,对她说:‘我们本在金家,如今缘分已尽,特来投奔您家。’说完,就钻进了床下。妻子惊出一身冷汗,病竟然好了。我们挪动床铺时,在灰尘中发现八大锭银子,每锭都用红绒系着,也不知从何而来。这定是神明庇佑,所以我置办祭品答谢。您来询问,莫非知道这些银子的来历?”

金老跺着脚说:“这些银子是我一辈子的积蓄,前日我做了个梦,醒来后就不见了。梦里还说出了您的姓名住址,所以我才寻到这里。看来一切都是天意,我也无话可说,只求您让我看一眼,了却我的心愿。”王老答应下来,笑着让人托出四个盘子,每个盘子上放着两锭银子,果然都是用红绒系着,正是金老的财物。

金老看着银子,无奈又心酸,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抚摸着银子说:“我怎么这般命苦,无福消受这些钱财!”王老见金老如此,心中不忍,另外封了三两碎银送给他。金老推辞道:“我自己的东西都没福气拥有,怎敢要您的财物!”两人推让许久,金老拗不过,只好收下。可等他回到家,想把银子拿出来给儿子们看时,却发现银子不见了,还以为是在路上弄丢了。原来,金老推辞时,王老往他袖中乱塞,银子掉进了外层的袖管。袖管有个断线的地方,金老在王家摸找时,银子就从断线处掉在了门槛边。等王家打扫时,又被王老捡了回去。由此可见,人生的一饮一食、得失际遇,皆有定数。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丝一毫都留不住;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怎么推也推不掉。原本拥有的会失去,原本没有的反而会得到,一切都由不得人去算计。

接下来要说的这个人,一生坎坷,穷困潦倒,却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得到一笔意外之财,摇身一变成为巨富。这样的奇事,实在是世间少有,堪称千古奇闻。正如诗中所写:“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慧不关呆。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宝来。”

在明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有个名叫文实、字若虚的人。他天生聪慧灵巧,学东西一学就会,做事情一做就成。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等技艺,他都略通一二。年少时,曾有人给他相面,说他日后会拥有万贯家财。文若虚因此自恃才华,不屑于踏实经营家业,只是坐吃山空,渐渐地,祖上留下的千两家产越来越少。后来他意识到家业有限,看到别人经商获利丰厚,也想尝试做生意,可惜总是事与愿违,做什么都不成功。

有一天,文若虚听说北京的扇子很好卖,便和一个伙计合伙做起了扇子生意。他们准备了各种扇子:上等的金面扇子十分精巧,先备好礼物,请名人在上面题诗作画,有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等人的笔墨加持,一把就能值二两银子;中等的扇子,由一些擅长模仿的人,仿照名家的字画,以假乱真,也能卖出去,而且这些人自己就能制作;下等的扇子,既没有金面也没有字画,随便卖几十文钱,也有一倍的利润。选好良辰吉日,他们把扇子装箱,前往北京。

没想到,北京那年从入夏开始,连日阴雨,天气一点都不热,扇子根本卖不出去。到了秋天,天气早早转凉,虽然开始有人买扇子,但为时已晚。幸运的是,天气转晴后,有些爱打扮的公子哥想买把苏州产的扇子,拿在袖中显摆。可当他们打开箱子一看,全都叫苦不迭。原来北京的七八月间本就潮湿,再加上之前的雨水,使得扇子上的胶和墨相互粘连,根本揭不开。强行揭开后,扇子东粘一块,西缺一片,那些有字画、值钱的扇子全毁了。剩下的没字白扇虽然没坏,但又能值多少钱呢?文若虚只好低价卖掉扇子,勉强凑够回家的路费,这次生意不仅血本无归,还连累了和他一起的伙计。此后,文若虚做的生意大多如此,不仅自己亏本,凡是和他合伙的人也跟着倒霉。于是,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倒运汉”。

没过几年,文若虚就把家底败光了,连妻子都没娶上。他平日里靠着给人写写画画、四处打零工为生,但收入微薄,根本无法维持生计。不过,他口才很好,能说会道,朋友聚会时少不了他,大家都觉得他有趣。可他这种生活方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而且他以前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在帮闲的圈子里也格格不入。有人可怜他,想推荐他去做私塾先生,可有些本分人家嫌弃他做事不踏实,不够稳重。高不成低不就的文若虚,在帮闲和教书这两条路上都走不通,别人见了他,总会做鬼脸,拿“倒运”二字取笑他。

一天,文若虚得知几个做海外贸易的邻居,以张大、李二、赵甲、钱乙等人为首,一行四十多人准备出海做生意。他心想:“我如今落魄至此,没有生计,不如跟着他们出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此生。而且他们应该不会拒绝我,这样还能省去在家为柴米油盐发愁的日子,倒也快活。”正盘算着,张大恰好走了过来。

