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轻薄苎麻衣衫,感受着微微凉意,考场上一片寂静,只听见考生们答题时,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啃食桑叶。考生们都盼望着能在这桃花盛开的时节,跃过那象征着成功的“禹门”,更期望能率先摘取月宫中的桂花,获取功名。他们如大鹏展翅飞向北海,似凤凰迎着朝阳翱翔,带着书剑踏上前途未卜的征程。明明知道自己即将平步青云,却忍不住暗笑那些还在为科举忙碌奔波的考生。
在长安京北,有一个叫咸阳县的地方,距离长安四十五里。有位复姓宇文名绶的官人,离开咸阳县前往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却接连三次都未能考中。他的妻子王氏,见丈夫落第归来,便以复姓为题,作了一首名为《望江南》的词来调侃他:“公孙恨,端木笔俱收。枉念西门分手处,闻人寄信约深秋。拓拔泪交流。宇文弃,闷驾独孤舟。不望手勾龙虎榜,慕容颜好一齐休。甘分守闾丘。”
王氏仍觉得意犹未尽,又看着丈夫,写下四句诗:“良人得意负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君面从今羞妾面,此番归后夜间来。”宇文绶深受刺激,发愤说道:“考不中,我绝对不回来!”到了第二年,他终于一举成名,却选择留在长安,不肯回家。
妻子王氏见丈夫迟迟不归,心里明白:“我曾写诗嘲笑他,难怪他不愿意回来。”于是,她写了一封信,叫来仆人王吉说:“你把这封信送到四十五里外,交给官人。”信的开头先简单问候了几句,后面附上一首名为《南柯子》的词:“鹊喜噪晨树,灯开半夜花。果然音信到天涯,报道玉郎登第出京华。旧恨消眉黛,新欢上脸霞。从前都是误疑他,将谓经年狂荡不归家。”
在词的后面,王氏又写了四句诗:“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福。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宇文绶收到信后,展开阅读,读完词和诗,心想:“你之前写诗,让我以后夜里再回来;如今我考中了,却又要我回去!”他在旅店中取出笔墨纸砚,写了一首名为《踏莎行》的词:“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高挂登科记。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缀。宴罢归来,恣游花市,此时方显平生志。修书速报凤楼人,这回好个风流婿。”
写完词后,他拿出一张花笺,折叠成书信,准备写好后寄给妻子。正在研磨时,手一滑,打翻了砚台,墨水滴湿了纸张。他只好又拿了一张纸,重新写了一封家书,交给仆人王吉,嘱咐道:“我如今在长安考中了,晚上就回去。你赶紧告诉夫人,不到晚上我是不会回来的。”
王吉接过信,答应一声,走了四十五里路,回到家中。
话说宇文绶寄出这封家书后,当天晚上,客店里没什么事,他便去睡觉了。刚刚朦胧入睡,他就梦见自己回到了咸阳县的家中,看见仆人王吉正在门前脱了草鞋洗脚。宇文绶问道:“王吉,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他问了好几遍,王吉都没有回应。宇文绶有些着急,抬头一看,只见妻子王氏拿着蜡烛走进房间。宇文绶赶忙追上去,喊道:“娘子,我回来了。”但王氏根本不理他。他又喊了一声,王氏还是没有回应。宇文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跟着王氏进了房间,看见她把蜡烛放在桌子上,拿起早上那封书信,从头上取下金篦子,轻轻挑开封口,里面竟是一张白纸。王氏笑着,在烛光下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了四句诗:“碧纱窗下启缄封,一纸从头彻底空。知汝欲归情意切,相思尽在不言中。”
写完后,她换了个信封,重新封好。接着,王氏用金篦子去挑烛花,烛灰不小心溅到了宇文绶脸上,他猛地一惊,一下子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在客店里的床上,蜡烛还没有熄灭。他看看桌子,果然错把一张白纸封进了信封寄了回去,于是又拿了一张纸,把梦中的四句诗写了下来。第二天早饭后,王吉把妻子的回信拿了回来,宇文绶拆开一看,里面的四句诗,竟然和昨晚梦里妻子写的一模一样。
