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
日占区。
本该是烟火气最盛的时候,可如今却只剩一片死寂的压抑。
阳光透过灰蒙蒙的云层,洒在斑驳的街巷上,给那些贴着“大东亚共荣”标语的墙壁,镀上一层虚伪的亮色。
福安里中段,一间不起眼的石库门民房内,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漏进一缕细光,勉强照亮桌案前穿灰色长衫的身影。
张天民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他戴着一副黑框圆眼镜,镜片后的双眼温润平和,鼻梁挺直,嘴角总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位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或是潜心治学的文人。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儒雅随和的皮囊下,是一颗杀伐果断的心肠。
他的代号是猫头鹰,是军统总部在沪的最后一张王牌。
桌案上,摊着厚厚一叠文件,纸张泛黄,却字字千钧。
那是军统总部发给他的绝密文件,有潜伏人员信息,有搜集重要情报的指令,还有猫头鹰小组的详细档案等等。
半小时前。
猫头鹰小组的联络员送来一封情报:“潜伏人员被捕,身份暴露,速撤离!”
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张天民心头。
他迅速意识到,他的身份暴露了。
不过,他很早便为自己安排了紧急撤离路线,就在隔壁弄堂的杂货铺,只要他此刻动身,换上伙计服,便能从容撤退。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文件,撤退的心思瞬间熄灭。
撤离容易,可这些文件怎么办?
若是带走,途中一旦遭遇盘查,必然暴露。
若是留下,落入日伪。特务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张天民咬了咬牙,将密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咽了下去,眼底的温和瞬间被决绝取代:“文件必须销毁,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它落入日伪特务手中。”
他迅速从床底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铁皮盒,里面装着半瓶酒精和一盒火柴。
打开盒盖,浓烈的酒精气味弥漫开来,与房间里淡淡的墨香、霉味混杂在一起。
他拿起最上面的潜伏人员名单,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代号,心中一阵刺痛,这些人都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同僚。
若是名单暴露,整个猫头鹰小组所有人都将完蛋。
而且,他们在日伪特务眼皮底下搜集情报,一旦名单泄露,等待他们的便是酷刑与屠杀。
张天民不再犹豫,将名单塞进铁皮盒,拧开酒精瓶,用敬酒浸湿纸张。
他划亮一根火柴,橘红色的火苗在指尖跳动,映得他眼镜片泛起一层光晕。
噼啪!
火苗吞噬了整张名单,黑色的灰烬随着热气升腾,落在地上。
接着,他又迅速拿起其他文件,一张张塞进火中。
火越来越旺,张天民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耳边滑落,滴在地上。
房间里的焦糊味越来越浓,混杂着酒精的气息,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不敢停下,双手不停地将文件往铁皮盒里送。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
76号的特务一旦找到这里,绝不会给他从容逃走的机会。
这时。
突然。
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响。
打破了巷子里的沉寂,也像一把冰锥,狠狠刺进张天民的心脏。
他的动作猛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悸。
这是守在院子外面的两名组员发出的警示枪声。
“一定要坚持住!”
张天民神色焦急,手中的动作更快了。
还有最后一叠有关潜伏计划的文件,只要销毁了它,就算自己出事,也是值得的。
屋外的枪声越来越密集,夹杂着特务们的大喊声。
外面,吴四宝标志性的粗嗓门大喊:“都给老子上,把巷子口堵死,谁拿下里面的人,赏大洋一千!”
片刻后,屋外的枪声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两声短促的惨叫。
显然,守在外面的两名兄弟被杀了。
张天民的心瞬间沉入谷底,眼眶微微泛红,他将最后一叠文件塞进火堆中。
这时,轰隆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木屑飞溅。
几名穿着黑色短打、挎着盒子炮的特务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屋内的张天民。
“不许动,放下东西。”
领头的特务厉声喝道,声音里满是凶狠。
张天民没有回头,背对着特务们,此刻,他只想让文件烧得更快更彻底。
一名特务见状,立刻扣动扳机,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打在墙壁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弹孔。
“找死!”
