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商总会的水晶吊灯将舞厅映得如同白昼,孟如锦挽着父亲孟世绅的手臂踏入宴会厅时,藕荷色的晚礼服曳地而行,裙裾上缀着的米珠在灯光下碎成流动的银河。
她的长发被梳成法式髻,仅留几缕碎发垂在颈侧,珍珠耳坠随着步伐轻颤。
“锦儿今日这身打扮,倒有几分留洋小姐的气派了。”孟世绅笑着替女儿理了理披肩,目光扫过厅内。
西装革履的洋人、穿着旗袍的名媛、鬓角插着茉莉的舞女,衣香鬓影间尽是十里洋场的浮华。
孟如锦攥紧了手包里的蕾丝帕子,指尖触到前日裴望远送的那方素帕边角。自霞飞路初逢后,这方帕子便被她收在妆匣最底层,棉布上的皂角香早已淡去,唯有“裴”字的绣线还带着隐约的温感。
她正走神,忽听身旁的李太太笑道:“孟小姐今日真是明艳照人,怕是要成全场焦点了。”
话音未落,几道目光已齐刷刷投来。孟如锦微微颔首致意,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角落。那里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其中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身影,正侧对着她与人交谈。他的后颈线条利落,发梢被灯光镀上金边,竟与那日绸缎庄的裴望远有几分相似。
裴望远此刻正与法商银行的经理碰杯,他今日换了件戗驳领燕尾服,胸前口袋里露出雪白的手帕角,袖口的蔷薇纹袖扣在光线下闪了闪,正是那日遗落在教堂石阶上的款式。
当他偶然侧头,目光穿过旋转的舞伴与香槟塔,骤然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
孟如锦也看到了他。与那日的藏青西装不同,黑色燕尾服更衬得他肩宽腰窄,领结系得一丝不苟,唯有额前碎发被舞厅的暖风吹得微乱。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端着香槟的手指微微收紧,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冰凉的触感让她脸颊泛起薄红。
“那位是……”裴望远身旁的同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孟家的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裴望远没应声,只是将杯中香槟一饮而尽。一首《蓝色多瑙河》的序曲响起,舞池中央的人群开始移动。裴望远将空杯递给侍者,整理了一下领结,径直穿过人群朝孟如锦走来。
他的步伐稳健,黑色燕尾服的后摆随着动作划出流畅的弧,引得周围几位小姐窃窃私语。
“孟小姐,”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躬身,胸前的银链怀表随着动作轻晃,“可否有幸共舞一曲?”
孟如锦能闻到他身上更浓郁的雪松香,混着淡淡的烟草味,比那日在绸缎庄时更显成熟。她注意到他袖口的蔷薇袖扣,心跳不由得漏了半拍。“裴先生,”她屈膝行礼,声音比平日低了些,“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在下也深感意外。”裴望远伸出手,掌心向上,姿态优雅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诚意,“孟小姐的舞伴可有着落?”
孟世绅在一旁笑道:“锦儿,既然裴先生相邀,便去跳一支吧。”
踏入舞池时,孟如锦的手轻轻搭在裴望远的肩上。他的手掌落在她的腰际,隔着三层纱裙仍能感到掌心的温度,那力度恰到好处,既不松垮也不紧绷。
“上次在绸缎庄,还未请教小姐芳名。”裴望远的声音贴着她耳畔落下,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碎发,引得她耳垂微微发颤。舞厅里的乐声正浓,他的话语却像穿过了喧嚣,清晰地落进她心里。
“孟如锦。”她抬眸,撞进他含笑的眼。那双眼眸在水晶灯下泛着深褐的光,像盛着夜色下的黄浦江,“裴先生呢?”
“裴望远。”他顿了顿,指尖在她腰侧轻颤了一下,似是犹豫,又似是无意,“在怡和洋行做事。”
旋转中,孟如锦的裙摆扫过地面,“裴先生常来这种场合?”她轻声问,想打破莫名的局促。
“应酬罢了。”裴望远带着她躲过一对舞步凌乱的男女,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倒是孟小姐,今日这身打扮,让人眼前一亮。”
“家父让我学着见见世面。”孟如锦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虎口处有层薄茧,与她细腻的掌心形成鲜明对比。
一曲过半,裴望远忽然放缓了舞步,带着她滑向舞池边缘的阴影处。水晶灯的光芒被巨大的科林斯柱挡住,此处光线稍暗,却能更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
“孟小姐似乎对西洋舞很熟稔。”他的目光落在她随节奏起伏的肩线,“是留过洋?”
“曾跟着法籍家庭教师学过一段时间。”孟如锦想起那些在钢琴房里踩坏的舞鞋,“比起华尔兹,我更喜欢昆曲里的水袖。”
裴望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小姐还懂昆曲?”
“略知一二罢了。”她想起自家后花园的戏台,“倒是裴先生,舞步如此标准,不像只是‘应酬’。”
他低笑一声,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传来:“早年在法国留过几年,学过些皮毛。”
孟如锦抬眸看他,忽然想问他在法国的见闻,想问他怀表链上的蔷薇是否与巴黎有关,但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法国的梧桐,也像霞飞路这样吗?”
“巴黎的梧桐更粗壮些,”裴望远的目光飘向远处的落地窗,仿佛透过玻璃看到了另一片大陆,“秋天落叶时,整条街都是金黄的。”
两人一时无话,唯有乐声在空气中流淌。孟如锦能闻到他领结上沾染的雪松香,那味道像极了霞飞路那家俄式咖啡馆里的壁炉,温暖而安定。
《蓝色多瑙河》的尾声渐弱,裴望远带着她完成最后一个旋转,恰到好处地停在灯光边缘。他的手掌从她腰际移开,指尖却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裙摆,留下一阵微麻的痒。
“多谢孟小姐赏光。”他微微躬身,胸前的怀表链在光线下闪了闪。
孟如锦屈膝行礼,脸颊的热度还未退去:“裴先生客气了。”
她想说“你的袖扣很别致”,想说“下次再见。”可话未说出口,却都吞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