张大名叫张乘运,专门做海外生意,他眼光独到,能识别奇珍异宝,而且为人豪爽,喜欢帮助别人,所以乡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张识货”。文若虚见到张大,便把自己想出海的想法说了出来。张大说:“好啊!我们在海船上寂寞得很,要是有你一起,一路上说说笑笑,日子就好打发了。我想兄弟们也都会欢迎你的。不过有一点,我们都带了货物出海,你却什么都没有,这样空跑一趟太可惜了。我们商量商量,大家凑点钱给你,你也置办些东西带去。”文若虚连忙道谢:“多谢您的厚情,只怕没几个人像您这样肯帮我。”张大说:“我去试试看。”说完就走了。

这时,正好有个盲人算命先生敲着“报君知”走过来,文若虚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铜钱,让他给自己算一卦,看看财运如何。先生算了算说:“这卦可不一般,有十足的财气,是个大吉之兆。”文若虚心里想:“我不过是想搭船去海外玩玩,混日子罢了,哪有什么生意可做?就算大家帮忙凑钱,又能有多少?哪有这么容易就财运亨通的?这先生肯定是乱说。”

正想着,只见张大气冲冲地走来,说道:“一提到钱,就没人愿意帮忙了。这些人真可笑,说你一起去,大家都很高兴,可一说凑钱,个个都不吭声。现在我和两个好兄弟,凑了一两银子给你,这点钱也买不了什么好货,你就买点果子,在船上吃吧。路上的吃喝,我们包了。”文若虚感激不尽,接过银子。张大催促道:“赶紧收拾一下,马上就要开船了。”文若虚说:“我没什么好收拾的,随后就来。”

文若虚拿着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自言自语道:“这点钱能买什么货呢?”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只见街上的筐篮里摆满了一种水果:红彤彤的像火焰,个头大得像星星。果皮还没裂开,带着一丝酸味;霜降之前,数量稀少。它和苏州、并州的橘树不同,也不像李氏千头橘树。和广州橘子相比略逊一筹,和福建橘子相比也各有千秋。

这是太湖中的洞庭山特产的橘子,那里气候温暖、土地肥沃,和福建、广东差不多,所以当地的橘子和闻名天下的广橘、福橘很相似。洞庭山有一种橘树,结出的橘子和广橘、福橘颜色、香气都一样,只是刚摘下来时有点酸,熟透后就很甜了。这种橘子价格只有福橘的十分之一,名叫“洞庭红”。

文若虚看到后心想:“我这一两银子能买一百多斤,在船上既能解渴,还能分给大家一些,当作答谢他们的心意。”于是,他买了一篓洞庭红,雇了个人帮忙挑着,和行李一起送上船。众人看到后,都拍手笑道:“文先生的宝货来了!”文若虚羞愧难当,只好默默上船,再也不敢提买橘子的事。

船启航后,渐渐驶入大海,只见银色的波涛卷起如雪般的浪花,雪白的浪花又翻涌成银色的浪涛。水流湍急时,仿佛日月都为之震惊;海浪翻动时,好似星河都要倾覆。三五天的时间,船顺着风向漂去,也不知航行了多远的路程。

忽然,前方出现一个地方,从船上望去,那里人烟稠密,城郭高大雄伟,大家知道是到了某个国家。船夫把船驶进一个避风的小港,钉好木桩,抛下铁锚,系好缆绳。船上的人纷纷上岸查看,原来这是他们曾经来过的地方,名叫吉零国。在这里,中国的货物运过来,价格能翻三倍;把这里的货物带回中国,同样能赚三倍的利润。一来一回,就能获得八九倍的利润,所以大家都冒着风险走这条商路。

众人都做过这里的生意,各自有熟悉的经纪人、旅店老板和翻译,上岸后便各自去找合作的人发货去了,只留下文若虚在船上看船。他对这里人生地不熟,也没地方可去。正无聊地坐着,他突然想起:“我那篓红橘自从上船后,还没打开看过,别被热气闷烂了。趁着大家都不在,我看看去。”他让水手从舱板底下把篓子翻出来,打开一看,上面的橘子都还好好的。他还是不放心,干脆把橘子都搬到甲板上。

说来也巧,文若虚这一举动,竟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满船红彤彤的橘子,远远望去,就像万点火光、满天星辰。岸上的人纷纷围拢过来,问道:“这是什么好东西?”文若虚默不作声。看到有几个橘子表皮有点破损,他便挑出来剥开吃了。这一下,岸上围观的人更多了,大家惊讶地笑道:“原来这东西能吃!”其中有个好事的人,上前问道:“多少钱一个?”文若虚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船上的人却明白,便撒了个谎,伸出一根手指说:“一钱银子一颗。”那人解开长衣,露出里面的兜罗锦红裹肚,摸出一枚银钱,说:“买一个尝尝。”