张天民猛地转过身,眼中凶光一闪,右手迅速摸向桌底的手枪,动作快如闪电。
不等特务反应过来,他已经抬手射击,“砰”的一声,领头的特务眉心中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鲜血瞬间染红了门。
“开枪!给我打死他!”
门口传来吴四宝的怒吼。
密集的子弹瞬间射向张天民,他靠着墙壁迅速躲闪,不断扣动扳机反击。
特务足有二三十号人,房间狭小,根本没有周旋的余地。
子弹像雨点般落在他周围的墙壁、桌案上,木屑、纸片四处飞溅。
张天民的左臂突然一麻,一阵剧痛传来,鲜血瞬间浸透了灰色长衫的袖口,中枪了。
但他没有停下,咬着牙继续开枪,又干掉两名特务两名特务。
然而,子弹很快就打光了,他握紧空枪,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识相的赶紧投降!”
吴四宝从特务身后走了出来,双手叉腰,脸上挂着阴狠的笑容,“主任说了,只要你交出文件,不仅不追究你的罪责,还能让你在76谋一席位,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张天民冷笑一声,声音沙哑却坚定:“呸,以为我跟你你们一样,不知礼义廉耻,甘心给日本人当狗腿子?”
他说着,猛地将空枪砸向吴四宝,却被旁边的特务一把拦住。
“敬酒不吃吃罚酒。”吴四宝脸色一沉,挥手道,“开枪,留活口。”
一阵乱枪响起,张天民只觉得胸口、腹部、大腿同时传来剧烈的疼痛,像是被几把尖刀狠狠扎入。
他的身体晃了晃,靠着墙壁缓缓滑落在地,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但他还是抬头看了一眼火堆中的灰烬。
“还好……都烧毁了……”他喃喃自语一声,随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长官,人还活着!”
一名特务上前探了探张天民的鼻息,连忙向吴四宝汇报。
吴四宝走上前,踢了踢张天民的身体,看到桌案上那堆灰烬,脸色有些难看。
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巷口,停在民房门口。
车门打开,李士群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戴着白色手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狠厉。
“主任。”吴四宝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李士群的目光扫过屋内的狼藉,落在张天民身上,又移到那堆灰烬上,眉头微微皱起:“情报呢?”
“回主任,都被他烧了,只剩下这些灰。”吴四宝低着头,语气有些忐忑。
李士群冷哼一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捻起一点灰烬,又缓缓松开:“烧了?没关系。”
他的声音十分平淡,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只要人活着就行。”
他转身对身后的手下吩咐道:“把他立刻送往陆军医院,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活下来。”
“哈衣!”
几名特务立刻上前,用绳子将张天民捆住,小心翼翼地抬出房间,送往陆军医院。
吴四宝跟在李士群身后,低声问道:“主任,要不要派人继续追查?”
李士群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算计:“不必,此人是猫头鹰小组的组长,只要撬开他的嘴,整个小组的脉络就都清楚了。”
他钻进轿车,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开车,去陆军医院。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能硬到什么时候。”
特高课。
办公室,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与油墨混合的气息。
窗外,宪兵司令部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灰霾中,偶尔传来的宪兵军靴声,像沉重的鼓点。
李季靠在宽大的办公椅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办公桌面上敲打着,眼神沉凝。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中佐军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典型的日式笑容,却难掩眼底深处的阴狠。
作为特高课的课长,李季深谙情报战线的凶残。
而上海滩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军统、中统、西北、日伪势力盘根错节。
李季坐在办公椅上,目光带着几分深沉,似是在思索什么。
代号“猫头鹰”的军统情报组组长,受军统总部直接管辖。
此人行事缜密,行踪诡秘,昼伏夜出,精准打击,在76号查出猫头鹰小组之前,他只知道军统总部在上海滩有直属情报小组,具体代号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李季与猫头鹰没有直接打过照面,但从对方一系列行事不难看出,此人绝不是一般的特工。
叮叮叮——
桌上的外线电话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
李季眼底寒光一闪,伸手拿起听筒,用流利的中文沉声道:“莫西莫西,我是相川志雄。”
电话那头传来李士群沙哑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得意:“课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76号抓到了一条大鱼,代号猫头鹰。”
“哦?”
