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竹青勒住马,看着眼前这片惨绝人寰的废墟,声音透着悲愤:
“当年神王在桂省起事的消息传回来,官禄布村就遭了灭顶之灾。”
“那时为巡抚的叶明琛,许是为了向朝廷表决心,许是为了震慑地方,调了重兵把村子围住,来了个无差别屠杀。”
“全村五十多户,几百口人,不管跟神王关系如何,也不分老弱妇孺,全给杀了。”
“从七八十岁的老人,到怀里吃奶的娃娃,一个没留。”
“就连几户在这儿依附居住、并非洪姓的佃户或远亲,也没逃过,被不分青红皂白,一并杀绝。”
萧云骧默默听着,目光掠过一具蜷缩在灶台边的细小骸骨。
那孩子似乎想在最后时刻,寻个庇护。
他攥紧了马缰,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李竹青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寒意与讥讽:
“更可恨的是,村子屠完之后,官府还下了严令,不准四周乡民来帮忙收尸。”
“故意让这几百具尸首,曝露在此,任凭风吹雨打,鸟啄兽食。”
“为的就是杀一儆百,用这最直接、最酷烈的景象,震慑敢有‘从逆’心思的人。”
“可笑的是,神王的至亲,早得了信,提前跑掉了。”
“这满村的累累白骨,不过是些与他关系并不紧密的同村乡党。”
萧云骧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口堵得发慌。
神王这些乡亲,这些恐怕连“拜Sd教”是什么都弄不清的普通农户,却承受了旧朝官府最残酷、最疯狂的怒火。
他也瞬间明白了,为何神国起事时,总是一村一寨、整族整乡地扶老携幼,毅然相随。
只因旧朝的那些总督巡抚,根本不给无辜者任何分辨、妥协、求活的机会。
一人“造反”,全族连坐;一人“从逆”,全村屠灭。
这等不分青红皂白、株连无限的恐怖手段,看似是维护统治的雷霆之举,实则愚蠢至极。
它彻底斩断了人们犹豫、观望和回头的念想。
如同抱薪救火,只使得反抗的烈焰,越烧越旺,投奔义军的人如滚雪球般增多,且战意更为坚决。
因为一旦族中有人参与起事,就等于将全族全村都逼上了绝路,除了跟着“造反”到底,再无他路可走。
众人心情沉重,继续前行,来到村子中央一处相对开阔的场地。
地基明显比周围高,残存的石阶、柱础,还有那些焦黑粗大的梁木,都显示这里原是村中祠堂。
是洪氏一族祭祀祖先、商议大事的核心所在。
如今只剩一片废墟瓦砾,焦黑的梁柱横七竖八倒塌着,破碎的瓦片堆积如山,只能依稀想象,它昔日的规模与气象。
这里是宗族的精神核心,被如此彻底地焚毁,意味着旧朝不仅要在物理上消灭这个家族,更要在精神与传承上,将其彻底抹去。
在李竹青指引下,他们找到了据说是神王家的宅院。
这里与其他屋舍并无二致,同样是一片焦土残垣。
甚至毁坏得更彻底些,连地基似乎都被掘开过,仿佛要彻底斩断那所谓的“龙脉”或“王气”。
院中一棵半边焦枯的龙眼树,却顽强地从废墟里,伸出几枝带着新绿的枝干。
无声地证明着,这里曾有人居住,曾有过寻常的烟火日子。
村庄不大,布局紧凑,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大致看完。
策马走出那令人窒息的村口,空气中那股混合了焦木和淡淡尸骸腐朽气的沉闷味道,仿佛仍粘在鼻腔里、衣服上,挥之不去。
萧云骧一路沉默,久久没有言语。
他想起了自己那远在桂省的老家,想必情形,比这里更为惨烈。
毕竟,此地只殃及神王一族。
而在桂省,那是成千上万的举义者,怕是满乡满县的人,都给换过种了。
许久,他才对李竹青吩咐道:
“派些人手,带上工具,把这村里的尸骨,无论男女老幼,都收敛起来。”
“找个干燥向阳的地方,合葬一处,立个简单的标记。”
“毕竟我军中,与神国有旧的人很多。”
“就算抛开这层渊源,仅凭基本的人道之心,也该让他们入土为安,不再受这风吹雨打、曝尸之苦。”
李竹青在马上躬身领命,又请示道:
“那……洪氏一族的祖坟,就在这丫髻岭上,也被旧朝官员派人刨开了。”
“棺椁尸骨都给拖出来,挫骨扬灰,洒进了北江。说是要永绝后患。”
“形状很是凄惨,我们要不要顺手收拾一下?”
