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掠入舱内,带着一点海腥气,也带来久违的安静。
皇甫流云翻了个身,手背搭在额上。那睡意厚得像潮水,一退再退,才慢慢散开。
他慵懒地睁开眼,舱里已经亮透了。光从帘缝里斜斜照进来,像被剪碎的银线,落在舱板上。
目光不经意间投向窗外,只见海天一色,尽是蔚蓝。浪潮在远处高低起伏,海浪声混杂着其他细碎声响,萦绕在耳畔。
他正准备起身,谢忘川推开舱门,侧身走了进来。
“醒了?”谢忘川的目光在舱内一扫,掠过旁边那张依旧凌乱空着的床铺,“青峯去哪了?一大早上就没见他。”
皇甫流云的视线也跟着落在那空床上,被褥还维持着昨晚打斗时仓促起身的模样。
他转回头,带着刚醒的些许迟疑:“青峯师兄?他……他昨夜被人喊去敷药,好像……就没回来。”
谢忘川微一沉吟,缓声道:“走,先去吃饭,顺便找找他。”
两人一同下楼,走进饭堂。厅里人声微闻,案上铺满菜色,桂花糯藕泛着金光,叉烧色泽油亮。
皇甫流云低头取饭,余光却落在角落,陆青峯正埋着头啃着蹄髈,吃得满手是油,神色倒比昨夜更安稳。
他抬了抬下巴,低声轻唤:“大师兄,二师兄在那。”
两人走了过去。谢忘川在陆青峯对面坐下,看着对方刚刚放下碗筷,便开口问道:“昨晚你去哪儿了?怎一夜未归?”
陆青峯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他抬手蹭了下嘴角,有些无奈地解释道:“别提了。昨晚黎姑娘唤我去敷药,结果她屋里点了一支安神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太累了,药尚未敷完,便昏沉睡去,醒来时天色已明。”
谢忘川轻叹一声,嘴角漾起一丝看透的笑意:“你从小就这样,看着硬气,实则底子虚。每次受了伤,若不晕过去,就忍着不作声……”
“噗!”
皇甫流云正扒着饭,猛地被这话戳中笑点,一口饭喷出来。
他捂住嘴轻咳了几声,顺了顺气:“是了是了!当年师傅总不让他下山,就怕他这死撑的劲儿!还记得那次回来,刚到师傅跟前‘噗通’就跪那儿晕了,师傅当时脸都绿了,差点以为他人没了呢!”
“吃你的饭!” 陆青峯被两人一唱一和说得耳根微红。
他抬手蹭了蹭鼻尖,似是压下了那点羞恼,转而蹙眉望向二人:‘昨晚敷药时,那姑娘闲聊时说起,我们在这岛上,竟已过了三年。’”
“三年?” 谢忘川猛地抬眼,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惊意,“此话当真?怕不是你做梦了吧?”
“不,我是亲耳听她是这么说的。” 陆青峯的声音低沉下去,“我在想,当初慧勇、明力两位师兄提前回去,他们经历的时光,是否也与我们一样…… 错乱了?”