宇文绶当即收拾行李,立刻启程回家。
这就是“错封书”的故事,接下来要说的,则是“错下书”的故事。有一对夫妻正在家中闲坐,这时,有人送来了一封简帖给妻子。就因为这封简帖,引出了一段离奇古怪的故事。正所谓:“尘随马足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有一首《鹧鸪词》专门描写美人:“淡画眉儿斜插梳,不欢拈弄绣工夫。云窗雾阁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多艳丽,更清姝。神仙标格世间无。当时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在京汴州开封府的枣槊巷里,住着一位官人,复姓皇甫,单名松,他本身是左班殿直,二十六岁。他的妻子杨氏,二十四岁,还有一个十三岁的丫鬟,名叫迎儿。家中只有这三口人,没有其他亲戚。
当时,皇甫殿直奉命出差去押运衣袄,回来时已经临近年节。
枣槊巷口有一家小小的茶坊,老板叫王二。那天茶市散了之后,已经是中午了,只见一位官人走了进来。这位官人生得浓眉大眼,塌鼻子,宽嘴巴。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大桶子头巾,身穿一件大宽袖斜襟褶子,里面搭配着得体的衣裳,脚上穿着干净的鞋袜。
他走进茶坊坐下,王二拿着茶盏,上前行礼奉茶。官人接过茶喝完,对王二说:“我想在这里等个人,方便吗?”王二说:“没问题。”等了许久,只见一个名叫僧儿的小贩,托着个盘子,口中叫卖着鹌鹑馉饳儿。官人招手喊道:“买馉饳儿。”
僧儿听到叫声,端着盘子走进茶坊,把盘子放在桌上,用一根篾黄串起馉饳儿,又捏了些盐放在官人面前,说道:“官人,吃馉饳儿。”官人道:“我吃,不过我想先麻烦你一件事。”僧儿问:“不知要做什么?”官人指着枣槊巷里第四家,问僧儿:“你认得这户人家吗?”僧儿回答:“认得,那是皇甫殿直的家。殿直押运衣袄刚回来。”官人又问:“他家有几口人?”僧儿说:“只有殿直、一位小娘子和一个小丫鬟。”官人接着问:“你认识那位小娘子吗?”僧儿说:“小娘子平时很少出门,有时会叫我去买馉饳儿,所以我认识她。”
僧儿好奇地问:“打听这个做什么?”只见那官人从腰间取下一个镶着金线的小匣子,拿出五十多文钱,放在僧儿的盘子里。僧儿眼睛一亮,满心欢喜,连忙双手抱拳,恭敬地说:“官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官人说道:“有件事想麻烦你。”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白纸,里面包着一对连环儿、两只短金钗和一封简帖,递给僧儿,叮嘱道:“这三样东西,麻烦你送给刚才我问的那位小娘子。要是见到殿直,千万别给他。见到小娘子就说:‘官人再三嘱咐,把这三件东西送给小娘子,希望您能收下。’办完事就回来,我在这儿等你。”
僧儿接过东西,把盘子寄放在王二的茶坊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三件物品,走进枣槊巷。来到皇甫殿直家门口,他掀开青竹帘,探头往里张望。此时,皇甫殿直正坐在前厅的交椅上,突然看到卖馉饳儿的小厮鬼鬼祟祟地掀帘张望,然后转身就跑。皇甫殿直顿时怒目圆睁,大声呵斥,那气势就像当阳桥上的张飞,一声怒吼吓退曹操百万大军。
他厉声喝问:“你想干什么?”那小厮头也不回地继续跑。皇甫殿直迈开大步,两步就追了上去,一把揪住他,质问道:“什么意思?看我一眼就跑?”小厮嘟囔着:“一个官人让我把三件东西送给小娘子,不让给你。”殿直追问:“什么东西?”小厮嘴硬:“你别问,反正不能给你。”皇甫殿直气得握紧拳头,对着小厮的头顶狠狠打了一下,喝道:“快拿出来给我看!”小厮挨了打,只好从怀里掏出纸包,嘴里还嘟囔着:“明明让我给小娘子,又不让给你,你打我干什么!”皇甫殿直一把夺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正是一对连环儿、一双短金钗和一封简帖。