文若虚接过银钱,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感觉有二两多重。他心想:“也不知道这些银子能买多少,也没个秤称一称,先拿一个给他看看吧。”于是,他挑了个又大又红的橘子递过去。那人接过橘子,颠了颠,赞叹道:“好东西!”“啪”地一声掰开,顿时香气四溢,旁边围观的人都齐声喝彩。那人也不管好坏,学着船上的吃法,剥开皮就整个塞进嘴里,橘子甘甜的汁水充满喉咙,连核都没吐就咽下去了。他哈哈大笑道:“妙啊!妙啊!”又伸手从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说:“我要买十个带回去进献。”文若虚喜出望外,挑了十个橘子给他。其他围观的人见这人买得这么痛快,也纷纷掏钱购买,有的买一个,有的买两三个,付的都是同样的银钱。买了橘子的人,都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原来这个国家用银钱作为货币,上面铸有不同的花纹图案。其中铸有龙凤图案的最为贵重,其次是人物图案,再次是禽兽图案,然后是树木图案,最普通常见的是水草图案。但不管哪种图案,这些银钱的重量都是一样的。刚才买橘子的人,用的都是铸有水草纹的普通银钱,他们觉得用低等的钱买到了好东西,所以格外高兴。这也说明他们爱贪小便宜的心理,和中国人没什么两样。

没过多久,篓子里的橘子就卖掉了三分之二。有些没带钱在身上的人,懊恼不已,赶忙回去取钱再来购买。这时文若虚篓中的橘子已经所剩不多,他故意拿腔拿调地说:“现在要留着自己吃,不卖了。”有人实在想要,情愿多加一个银钱,用四个银钱买了两颗橘子,嘴里还嘟囔着:“真倒霉!来晚了!”旁边的人见他加了价,埋怨道:“我们还想买呢,你怎么把价格抬高了?”那个买橘子的人说:“你们没听见他刚才说不卖了吗?”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只见先前买了十个橘子的那个人,骑着一匹青骢马,风驰电掣般奔到船边。他下了马,分开人群,对着船上大声喊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有多少我全要了。我家头目要买去进献给克汗呢!”围观的人听到这话,纷纷远远躲开,站在一旁观看。

文若虚心思活络,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来了个大客户。他连忙把篓里剩下的橘子全倒了出来,一数,只剩下五十多颗。他又故意装作不想卖的样子,说:“刚才说过要留着自己吃,不能卖了。要是肯多出点钱,就再让几颗给你。之前已经卖两个钱一颗了。”那人从马背上拽下一个大口袋,摸出银钱。这次的银钱铸有树木图案,他说:“用这样的钱,一个换一颗怎么样?”文若虚摇摇头:“不行,我只收之前那种。”那人笑了笑,又摸出一枚铸有龙凤图案的银钱,说:“这个怎么样?一个能抵一百个呢!”文若虚还是坚持:“不要,只要之前那种。”那人又笑道:“你这是个傻子!这枚钱一个能抵百个,我也不会真给你,跟你开玩笑呢。你要是把这些橘子全卖给我,我再多给你一枚那种普通银钱,也不是不可以。”

文若虚数了数,橘子一共五十二颗,坚持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铸有水草纹的普通银钱。那人连装橘子的竹篓都要了,又多给了一个银钱,把竹篓拴在马上,笑呵呵地扬鞭而去。围观的人见橘子卖完了,也都一哄而散。

文若虚等人都走了,便到船舱里拿出一枚银钱称了称,足有八钱七分多重。他又连续称了好几枚,重量都差不多。把所有银钱总数一数,差不多有一千个。他拿出两个赏给船家,其余的都仔细收进包袱里,笑着自言自语道:“那个盲人算命先生的卦可真准啊!”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只等着同船的人回来,好和他们分享这份喜悦。

或许有人会说:“你这说法不对吧!这个国家的银子这么不值钱,那些经常出海的人为什么不多带些绫罗绸缎来卖,多换些银钱回去,这样利润不就更高了吗?”其实是因为在这个国家,人们看到绫罗绸缎等物品,都是以物易物进行交换。我们这边的商人也更愿意换取当地的货物,这样才有利润可图。如果直接卖货物换银钱,他们会拿出铸有龙凤、人物图案的银钱来交易,虽然看似价格高,但实际重量和普通银钱一样,反而不划算。而这次文若虚卖的是吃的橘子,当地人只当是用低等银钱做交易,文若虚这边只看重银钱的重量,所以才赚了钱。

又或许有人会问:“照你这么说,那出海的人为什么不都只买吃的东西,专换他们的低等银钱,那不就稳赚了吗?何必还花大本钱置办货物呢?”其实这只是文若虚偶然走了大运,才靠卖橘子发了财。要是存心第二次再带橘子去卖,很可能等上好几天都碰不到好机会,橘子放久了就会腐烂变质。文若虚之前运不好的时候卖扇子就是个例子,扇子还算耐放的,结果都亏得一塌糊涂,更何况是容易腐烂的水果呢?所以做生意的事,不能一概而论。