李季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听筒,面无表情,沉声道:@@“确认是他?”
“千真万确!”
李士群的声音透着兴奋,“吴四宝亲自带队抓的,猫头鹰当场反抗,身中四弹,现在已经送到陆军医院抢救。”
李季心中暗叹一声,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如果猫头鹰扛不住酷刑,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伤势如何?”李季追问,语气凝重。
“中了四弹,分别在胸口、腹部、手臂和大腿,不过没打在要害上,医生说手术应该会成功,不会有性命之忧。”
李士群说道,“我已经让人守在医院了,等他醒过来,立刻开始审讯。”
“不错,这件事做的很好,我会向宪兵司令部给你申请嘉奖。”李季道。
捏着,沉默片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了解76号的手段,酷刑、利诱、精神摧残,无所不用其极。
但愿猫头鹰能扛得住76号的酷刑。
若是他松口,军统在上海滩的情报势力不仅要被废,有关军统的绝密情报也会泄露。
“李桑,”
李季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拿到猫头鹰口供。”
“但不许弄死他,我要完整的情报,另外,加强警戒,绝不能让他被军统的人灭口。”
“明白,请课长放心,李某派了一个外勤中队的人手守在医院,苍蝇都飞不进去!”李士群笑着保证道。
“呦西,李桑好好滴干,大日本帝国是不会亏待你的。”李季又一次画大饼。
电话那头的李士群,对这话已经有了免疫力。
此时。
陆军医院的手术室里,灯火通明。
手术室的墙壁是冰冷的白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让人胃里一阵翻涌。
两名穿着白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和手术帽的日本医生,正全神贯注地为张天民进行手术。
他们神情紧张,手上的动作却精准而稳定,每一个切口、每一次止血,
张天民躺在手术台上,脸色苍白如纸,灰色长衫早已被鲜血浸透。
麻药的效果让他陷入深度昏迷,眉头却依旧紧紧皱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的胸口、腹部、手臂和大腿上,四个伤口还在不断渗血,染红了白色的手术布。
“一号伤口,子弹贯穿大腿外侧,未伤及动脉,准备取弹。”
主刀医生用日语沉声说道,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模糊。
助手立刻递过镊子和止血钳,主刀医生小心翼翼地切开伤口周围的组织,避开血管和神经,很快便夹出了一颗带着血丝的弹头。
弹头落在金属托盘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手术室里格外清晰。
接下来是手臂上的伤口,子弹嵌在骨头旁边,取出来时格外费力。
医生们花了近半个小时,才将四颗子弹全部取出。
随后仔细地为伤口清创、缝合、包扎。
整个手术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当最后一层纱布缠好之后。
主刀医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却如释重负的脸。
“手术成功,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但失血过多,需要密切观察。”
医生对旁边的护士吩咐道,“准备推往特护病房,注意保持伤口清洁,随时监测生命体征。”
护士点了点头,熟练地将张天民转移到推床上,盖上薄被,推着他走出了手术室。
手术室门外,早已围满了穿着黑色短打的76号特务。
为首的正是吴四宝,他双手叉腰,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看到推床出来,立刻上前一步,粗声问道:“人怎么样了?醒了没有?”
护士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摇头:“还……还在昏迷中,医生说需要休息。”
“休息个屁!”
吴四宝骂了一声,挥手道:“把他抬到楼上的审讯室,主任说了,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必须立刻审问!”