他拿起简帖,只见上面写着:“某惶恐再拜上启小娘子妆前:即日孟春初时,恭惟懿处起居万福。某外日荷蒙持杯之款,深切仰思,未尝少替。某偶以薄干,不及亲诣,聊有小词,名《诉衷情》,以代面禀。伏乞懿览。”词中写道:“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杯。落索环儿一对,简子与金钗。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自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皇甫殿直读完简帖,顿时怒不可遏,眉头倒竖,咬牙切齿。他质问僧儿:“谁让你送来的?”僧儿赶忙用手指着巷口王二哥的茶坊说:“就是那个粗眉毛、大眼睛、塌鼻子、宽嘴巴的官人,让我送给小娘子,不让给你。”皇甫殿直一把揪住僧儿的头发,拽着他走出枣槊巷,直奔王二哥的茶坊。僧儿指着茶坊喊道:“就是刚才在里面床铺上坐着的那个官人,让我送的,又不让给你,你还打我!”皇甫殿直冲进茶坊,发现里面根本没人,骂了声:“鬼话!”又揪着僧儿返回,根本不听开茶坊的王二解释。
回到家,殿直猛地关上门,来回踱步,吓得僧儿浑身发抖。殿直从里屋叫出他二十四岁、如花似玉的妻子,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小娘子一头雾水,在交椅上坐下。殿直把简帖和三件物品递给她看。妇人看着简帖上的内容,也是一脸茫然。殿直质问:“我这三个月去押运衣袄,你到底和什么人在家喝酒?”小娘子委屈地说:“我们从小夫妻,你走后,根本没人和我喝酒。”殿直又问:“既然没人,这三样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小娘子无奈地说:“我怎么知道?”殿直顿时火冒三丈,左手指着,右手狠狠一巴掌打了过去。小娘子惊叫一声,捂着脸哭着跑进里屋。
皇甫殿直又把十三岁的丫鬟迎儿叫出来,从墙上取下一根箭篺子竹放在地上,把迎儿叫到跟前。这迎儿生得短胳膊、琵琶腿,干活是把好手,能砍柴、打水,也能吃饭、做事。皇甫松从衣架上取下一条绦带,把迎儿的双手绑住,穿过屋梁,用力一拉,将迎儿吊了起来。他拿起箭篺子竹,厉声问道:“我出去三个月,小娘子在家和什么人喝酒?”迎儿哭喊着:“没有人!”皇甫殿直举起箭篺子竹,朝着迎儿的腿狠狠抽打,迎儿疼得杀猪般大叫。他一边打一边问,迎儿实在受不了,哭喊道:“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甫殿直怒喝道:“好啊!”放下迎儿,解开绦带,追问:“和谁睡?”迎儿擦着眼泪说:“实话告诉殿直,自从您走后,小娘子夜夜和我睡。”皇甫殿直气得大骂:“你这丫头,敢耍我!”把迎儿喝退。
他拿上一把锁,走出门,锁上房门,来到转弯巷口,叫来四个人。这四人是当地负责治安的,现在叫做“连手”,也叫“巡军”,分别是张千、李万、董超、薛霸。四人来到门前,用钥匙打开锁,推开门。皇甫殿直从里面拽出卖馉饳的僧儿,说道:“麻烦几位把这人带走。”四人连忙应道:“听凭大人吩咐。”殿直又说:“先别走,还有人。”接着从屋里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的妻子,说:“把他们也一起带走。”四人面露难色,说道:“大人,我们怎敢带走夫人?”殿直怒道:“你们不带,这事就出人命了!”四人被吓得不轻,只好带着小娘子、迎儿和卖馉饳的僧儿,一同来到开封府钱大尹的公堂。
皇甫殿直在公堂上行礼,把简帖呈给钱大尹。钱大尹看完,立刻吩咐下属,叫来专门负责办案的山前行山定。山定接手此案,先问僧儿,僧儿一口咬定:“就是茶坊里那个粗眉毛、大眼睛、塌鼻子、宽嘴巴的官人,让我送的简帖,打死我也这么说!”问迎儿,迎儿也坚持:“没人和小娘子喝酒,也不知道送简帖的是谁,打死我也这么说!”轮到问小娘子,小娘子说:“我们夫妻二人,没有亲戚往来,实在不知道送简帖的是什么人。”山定看着瘦弱的小娘子,心想她哪里经得起严刑拷打?正想着,从里面带出两个狱卒,押着一个犯人过来。这犯人面容凶狠,脸上长满癞疮,就像散播灾祸的恶鬼。
这犯人本是强盗头目,绰号“静山大王”。小娘子见了他,吓得双手捂脸,不敢抬头。山前行对狱卒喝道:“还不动刑!”狱卒一扭枷梢,让犯人头朝下,拿起荆条狠狠抽打,犯人大声惨叫。山前行问:“你杀过人没有?”静山大王喊道:“杀过!”又问:“放过火没有?”回答:“放过!”狱卒把静山大王押回牢房。山前行转头对小娘子说:“你看静山大王,没打几下就什么都招了。小娘子,你有事就招了吧,你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刑罚?”小娘子泪流满面,说道:“大人,到这地步我也瞒不住了。给我纸笔,我招供。”她写道:“我们夫妻二人,没有亲戚往来,实在不知道送简帖的是什么人。现在要给我定什么罪,全凭大尹做主。”就这样,反复问了多次,她的供词始终一致。