闲话不多说。且说众人带着当地的经纪人到船上取货,文若虚便把刚才卖橘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众人听后又惊又喜,纷纷说道:“运气太好了!运气太好了!我们一起出来,反而是你这个没出本钱的人先赚了大钱!”张大更是拍手笑道:“大家都说他运气差,现在看来转运了!”他又对文若虚说:“你这些银钱在当地买东西,值不了多少。不如把钱分给大家,让大家帮你买几百两中国货物带回去,再用这些货物换些当地的土产珍奇,带回去能赚大钱,总比把这些银钱空放在身边强。”

文若虚却摇头说:“我一直运气不好,以前做生意,有本钱都总是血本无归。这次承蒙各位带我出来,做了这桩没本钱的生意,侥幸赚了一笔,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怎么还能贪心再想着赚钱呢?万一又像以前一样亏本,哪还能再碰到像卖洞庭红这样的好事?”众人劝道:“我们做生意需要银子,手里又有货物。大家互通有无,都能获利,有什么不好呢?”文若虚还是坚持:“真是一年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一说到做货物生意,我就没胆量了。我还是守着这些银钱回去吧。”众人听了,连连拍手,惋惜道:“放着几倍的利润不要,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随后,文若虚跟着众人一起上岸,到店铺里交货,完成彼此的货物兑换。大概过了半个月,文若虚在这期间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但他已经心满意足,不再把这些放在心上。

等众人把生意上的事都处理完,大家一起回到船上。先是祭祀神明,祈求一路平安,然后摆酒庆祝,接着便扬帆启航。船航行了几天,天气突然大变。但见天空乌云密布,遮住了太阳,海面上黑浪滔天,汹涌澎湃。蛇龙在长空之中翻滚舞动,鱼鳖惊慌失措地潜入水底。巨大的船只在风浪中起伏摇晃,就像几只找不到栖身之所的寒鸦;远处的岛屿在波涛中时隐时现,仿佛是几双急于靠岸却又难以抵达的水鸟。船在风浪中颠簸,就像筛米的簸箕,船舷外的海水翻涌,好似沸腾的饭锅。这狂风肆虐,让经验丰富的船工们都大惊失色。

船上的人见风势越来越大,连忙扯起半帆,也顾不上辨别方向,只能任由船顺着风势漂去。远远地,他们望见一座岛屿,便赶紧调整船帆,朝着岛边驶去。等船渐渐靠近,才发现这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岛上树木高耸入云,杂草遍布满地。荒僻的小路上,只有野兔和狐狸留下的踪迹;平坦的土地上,看起来不像是有龙潭虎穴的危险之地。茫茫大海中,不知道这座岛属于哪个国家管辖;自从天地开辟以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登上过这座岛。

船上的人在船尾抛下铁锚,又把木桩深深地钉入岸边的泥土中固定好,然后对船舱里的人说:“大家先安心坐一会儿,等风势小点再说。”文若虚现在身上有了钱,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飞回家,如今却因为大风不得不停下来,心里焦急万分。他对众人说:“我上岸去岛上看看。”众人劝道:“一个荒岛,有什么好看的?”文若虚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又何妨?”众人被风浪颠簸得头晕目眩,一个个哈欠连天,都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文若虚便独自振作精神,跳上岸去。他这一去,竟引出一段奇遇,正所谓:十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神富贵来。要是有人能未卜先知,就算走不动路,拄着拐杖也要跟着他一同上岸,那才不会错过这场奇妙际遇。

文若虚见大家都不愿上岸,偏要一探究竟。他手脚并用,攀着藤蔓、拽着葛草,一路艰难地往岛上最高处攀登。这座岛其实不算太高,倒没费多大气力,只是荒草密密麻麻,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等他终于爬到山顶,极目远眺,四周茫茫一片,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片飘零的树叶,不禁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落下。他心中暗自感慨:“我自恃聪明伶俐,却一生坎坷。祖上家业败得精光,如今只剩孤身一人跑到海外。虽说侥幸得了千把个银钱,但谁知道这钱到底是不是命中该我所得?现在身处这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双脚都没踏上坚实的陆地,性命还悬在海龙王手里呢!”