萧云骧对此并不意外。
这类破坏祖坟龙脉的手段,太符合这个时代特色了。
“既然如此,就在祖坟原址稍作整理,清除杂草乱石,立一块简单的碑石,写明此处原为洪氏祖茔便可。”
“不必过于隆重,更无须办法事。”
“眼下战事紧迫,不该把过多精力,耗费在洪家事务上。”
李竹青领命,随即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低声道:
“大王,这事我们既然做了,也不能完全白干。”
“如今咱们报社的随军记者,不是带着那稀罕的相机,跟着队伍么?”
“回头我安排他们过来,多拍几张村子惨状、弟兄们收敛尸骨、还有整理坟茔的照片,要拍得清晰、真切,越是触目惊心越好。”
“然后,把这些照片,连同我们在此作为的文书,一并送到上京去,给那位神王瞧瞧。”
“总得让他知道,在他鞭长莫及的故里,是谁在替他收拾这片残破家园,收殓这些无辜惨死的乡梓亡灵。”
“他看了这些,念着我们这点人情,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感激。”
“关键时刻,或许就是一步意想不到的闲棋冷子。”
萧云骧摆了摆手,对李竹青这种凡事都要算计到人心深处的脾性,也是无奈。
“这些事,你斟酌着办就好,分寸自己把握。”
众人策马,沿着来路缓辔而行。
离开了那片死亡之地,气氛却并未轻松多少。
李竹青沉默着,目光投向远处雨雾中朦胧起伏的山峦,眉头微蹙,显然官禄布村的惨状仍在他心头萦绕。
这惨状像是一根刺,扎得他心头火起。心中憋屈而不报复,从来不是他的脾性。
他思索片刻,忽然一夹马腹,凑近萧云骧。
脸上那惯有的、略带戏谑的笑容,又浮现出来。
“大王,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骆秉彰骆总督的老家,就在距此西南,不过十多里的炭步镇华岭村。”
“如今,那片地方,已在我军掌控之下。”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快意:
“我们要不要也派人过去……当然,咱们不必像清妖那样毫无人性,杀尽他骆氏宗族、刨了他家祖坟。那等事,咱西军不屑干。”
“但至少,把他家的田产地契、宅子、商铺、金银浮财,统统查抄充公,总不为过吧?”
“骆家是本地数得着的豪族,几代当官,积累厚实,家底必然丰足。”
“这笔横财,正好填补我粮饷,缓解后勤运输压力。”
这话说出来,他心头那股因目睹惨状而积郁的恶气,似乎才稍稍纾解了一些。
但这仍只是一个基于情绪反应的简单报复念头。
萧云骧闻言,未置可否,只是目光微动。
他脑子似乎隐约抓到了点什么,一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但一时却又想不分明。
而此时的李竹青,却是猛地一怔,仿佛自己刚才的话,点醒了自己。
他用力一拉缰绳,勒住了马。
方才抄家泄愤的念头,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大,与他素日里对人心的琢磨,碰撞在了一起。
他用手挠着脑袋,目光闪烁不定,显然思绪正在急速运转。
他太了解那些士绅了,他们爱财惜命,更看重家族根基;
他也清楚叶明琛那样的封疆大吏,他们可以不在乎百姓性命,但怕来自“自己人”的压力和朝廷的问责。
将这几方面的人心串联起来,一个远比单纯抄家更精妙、更狠辣的计划雏形,在他脑中逐渐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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