就这样过了三天,山前行正站在州衙门前,这件案子依旧悬而未决。他心烦意乱地猛一抬头,正好看见皇甫殿直走上前来作揖。皇甫殿直开口就问:“为什么三天了还断不了这件事?莫不是收了寄简帖那人的钱,故意拖着不结案?”山前行无奈地问:“殿直,那您现在想怎么解决?”皇甫松语气坚决:“我只想休了她,和她断绝关系。”
当天,山前行走进州衙,等到晚衙时,把这件案子的卷宗呈给钱大尹。大尹把皇甫殿直传上公堂,当面说道:“捉贼要见赃物,捉奸要见两人,现在又没有确凿证据,怎么能给人定罪?”皇甫松向钱大尹恳求:“我如今不愿再和妻子一起生活,情愿在官府见证下休妻。”钱大尹听后,批准了他的请求,判道:听从丈夫意愿。皇甫殿直便独自回家去了。
僧儿和迎儿被赶出公堂,各自回家。只有小娘子见丈夫不要自己,将自己休弃,哭着走出州衙门,嘴里喃喃自语:“丈夫不要我了,又没有亲戚可以投奔,我能去哪里安身?不如寻个死了干净。”她走到天汉州桥,望着汴河的金水银堤,正要纵身跳下。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一把揪住她的衣裳。小娘子回头一看,是一位婆婆。这婆婆眉毛像两道白雪,发髻挽成一团细丝,眼睛昏花如同秋水微微浑浊,头发斑白不如楚山的云清淡。
婆婆关切地问:“孩子,你好端端的寻死做什么?你认得我吗?”小娘子摇摇头:“不认识婆婆。”婆婆解释道:“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人,我家穷,高攀不上,所以一直没往来。前几天听说你和丈夫打官司,我就天天在这里等着。今天听说你们休离了,你为什么要投水呢?”小娘子哭着说:“我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丈夫又不要我,没有亲戚可以投奔,不死还能怎样?”婆婆拉着她的手说:“先跟我回姑姑家,以后的事再说。”小娘子心想,这婆子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自己姑姑,但眼下实在无处可去,只好跟着她走,以后再做打算。
到了姑姑家一看,家里没什么营生,不过有一间房舍,里面有粉青色的帐子,还有交椅、桌椅之类的家具。小娘子在姑姑家住了两三天。这天刚吃完饭,就听见外面一个官人高声叫嚷:“老婆子,你把我的东西卖了,怎么还不还钱?”婆子一听,慌慌张张地出去迎接,把官人请进屋里坐下。小娘子仔细一看,这进来的人浓眉毛、大眼睛、塌鼻子、宽嘴巴,头上戴着高高的大桶子头巾,身穿大宽袖斜襟褶子,下身搭配着得体的衣裳,脚上穿着干净的鞋袜。
小娘子心里一惊,这不就是僧儿说的那个寄简帖的官人吗?只见那官人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声抱怨:“老婆子,我让你卖的三百贯钱的东西,都一个月了,还不把钱还我!”婆子赔着笑脸:“东西已经卖出去了,只是还没收到钱,等钱一到,马上还给您。”官人生气地说:“平常买卖交易,哪有拖这么久的?等拿到钱,一定要送来!”说完就走了。
婆子回到屋里,对着小娘子,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这可怎么办?”小娘子问:“出什么事了?”婆子说:“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姓洪,现在不做官了,靠卖些珠翠首饰为生。前些天让我帮他卖一件东西,钱还没收到,他自然要生气。而且他之前还托我办件事,我也没办成。”小娘子好奇问:“什么事?”婆子说:“他让我给他找个年轻女子,要长得好看的。要是能找个像你这样的嫁给他,他肯定高兴。你现在在这里,丈夫也不要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不如听姑姑的,嫁给他,你也有个依靠,还能顺带照顾姑姑,你觉得怎么样?”小娘子犹豫了半天,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答应了。