正伤感着,文若虚忽然望见远处草丛中有个东西高高凸起。他迈步走近一看,竟是个床那么大的破旧龟壳,忍不住惊呼:“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大的乌龟!世人谁见过这般稀罕物?说出去都没人信。我这次出海,一样海外特产都没置办,把这龟壳带回去,好歹也算件稀罕玩意儿,给人瞧瞧,省得总有人说苏州人爱吹牛。再说,把这龟壳锯开,上盖下板,再装上四条腿,不就成两张床了?多新奇!” 他当下脱下两只裹脚布接在一起,穿过龟壳中间,打了个结,拖着就往回走。

等他回到船边,船上的人见他这副模样,纷纷打趣道:“文先生这是又去哪儿拉纤了?”文若虚兴奋地说:“告诉大伙儿,这就是我在海外淘的宝贝!”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龟壳活像一张没立柱、有底座的大硬床,都吃惊地问:“这么大的龟壳!拖它回来干啥?”文若虚答道:“这么稀罕的东西,当然得带回去。”众人哄笑:“好货不买,要这玩意儿有啥用?”有人调侃:“用处倒是有,要是有天大的烦心事,拿它来占卜一卦,只可惜没这么大的龟甲入药。”还有人说:“大夫熬龟膏,把这龟壳打碎了,抵得上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坚持道:“别管有用没用,关键是稀罕,又不花钱,带回去准没错!”他叫来船上的水手,一起把龟壳抬进船舱。在山下看着还没觉得多大,一进船舱,更显庞大。要不是这海船够宽敞,还真装不下这么个庞然大物。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等回家有人问,就说文先生做了笔大乌龟买卖!”文若虚却胸有成竹:“别笑,这玩意儿肯定有用,绝不是废物。”任凭大家怎么打趣,他心里美滋滋的。他打来水,里里外外把龟壳洗刷干净、擦干,然后把自己的钱包、行李一股脑塞进龟壳,两头用绳子一绑,俨然成了个超大号皮箱。他得意地笑道:“这不,马上就派上用场了!”众人见状,也忍不住笑起来:“好算计!文先生到底脑子灵光!”

一夜无话。第二天,风停了,船继续航行。没几天,就到了福建地界。船刚停稳,一群专门招揽海客生意的小经纪、牙人立刻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争着推荐自家合作的店铺,拉拉扯扯,吵得不可开交。船上众人挑了个平日里熟悉的经纪人跟着走,其他人也各自散了。

众人跟着经纪人来到一家波斯商人开的大店铺。店里主人听说海客到了,立刻拿出银子,吩咐厨师准备几十桌酒席。安排妥当后,才缓步走出来迎接。这位主人是波斯人,姓个奇特的姓——玛瑙的“玛”字,名叫玛宝哈,专门做海客珍宝货物的兑换生意,身家雄厚,本钱足有数万之多。船上这些人常出海做生意,和玛宝哈都是老相识,只有文若虚是头一回见面。文若虚抬眼打量,只见这波斯商人在中原待久了,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和中国人没太大差别,只是眉毛剃得细细的,胡须修剪整齐,眼眶深陷、鼻梁高挺,透着股异域风情。

玛宝哈出来和众人行过宾主之礼,分宾主坐定,喝过两杯茶后,便起身邀请大家到一个大厅里。只见酒席已经布置得妥妥当当,十分齐整。原来按照惯例,海船一到,店铺主人都会先设宴款待,之后再谈发货、讲价的事。玛宝哈手捧着一副法浪菊花盘盏,拱手说道:“请各位把货单拿出来看看,好安排座次。”

您可能要问,这是为何?原来这波斯商人重利,只要货单上列有价值上万的奇珍异宝,就会奉为上宾,安排在首席。其余人则按照货物的贵重程度,依次落座,不论年纪大小、身份尊卑,这是多年来定下的规矩。船上众人对彼此货物的贵贱、多少都心知肚明,各自领了酒杯,纷纷就座。最后,只剩下文若虚一个人,尴尬地呆站在那里。玛宝哈说道:“这位客人从未谋面,想来是初次出海,置办的货物不多吧?”众人赶忙解释:“这是我们的好朋友,就是出海游玩的。他虽然带了银子,但没买货物。没办法,只能委屈他坐末席了。”文若虚满脸通红,羞愧地坐到了末席,玛宝哈则坐在旁边作陪。

席间,众人纷纷炫耀,这个说自己有多少猫儿眼宝石,那个讲自己有多少祖母绿,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攀比。文若虚却一句话也插不上,心里暗暗懊悔:“早该听他们的劝,置办些货物。现在虽说揣着几百两银子,却连句话都不敢说。”但转念又一想:“我本就没出本钱,能有这番奇遇已是万幸,不该贪心。”他越想越没兴致,只是独自出神。而其他人却猜拳行令,喝得不亦乐乎。玛宝哈做生意多年,一眼就看出文若虚情绪低落,也不好明说,只是假意劝了他几杯酒。

