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棣辉领着五千绿营兵,沿官道向北行进。
队伍走到半路,忽见几人从西军大营方向慌慌张张跑来。
近前一看,竟是旧朝花县县令张起鹍,还带着几名同样狼狈的属官。
张起鹍带来的消息,如同惊雷。
西军大营正闹瘴疠,疫情极凶。
更喜人的是,那位凶名赫赫的西王萧云骧,也病倒了。
西军被迫分兵避疫,四处搜罗药材。
他还说,前路并无西军重兵。
沈棣辉当机立断。他命人备好骡马,让张起鹍一行速回五羊城,向总督叶明琛禀报。
自己则带着五千兵马,继续北进。
沿途果然如张起鹍所说,没遇到像样的抵抗。
军心大振,行军加快,一天就向北推进了三十里。
黄昏时,队伍到了花县县城以南,二十里左右的南阳庄。
绿营兵终于看见了西军沿河的阵地。
南阳庄不大,二三十户灰瓦泥墙的屋舍。
它在五羊城以北的平原上,本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村子。
庄南有条新街河,自东向西静静流淌。
河面不宽,仅二三十米。水流平缓,夕阳下泛着粼粼金光,像一条柔软的丝带。
但它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官道穿村而过,是军队的必经之路。
沈棣辉派斥候沿河探查。回报说,上下游几十里的桥,都被西军拆完了。
若弃官道走土路,连月雨水浸泡,泥泞不堪,炮车肯定陷进去,寸步难行。
绕行既不可行,沈棣辉审时度势,下令全军在新街河南岸的河西庄扎营。
安顿稍定,他便和副手梁定海,策马登上河边一处土坡,举目北望。
只见西军的工事,密密麻麻布在北岸。
壕沟颇深,蜿蜒如蛇。翻出的新土在夕阳下泛着暗红。
土垒起伏如丘,垒墙拍得还算结实。中间点缀着几座用木材、沙包加固的了望塔和炮兵掩体。
这些工事层层叠叠,控制着北岸数里河岸。
河滩上还散布着拒马,远远望去,倒也戒备森严。
只是,那严整的工事后面,西军士兵的活动却稀稀拉拉,透着一股懒散。
时近傍晚,岭南夏末的湿热还没退,水汽蒸腾,远处景物微微扭曲。
土垒上,几个兵正慢吞吞地搬一箱炮弹。动作拖沓,全无传闻中虎狼之师的利落。
箱子很沉,一人脚下绊到土块,踉跄一下,差点脱手。引来同伴一阵哄笑,却没人上前帮忙。
更远处,一些士兵三三两两,坐在土垒背阴处。有的打盹,有的对南岸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他们军帽歪斜,有人还敞着怀,露着胸口,毫无临战的肃杀之气。
甚至能看到一名军官提着水囊挨个分发。接水的士兵也只是懒散抬手接过,没什么敬畏之感。
整个北岸阵地,听不到操练号令,看不见巡逻尖兵。
村后营区,炊烟袅袅升起,但数量不多,似乎生火做饭的人手也不够。一些帐篷帘子敞着,里头影影绰绰,好像有人躺着。
和南岸绿营人喊马嘶、热火朝天的景象相比,北岸弥漫着一种近乎懒散的平静。
两人看了很久,眉头紧锁。
眼前这情景,和他们在清远府见到的那支攻势如潮、锐不可当的西军,简直天差地别。
那时的西军,哪怕只是前锋,也剽悍凌厉,让人望风而遁。
现在这样子,实在古怪。
“大人,这情形……似乎不太对劲。”性子更急的梁定海先开了口。
他挠了挠被蚊子咬的脖子,压低声音。
“西贼把桥都拆光了。咱们过去费劲,他们打过来也一样不易。”
“看这光景,他们压根没打算出来。”
他顿了顿,语气更疑惑了。
“这和他们之前号称十万、直取五羊城的声势,差太远了。”
“难道……真让那张县令说中了?西贼大部队,都被瘴疠放倒了?”
沈棣辉还举着他那支摩挲得油亮的黄铜单筒望远镜。
他仔细数着西军后方露出的营帐,估算着炊烟的数量。
可任凭他怎么数,凭那营帐的规模,和稀落的炊烟推算,最多也只能住两千人。
他缓缓放下望远镜,目光却还久久停在对岸那片诡异的宁静上。
仿佛要从中秤出真假,掂量出利弊。
半晌,他才沉吟道:“西贼所谓的十万之众,早已分兵他处。”
“留在花县的,满打满算,恐怕也就两三万。”
“况且,虚张声势、夸大兵员吓唬对手,本是兵家常事。你我手下这五千人,不也对外号称两万么?”
这话既像分析,又像说服自己。
梁定海嘿嘿干笑两声,习惯性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随即建议:“是真是假,总得试一试才知道。”
“大人,明天先派五百弟兄过去,探探西贼虚实。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沈棣辉点头,收起望远镜,拨转马头回营,督促士兵民夫,加紧构筑工事去了。
这一夜,南岸营地点起许多篝火。
巡逻队往来频繁,哨兵高度戒备,生怕北岸西军趁夜偷袭。
然而对岸始终沉寂。
只有河水潺潺流淌,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一名都司带着五百绿营兵,在己方火炮的掩护下,鼓噪着,向西军阵地发起了试探进攻。
一时间炮声轰鸣,硝烟弥漫两岸。
惊起芦苇丛中的无数水鸟。
双方乒乒乓乓对射了一上午。绿营折损了几十人,终究没能突破河防,悻悻撤了回来。
虽然进攻受挫,观战的沈棣辉和梁定海,却并不气馁,反而面露兴奋。
因为这一仗,让他们看出了西军的几个关键问题。
其一,火炮威力今非昔比。
绿营以从洋人那儿买的,两门12磅阿姆斯特朗后装线膛炮为核心,加上六门前装滑膛炮,居然在炮战中占了上风。
那两门西洋快炮射速快,精度也高。
接连敲掉了西军在北岸布置的几座炮台,打得又准又狠,战果颇丰。
而西军还击的火力,无论密度还是准头,都远不如传闻中厉害。
其二,西军人数似乎真的不多。
从北岸步枪还击的稀疏程度判断,兵力确实和昨天估计的差不多,两千左右。
枪声远远谈不上密集。
其三,西军的战意和斗志,明显大不如前。
区区五百绿营兵,在炮火掩护下,竟然能蹚过齐腰深的河水,一度攻到西军土垒下面,和对方短兵相接。
西军虽然抵抗依旧顽强,却少了往日那种不死不休的狠劲。
最后还是沈棣辉担心士兵伤亡太重,才下令鸣金收兵。
即便这样,绿营伤亡,也没超过两百人。
两人交换了意见,都感到振奋。
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西军战力衰退是不是全因为瘟疫,但他们军势大不如前,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沈棣辉下令中午犒劳全军。宰了随军运来的猪羊,让将士们饱餐一顿。
吃完饭,他当众宣布了丰厚的赏格。
率先登上敌人营垒的,赏银五十两。砍下西贼脑袋的,按级别论赏!
全军士气为之一振,个个摩拳擦掌,求战心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