几名特务立刻上前,不顾护士的阻拦,粗暴地将张天民从推床上抬了下来,往楼梯走去。
张天民的伤口受到拉扯,鲜血瞬间浸透了包扎的纱布,他眉头皱得更紧,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却依旧没有醒来。
特护病房被临时改成了审讯室。
原本干净整洁的房间里,此刻摆满了各种刑具——烙铁、老虎凳、竹签、皮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铁器,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墙壁上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光线刺眼,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特务们将张天民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的身体蜷缩了一下,伤口的剧痛让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中,他看到周围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特务,还有那些令人胆寒的刑具,瞬间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别装死了。”
吴四宝蹲在他面前,脸上挂着阴狠的笑容:“现在老老实实交代,潜伏人员名单在哪里?还有你们接下来的计划,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张天民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他缓缓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吴四宝:“狗汉奸…………想让我招供……去你妈的!”
他的声音沙哑虚弱,却透着一股不屈的倔强。
“好,有骨气!”
吴四宝脸色一沉,站起身,对旁边的特务使了个眼色,“给我打!我倒要看看,他的骨头有多硬!”
一名特务立刻拿起皮鞭,走到张天民面前,猛地挥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皮鞭抽在张天民的背上,灰色长衫瞬间被抽破,留下一道深红色的血痕
。剧烈的疼痛让张天民浑身一颤,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声求饶,只是死死地盯着吴四宝,眼神里充满了坚毅不屈。
“还不说?”吴四宝喝道。
张天民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再打!”
皮鞭一下接一下地抽在张天民的身上、腿上、手臂上,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皮肉撕裂的声音和鲜血飞溅。
他的灰色长衫被打得破烂不堪,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痕,伤口的疼痛与新添的鞭伤交织在一起。
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地上,形成一滩暗红色的水渍。
张天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意识开始模糊,好几次想要晕过去,却都被剧烈的疼痛唤醒。
他知道自己不能晕,一旦晕过去,这些特务就会用更残忍的手段折磨他,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
“看来皮鞭对你没用。”
吴四宝看着奄奄一息的张天民,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那就换个花样。”
说完。
他吩咐手下特务准备镊子,脱了张天民的鞋子,把他的脚趾甲往下拔。
嗷啊!
张天民的惨叫声歇斯底里,脸上弥漫着剧痛,紧拧在一起的川字眉,微微变得狰狞。
“就算你是铁打的,落到老子手里,老子也能把你融化。”吴四宝的笑容带着一丝狰狞。
张天民疼的冷汗直冒,痛声不绝,但他内心却不曾动摇过分毫。
就算他被这些狗汉奸折磨至死,也不会求饶一声,这是他做人的骨气,也是他对这个羸弱不堪的民族,最后能做的事情。
作为一名潜伏特工,他深知其中危险,也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特务们对张天民轮番上刑,拔脚趾甲、水刑,拳打腹部、老虎凳………。
此时。
山城。
军事情报调查统计局。
局座办公室中。
戴老板眉头紧锁。
面前放着一封电报,是军统总部在上海滩最后一张“底牌”发来的,内容是猫头鹰小组折戟沉沙,猫头鹰本人被76号特务逮捕,生死不明。
猫头鹰小组的重要程度,不亚于当初的美人蛇小组。
而且,戴老板非常看重猫头鹰的能力和忠心,这也是军统总部很少派危险的行动给猫头鹰的原因。
砰。
戴老板脸色阴沉,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发泄心中的怒气。
李士群这个狗东西,现在是越来越猖狂……,必须把他干掉,给那些被捕殉国的军统特工报仇。
但要如何干掉李士群,戴老板也没主意,因为军统上海站已经不受他控制,军统总部在沪几乎失去了情报和行动能力。
这时,他想到了鬼狐。
但又拉不下脸。
要知道,他与鬼狐可谓交锋多次,次次失败,还折损了王天目与陈恭澎两员大将,更让他气愤的是,鬼狐收编了军统上海站的情报网,陡然自称一系,与他分庭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