酒足饭饱后,众人起身告辞:“酒喝得差不多了,天色也晚了,我们回船上,明天再来发货。”众人与玛宝哈道别后离去。玛宝哈撤了酒席,收拾一番便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玛宝哈就赶到海岸边的船上拜访众人。他一上船,目光立刻被船舱里那个庞大的龟壳吸引,大吃一惊,问道:“这是哪位客人的宝贝?昨天席间怎么没听提起,难道是不卖的?”众人纷纷笑着指向文若虚:“这是我们文兄的宝贝。”有人还补了一句:“就是个没用的东西。”玛宝哈看了文若虚一眼,脸涨得通红,满脸怒意,转头埋怨众人:“我和各位相识多年,怎么能这么捉弄我?让我得罪新客人,把人家安排在末席,这像什么话!”说着,一把拉住文若虚,对众人说道:“先别急着发货,大伙儿跟我上岸,我得给这位客人赔罪!”众人一头雾水,几个和文若虚相熟的,还有些爱看热闹的,觉得事情蹊跷,便跟着一起回到店里,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只见玛宝哈拉着文若虚,把交椅摆正,也不管其他人,硬是请文若虚坐在首席,说道:“刚才多有得罪,还请您海涵,请上座!”文若虚也懵了,心里直犯嘀咕:“难道这龟壳真是宝贝?我真有这么好的运气?”

玛宝哈转身进了内室,没过多久又出来,再次恭敬地邀请众人回到先前饮酒的地方。只见那里已重新摆下几桌酒席,最前面为首的一桌,比刚才更加丰盛齐整。玛宝哈端起酒杯,向文若虚深深一揖,接着对众人说道:“这位先生才真正该坐首席!你们满船的货物,加起来恐怕都比不上他这件东西。先前实在是失礼了!”

众人见状,既觉得好笑,又满心疑惑,半信半疑地依次坐下。三杯酒下肚,玛宝哈开口问道:“敢问先生,刚才那件宝物愿意出售吗?”文若虚心思活络,马上回应:“只要价钱合适,为什么不卖?”玛宝哈一听肯卖,顿时喜形于色,笑容满面地站起身说:“您果真愿意卖,价钱任凭您开,我绝不含糊!”

文若虚其实根本不知道这龟壳值多少钱,要价低了,怕自己不懂行情吃亏;要价高了,又怕被人笑话。他心里反复掂量,急得面红耳赤,一时竟说不出个价钱来。张大见状,偷偷给文若虚使了个眼色,把手放在椅背上,竖起三根指头,又用第二根手指在空中一撇,示意:“干脆要他三万两。”文若虚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意思是:“这么多我都不好意思开口。”

这一幕被玛宝哈看在眼里,追问道:“到底想要多少价钱?”张大灵机一动,故意说道:“照文先生的手势,怕是想要一万两吧!”玛宝哈哈哈大笑:“这哪里是真心卖,分明是哄我!这样的宝物,怎么可能只值这点钱!”

众人听了这话,全都目瞪口呆,纷纷起身,拉着文若虚商议:“好运气!好运气!看来这东西很值钱!我们实在不懂行情,文先生不如大胆开个价,让他来还价!”文若虚还是羞于开口,欲言又止。众人催促道:“别扭扭捏捏的!”在玛宝哈的再三追问下,文若虚咬咬牙,报出了五万两的价格。

玛宝哈却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哪能这么说。”他拉过张大,私下问道:“老客长经常出海,不是头一回了,大家都叫你张识货,难道会不清楚这东西的底细?这位先生想必不是真心想卖,故意说个低价罢了。”张大如实相告:“不瞒你说,这是我的好朋友,纯粹是跟着出来游玩,所以没置办货物。这龟壳是在避风的海岛上偶然捡到的,并非花钱买的,因此确实不知道值多少钱。要是真能卖到五万两,够他这辈子富贵无忧,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玛宝哈一听,忙说:“既然这样,就请您做个保人,事成之后必有重谢!可千万不能反悔!”随即叫来店小二,拿来笔墨纸砚。他将一张绵料纸折了折,把笔递给张大:“麻烦老客长帮忙写个合同文书,好促成这笔交易。”张大指着同行的褚中颖说:“这位褚先生字写得好。”于是把纸笔交给了他。

褚中颖磨好浓墨,铺展好纸,提笔写道:“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一式两份,后面写上年月日,最前面由张乘运领头,依次把在座的十几个客人名字都写了上去。褚中颖因为自己执笔,便把名字写在最后。在年月前面的空白处,将两张纸对齐,写了“合同议约”四个骑缝字,下面分别写上“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两人各自画押。

写完后,张乘运开玩笑说:“我们做保人押字,可得多要点钱,这买卖才能成。”玛宝哈笑着应道:“一定!一定!”