婆子便去回复了洪官人。没过多久,洪官人就把小娘子娶回了家,两人成了夫妻。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这天是正月初一。皇甫殿直自从休了妻子,在家里一直闷闷不乐,真是“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他心想:“往年正月初一,我和妻子都会一起去大相国寺烧香。今年却只剩我一个人,也不知道我妻子现在在哪里?”想到这里,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勉强穿上一件紫罗衫,手里拿着银香盒,前往大相国寺烧香。
在寺里烧完香,正要出寺门时,他看见一个官人领着一个妇女走过来。仔细一看,那官人浓眉大眼、塌鼻宽嘴,而那妇女,竟然是自己的前妻!当时,夫妻二人四目相对,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却都不敢开口说话。那官人带着妇女径直走进大相国寺。皇甫殿直站在山门口正发呆,看见一个负责打香油钱的行者,一边追着那两人,一边喊道:“你害得我好苦,你这汉子,居然在这里!”说着大步追进寺里。
皇甫殿直叫住行者:“五戒,你是要去追那两个人?”行者气愤地说:“就是!说起来都是苦,我被这汉子害得抬不起头,全是因为他!”皇甫殿直问:“你认识那个妇女吗?”行者摇摇头:“不认识。”殿直说:“那是我前妻。”行者惊讶地问:“那她怎么跟着他?”皇甫殿直便把简帖的事和休妻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行者听了也直感叹:“这可真是……”行者又问皇甫殿直:“你认得这个男人吗?”殿直摇头:“不认识。”行者解释道:“这汉子原本是州东墦台寺的和尚,我是墦台寺的行者。我的师父是寺里的监院,看他可怜,拿出百十钱剃度他。一年前,他偷了师父二百两银器逃走了,害得我被狠狠拷打,还被赶出了寺。后来多亏大相国寺的知寺收留我,让我在这里打香油钱。今天撞见他,绝不能轻易放过!”
两人正说着,只见那和尚带着小娘子从寺廊下走出来。行者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抓人,皇甫殿直连忙拉住他,闪身躲到山门一边,说:“先别冲动,我们跟着他,看他去哪里,再去告官。”于是,两人悄悄跟在后面。
再说那小娘子见到丈夫后,眼泪汪汪。她和和尚在大相国寺烧完香出来,一路上,和尚问她:“小娘子,为什么你一见到丈夫就掉眼泪?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娶到手。当初我从你家门前经过,看见你在帘子下站着,生得漂亮,就对你动了心。如今能和你做夫妻,可不容易。”两人说着说着,就到了家门口。进门后,小娘子突然问:“当初那个简帖,到底是谁送的?”和尚得意地说:“告诉你吧,就是我让卖馉饳的僧儿送给你的。你丈夫中了我的计,真的把你休了。”小娘子一听,顿时大怒,一把揪住和尚,大声喊冤。和尚见她叫嚷起来,顿时慌了,伸手就去掐她的脖子,想要杀人灭口。
这时,皇甫殿直和行者跟到门口,听见屋里动静不对,立刻冲了进去,正好看见和尚在行凶。两人当场将和尚抓住,押送到开封府钱大尹的公堂。这钱大尹可不是一般人,他出身显贵,是两浙钱王的儿子、吴越国的王孙,平日里出行有壮士牵马执鞭,回家有佳人侍奉左右,家族世代荣耀,子孙都能出入朝廷。
钱大尹升堂审案,听完皇甫殿直和小娘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不禁大怒,下令给和尚戴上长枷,当堂打了一百板子,然后押到左司理院,要求彻查此事。最终查明真相,和尚如实招认了罪行:他先是设下奸计骗得小娘子被休,后来又企图谋害小娘子性命。按照律法,和尚被判重杖处死;那婆子假扮姑姑,参与谋划却不告发,也被判流放到邻州。
和尚被押到法场行刑那天,一位书会先生看到这一幕,当场作了一首《南乡子》:“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摸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观世音。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