饭桌上三人夹菜的手都顿住了。
皇甫流云脸上掠过一丝不安:“若真已三年…… 不知师傅他老人家是否一切安好?寺里…… 又发生了什么……”
未尽的话语悬在半空,三人一时俱都无言。
方才还觉可口的饭菜,这会儿入口竟有些不知其味。心头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压住,沉甸甸的。
他们草草地扒了几口,便将碗筷随手放在桌上,心事重重地朝外走去。
刚踏出饭堂门,一阵妙曼的弦乐声,自上层流淌而下,清越如光,从云间散开,清晰地漫入三人耳中。
那乐音婉转缥缈,带着一种说不尽的幽情,一时竟压过了海浪与人声,直撞在三人心上。
三人脚步一顿,相视一眼,循着那声弦乐,缓缓向上而去。
顶层尽头的厅堂宽阔,帷幕半卷,光线从缝隙泻下,在木地上铺成碎影。
金宝儿立在台中央,指尖捏着数根细丝,似在调校身前机巧。
舞姬木偶林立身前,长袖垂地,姿态柔曼。木纹被抛得细致,眼角一点朱红,像含着生气。
右侧,金锦儿半跪在地,丝弦牵连着乐池那一列乐师木偶。
胡琴低吟,琵琶相和,鼓面被木槌轻触,声微而深。箫笛木偶静立其中,竹管悬与唇边,似在无声而奏,又似在聆听同伴的节拍。
靠墙的案几上,琴、鼓、磬依次陈列,铜边映着光,微微闪烁。
空气中残着木香与铜气,声息微颤,仿佛整座厅堂都在随那未尽的音律轻轻呼吸。
空席上,邬灵儿捧着素色曲谱,指尖沿着墨痕轻轻划过,像在听那声息是否对拍。
听见脚步声,她回首一笑,手上动作未停:“几位来得早了,此刻只在调音。待到夜深,才好听戏。”
皇甫流云听得一怔。
昨夜金锦儿说要让姐姐演一出“京城花再多银子也看不着的好戏”,他原只当她玩笑。
此刻看她专注的神色,丝线缠在指间,机关转动有节,竟真像筹谋多日。
邬灵儿看了他们一眼,笑着摆手:“你们且下去罢,这些线一扯一收,怕绊着眼。待到夜里,万籁俱寂,就能瞧见真正的好‘戏’了。”
她语气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寸。
谢忘川微一点头,扯了扯两人的衣袖。三人退至廊口,风声随之下坠,带着几缕琴弦余音,绕在衣角不散。
乐声在身后一点点隐去,阳光却愈发亮。海上正午,天色如洗,浪花在船舷处炸开,潮雾折着光,远处一片耀白。
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皇甫流云举手挡了挡,视线顺着甲板滑向舱门旁,南星正立在那口盛着幽煌残骨的木桶前,神情怔怔。
“你在做什么?”岳清澄的声音从旁传来,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斥意。
南星回头,声音平淡:“只是看着放在这里碍眼,想换个地方。”
话未落,虞春花缓慢而有力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别碰它。尸腐之气须得暴晒三日才会散尽,沾到身上,就不好了。”
南星手一滞,抿唇退开一步,低声应:“哦,知道了。”
她转身迈步,岳阑珊却忽然上前,一把扯住她的手腕,目光慌乱得发颤:“姐姐,你怎么在这个身子里?你病了!”
歪着头,神情古怪地盯着南星的脸,又转向虞春花:“婆婆,您帮她看看!”
“郡主,你抓疼我了。”南星神色骤冷,猛地甩开她的手。
她下意识的拉起并不存在裙摆,刚起身,岳清澄已跨前一步拦在身前,眉峰紧蹙:“有古怪。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南星抬眸直视他,声音陡然拔高:“能有什么古怪?要说古怪,恐怕不是我吧?清澄,我们先前在岛上互帮互助,今日为何处处针对我?”
岳清澄的神情一僵,那夜的旧事忽地浮起,她一时语塞。
南星冷笑,语气更冷:“只因那邪魔的一句胡言?郡主请斟酌清楚,我真的一无所知。”
她又扭头看向岳阑珊,神色带着厌意:“至于阑珊郡主癔症发作时的话未必可信,还请你好生照看。”
“不不不。”虞春花的眼神在几人间转动,她的目光落回南星身上,低低开口:“阑珊郡主方才说的,并不像妄语。”
她上前两步,神色由缓转凝,从法囊中摸出那枚牛角挂件。左手扣住南星的手臂,右手拇指摩着角尖,突地在她眉心重摁下去。
“婆婆,你做什么!”南星惊声挣扎。
甲板上众人纷纷回首,只见虞春花手势如电,右手拇指已印在南星眉心。
她垂眸盯着南星,喃声低诵,语气满是诧异:“好古怪……这身子里竟住着两个魂。你这寄魂复生之人,竟能主宰这具形骸……可怜那个小鬼,还甘愿与你共生。”
众人似觉连风都静了。甲板上一片死寂,正午的阳光烈得刺眼,映得南星的脸一片惨白。
她如遭雷击,踉跄半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两……两个魂?婆婆,你……你究竟在说什么?”
虞春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指尖摩着那块牛角,神情竟透出几分怜惜:“你真不清楚?”
南星茫然摇头,神情因巨大的冲击而显得有些空洞。
婆婆的眉心微微蹙起,叹道:“也难怪。那娃儿不与你这倔性的小蛮女争抢,自然你也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南星皱起眉头,混乱与一丝恐惧终于爬上眼眸:“什么……什么娃儿?婆婆,你……你能不能说明白些?我听得头都乱了!”