合同写好,玛宝哈先从内室抬出一箱银子,说:“我先把定金交清楚,还有些事要商量。”众人立刻围拢过来。只见箱子打开,里面是五十两一包的银子,总共二十包,整整一千两。玛宝哈双手递给张乘运:“请老客长清点收好,再分给大家。”

一开始喝酒、写合同的时候,众人还乱哄哄的,心里多少有些怀疑。如今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这才相信是真的。文若虚恍如做梦一般,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张大推了他一把:“这定金怎么分,还得文先生拿主意。”文若虚这才回过神,说了句:“等正事办完再说。”

这时,玛宝哈笑着对文若虚说:“有件事想和先生商量。价银都在里面阁楼上,早就清点好了,一两不少。您只需派一两位同伴进去,随便打开一包查验核对,其余的就不用一一清点了。不过还有个问题,这笔银子数量庞大,搬运起来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再说先生孤身一人,这么多银子如何运上船?日后还要漂洋过海,实在多有不便。”

文若虚想了想,问道:“您说得在理,那您有什么好办法?”玛宝哈接着说:“依我看,先生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家。我在这里有一家绸缎布匹店,本钱有三千两。店铺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加起来有一百多间,地段也不错,估值两千两,离这儿不过半里路。我打算把店铺里的货物、房屋房契,折算成五千两,全部交给先生。先生就留在这儿,接手这门生意。剩下的银子分几次慢慢搬过去,悄无声息。日后先生想回家,这边可以托付心腹伙计照看,往来也方便。否则这么多银子,小店支出容易,先生保管起来可就难了。这是我的一点想法。”

一番话说得文若虚和张大连连点头:“不愧是做生意的行家,句句在理!”文若虚也说:“我家中本就没有家小,家业也早已败光,就算带着银子回去,也无处安置。依您说的办,我就在这儿安家立业,有何不可?这次的机缘巧合,都是上天的安排,我就顺其自然。就算货物房产不值五千两,白捡的总是赚了。”于是对玛宝哈说:“您这个主意周全妥当,我全都听您的。”

玛宝哈便领着文若虚,又叫上张大、褚中颖一同进内室阁楼查看,让其他人先在外面稍等。没进去的人个个伸长脖子,小声议论:“居然有这种奇事!这般好运气!早知道,当初在岛边就该多转转,说不定还能捡到宝贝。”也有人说:“这是人家天大的福气,强求不来的!”

正说着,文若虚三人从里面出来了。众人忙问:“里面怎么样?”张大说:“里面的高阁是存放银两的库房,银子都装在木桶里。刚才进去看了,十个大木桶,每桶四千两;还有五个小匣子,每个装一千两,总共四万五千两。已经用文兄的封皮做好记号,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了。”

玛宝哈随后出来说:“房屋文书、绸缎账目都在这儿,刚好凑够五万两。咱们这就去船上取货吧!”众人簇拥着一同来到海船边。

路上,文若虚小声叮嘱众人:“船上人多嘴杂,千万别声张!日后我必有重谢。”众人也怕船上的人知道后要分定金,纷纷点头示意明白。

到了船上,文若虚先从龟壳里取出自己的包裹行囊,伸手摸了摸龟壳,在心里默念:“运气真好!运气真好!”玛宝哈叫来店里的两个伙计,吩咐道:“小心抬进去,别放在外面。”船上的人见龟壳被抬走,议论道:“这个没用的东西可算脱手了,也不知道卖了多少钱?”文若虚默不作声,提着包裹就往岸上走。先前一同上岸的几个人,又凑到龟壳跟前,从头到尾仔细端详,还朝壳里张望、摸索,面面相觑,疑惑地说:“这东西到底好在哪儿?”

玛宝哈依旧拉着这十几个人一同返回店铺,说道:“现在咱们陪文先生去看看房屋和铺面。”众人跟着玛宝哈来到一处地方,只见这里地处闹市中央,有一所十分气派的大房子。房子门前正中间是个店铺,旁边有条小巷,走进巷子转个弯,便是两扇巨大的石板门。推门而入,里面是个宽敞的天井,天井上方是一所大厅,厅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来琛堂”三个大字。大厅两旁是两间侧屋,屋内三面都摆放着橱柜,橱柜里满满当当都是各色绫罗绸缎。再往后,内房和楼房更是多得很。

文若虚心中暗自惊叹:“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就算是王侯之家也不过如此了。何况还有绸缎铺子可以营生,往后的收益无穷无尽,干脆就在这儿扎根,还想老家做什么?”于是他对玛宝哈说:“房子确实好,只是我孤身一人,还得找几个使唤的仆人,住着才方便。”玛宝哈爽快地答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好解决!”