虞春花缓缓转过身,望着远处的海光,声音里带着一丝苍老的叹息:“若老头子还在,他定能以祝由入梦之法,让你自己看清,看个明白。老朽如今,只能探得皮相。”
岳清澄神情微变,沉默片刻,侧眸看向岳阑珊,悄悄递了个眼色。
岳阑珊似已领会,忙追问道:“婆婆,不是还有青菀妹妹么?她得爷爷真传,应该能帮上忙?”
虞春花轻轻摇头:“我与她爷爷分居南北多年,就是为了让菀儿专心岐黄,不被侵染巫蛊、祝由之术。此事,她帮不上什么。”
南星听得心头翻涌,眼神渐冷。她抿着唇,冷声道:“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若我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婆婆既然高明,不如早日驱走便是,何必这般拐弯抹角。”
虞春花叹了口气,欲再言,南星已偏开身,僵立片刻,才颤颤地转身。
衣角擦过阳光,甲板下的风将那道背影吹得微晃。
岳清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低声道:“她若真不知,事就更难了。”
婆婆没有回头,只轻轻拢好囊侧的牛角,叹道:“不知者,未必无罪;前尘如梦,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该放下的也该淡忘了。”
风浪拍舷,阳光在海面上碎成无数细光。
南星走在前头,步子不快,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脚下船板烫得发热,影子也被风拉得东歪西斜。
“星姐!”
皇甫流云跟了上来,脸上努力挤出一点宽慰的神情,声音放得轻缓:“他们说那些话啊,你就当海风吹过去算了。我知道你没做错什么,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南星脚步一滞,回头望他。
阳光照在皇甫流云的光头上,亮得晃眼,他却还在认真地看她。
那眼神笨笨的,却叫人没法生气。
她抿了抿唇,嗓子干得发紧:“你信我?”
“当然信!”皇甫流云挠了挠脖颈,眼底的光真切而倔强:“初见你时,就觉得咱们……好像早认识过似的,所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为什么不信?”
“然后呢?”南星低声垂问,语气里带着冷意,也带着一点疲惫。
“别在意那些了!”皇甫流云皱了皱眉,语气刻意放轻快了些:“晚上锦儿和她姐姐要演戏,说是好戏一出,咱们一起去瞧吧?”
南星抬眼看他,神情淡得近乎无波,嗓音却轻而干净:“午饭时,邬灵儿已经同大家说过了。”
皇甫流云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尴尬地笑:“哦……我到饭堂时,邬灵儿姐姐已经走了,原来你都知道啦。”
海风从他们中间穿过,带着一点盐气与暖光。两人并肩立着,谁都没再说话。
南星看向远处的海,眼神在阳光里微微一敛。
皇甫流云站在一旁,想伸手去扶她的发,却又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只把手收了回来,假作整理衣袖。
南星轻轻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不冷,也不近,像隔着光。
“我有些乏了。”她的声音淡淡的,像是随口,却带着不容再留的分寸。
皇甫流云怔了怔,忙点头:“嗯……你歇着吧,我去看看大师兄他们。”
她没有应声,只转过身,往船舱的方向走去。衣角拂过阳光,绣纹被风掠得微微浮动,像水面上折碎的一点金光。
皇甫流云目送她的背影,直到那身影隐入帘下,才低低叹了口气。
甲板上只余潮声拍舷,远处的浪影连着天色,晃得人有些恍惚。
他循着谢忘川与陆青峯的身影,走上甲板。三人并肩立在栏边,目光顺着海线,远望南方泉州方向。
风声轻,潮气起。阳光一点点被海吞没,天色渐暗,云层被染成深灰的铜。
海平线尽处,天光折入水面,像远山在流动。
三人都未说话。风拂过衣袖,吹得船上的灯幔微摇。
楼船上时不时的响起的弦乐声,在此刻交汇成曲,胡琴与笛声相互应和,音节交缠,渐成通调。
乐声清亮又远,像夜色初生时的星光,轻轻在风里晃。
谢忘川抬头望了望那层渐黑的天,低声道:“快要开场了。”
皇甫流云合掌垂目,似在回应,又似在倾听那一曲未尽的音。
浪声在下,弦声在上,海天间只余一片缓慢的回响。
远海的光一点点暗下,夜色与琴音在风里,缓缓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