文若虚满心欢喜,和众人一起回到店铺。玛宝哈让人端来茶水,说道:“文先生今晚就别回船上了,直接在铺子里住下。铺子里现成有使唤的人,往后要是不够,再慢慢添置。”众客人纷纷说道:“买卖已经成交,这事儿就不多说了。但我们心里实在疑惑,这龟壳究竟有啥特别之处,竟值这么多钱?还请主人家给我们说个明白。”文若虚也连忙附和:“正是,正是,我们都想知道。”

玛宝哈笑着解释道:“各位在海上闯荡了这么多回,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们没听说过龙生九子吗?其中有一种叫鼍龙,它的皮可以蒙鼓,鼓声能传到百里之外,所以叫鼍鼓。鼍龙活上一万岁,最终会蜕下这层壳变成真正的龙。这龟壳上有二十四根肋骨,对应着天上的二十四节气,每根肋骨中间的骨节里都有一颗大珠子。要是肋骨还没长全,它就变不成龙,也蜕不了壳。有时候人们活捉到鼍龙,只能用它的皮蒙鼓,因为那时候它肋骨里还没有珠子。只有等二十四根肋骨完全长齐,每个骨节里的珠子也长圆满了,它才会蜕下龟壳,化身成龙飞走。所以说,这种天然蜕下的、节气和肋节都齐全的龟壳,跟那些被生擒活捉、寿数还没到的鼍龙的壳可不一样,这才会这么巨大。这龟壳本身不值钱,但里面的珠子能在夜里发光,那可都是无价之宝!今天全靠运气好,文先生才能无意间得到。”

众人听了这番话,将信将疑。只见玛宝哈走进内室,不一会儿又笑嘻嘻地走出来,从袖中掏出一个用西洋布包裹的东西,说道:“请各位过目。”他解开包裹,只见一团棉絮里裹着一颗一寸左右大小的夜明珠,光彩照人。玛宝哈拿来一个黑漆盘子,把夜明珠放在暗处,那颗珠子在盘子里骨碌碌地滚动,闪烁着光芒,周围一尺多的地方都被照亮了。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舌头伸出来都忘了缩回去。

玛宝哈转身向各位客人逐个致谢:“多亏了各位促成这笔买卖。就这么一颗珠子,拿到我们国家,就能值刚才谈好的价钱,剩下的可都是额外的好处了。”众人听了,心里既震惊又有些后悔,但话已说出口,也不好反悔。玛宝哈见众人脸色有些异样,赶紧收起珠子,快步走进内室,又让人抬出一个绸缎箱子。除了文若虚,他给每人送了两匹绸缎,说道:“麻烦各位跑前跑后,拿这绸缎做两件道袍穿,略表我的一点心意。”接着,他又从袖中摸出十几串细珠,给每人送了一串,说:“小小心意,路上买茶喝。”给文若虚的则是四串粗些的珠子和八匹绸缎,说:“先拿这些做几件衣服穿。”文若虚和众人连忙道谢。

玛宝哈随后带着众人把文若虚送到绸缎铺,叫来铺里的伙计和年轻后生,让他们都来拜见,说道:“从今天起,这位就是你们的新主人了。”玛宝哈告别时说:“我回店里再安排一下,马上就来。”没过多久,几十个脚夫拉着许多抬杠来了,把先前文若虚封好的十桶五匣银子都送了过来。文若虚把这些银子搬到一间隐秘又安全的卧房里,出来对众人说:“多亏各位带我出来,让我有了这意外的富贵,真是感激不尽。”他走进房间,把之前卖洞庭红赚的银钱拿出来,每人送了十个,只有张大和之前出钱资助他的两三个人,额外多拿了十个,说道:“一点小意思,聊表谢意。”

此时的文若虚,已经不把这些银钱放在眼里了,可众人却开心得不得了,不停地道谢。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银钱,对张大说:“劳烦老兄把这些分给船上的同行,每人一个,就当请大家喝茶。我在这儿已经安顿下来,以后再慢慢回故乡。这次不能和大家一起走了,就在这儿告别吧。”张大提醒道:“还有一千两定金没分呢,这可怎么办?得由文兄来分配,才不会有闲话。”文若虚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

于是,文若虚和众人商量后,拿出一百两分给船上的人,剩下的九百两按照现在的人数,另外多分出两股,确定了各自的股数,大家各得一股。带头的张大和执笔写合同的褚中颖,多分得一股。众人拿到钱,个个欢天喜地,没一个有意见。这时,有人愤愤不平地说:“便宜了这个波斯商人,文先生应该再跟他要点钱,补上差价才对。”文若虚却摆摆手说:“别不知足了。想我以前一直倒霉,做生意就亏本,如今好运来了,平白无故得了这么一大笔财富。可见人的命运早已注定,不必强求。要不是这位主人识货,这龟壳在我们眼里也就是个废物。多亏他指点,我们才知道这其中的价值,怎么还能昧着良心去争论呢?”众人纷纷点头:“文先生说得对,您心地忠厚,所以才该有这样的富贵。”

大家千恩万谢之后,各自拿着分到的东西,回到船上收拾货物准备出发。从那以后,文若虚在福建成了富商,他在当地娶妻生子,置办家业。几年后,他才回苏州一趟,见见昔日的老朋友,随后又返回福建。他的家族从此子孙兴旺,家境殷实,一直延续了下去。正所谓: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