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十一月的长阳城,寒意刺骨。
周桐回到欧阳府时,抬头只能望见高墙内零星几点灯笼在浓稠的墨色里晕开微弱的光团。
他借着那点光,能清晰看到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化作一团白雾,迅速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
抬手叩响门环,没过多久,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朱军探出半个身子,手里也提着一盏气死风灯。
他看到周桐,立刻将门拉大些,一边搓着手,一边呵着白气道:“哎哟喂,周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这天儿,真是冻死个人了!”
周桐赶紧侧身跨过高高的门槛,踏入府内。
门房旁边角落也燃着一个火盆,里面的柴火噼啪作响,提供着有限的热量。周桐跺了跺脚,感觉寒气从脚底板一个劲儿地往上钻,他看向朱军:
“老朱啊,这点火够用吗?夜里值守可别冻着了。”
朱军憨厚地笑了笑,又搓搓手:
“没事,先生吩咐过了,炭可以紧着用。先生还说,等小说书你把那什么‘煤’搞好了,咱们府上今年冬天就再也不用担心木炭不够烧啦!”
“辛苦辛苦,回头忙完这阵,给你这值班的屋子也弄个舒服点的暖椅。”周桐点点头,也忍不住搓了搓快冻僵的手,哈出一大口白气,不再多言,赶紧缩着脖子朝自己院子走去。
估摸着这个时辰,厨房怕是连点热汤底都不剩了。
他快步走到自己房前,推开那扇隔开内外寒暖的房门。
一股混合着炭火气和淡淡食物香气的暖流迎面扑来,瞬间将他包裹。
外间屋里,桌子上的烛台燃着一根蜡烛,光线温暖。桌上摆着几碟用纱罩扣好的小菜,还有一碗看样子是特意留着的、可能已经凉透的汤羹。
墙角处的火盆烧得正旺,里面的银霜炭泛着红彤彤的光,是整个房间热量的来源。
他刚脱下带着寒气的外袍,就听见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一挑,小桃那颗脑袋就探了出来,脸上带着雀跃:
“少爷回来啦!”她蹦跳着出来,目光扫过桌上的饭菜,“给你留着饭呢,在外面吃过了没?”
“没呢,”周桐摇摇头,走到火盆边伸出手烤着,“光顾着跟那死胖子斗智斗勇,外加跑断腿了。”
“那你还不赶紧吃点!”
小桃凑过来,笑嘻嘻地说,“我一个人在那边房间点火盆太浪费啦,就过来蹭蹭暖和。少爷,床我都帮你暖好了,快去洗洗~”
周桐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先说好啊,你晚上睡觉安分点,别跟个火炉似的贴上来,热得人睡不着。”
“知道啦知道啦!”
小桃嘴上应着,浑不在意。周桐摇摇头,起身先去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让屋内积蓄的炭火气能透出去一些,这才坐到桌边,就着这点暖意,慢慢将已经微凉的饭菜吃了。
吃完饭,洗漱成了另一个挑战。
从房间到专门辟出的洗漱间,短短一段廊庑,此刻走起来却觉得格外漫长。
寒风像小刀子似的从领口、袖口往里钻,尤其是洗完热水澡出来,身上那点热气仿佛瞬间就被剥离开,披着单薄的寝衣,周桐几乎是打着哆嗦一路小跑回来的。
洗漱间靠近欧阳羽的书房兼卧室。
路过时,见里面还亮着灯,周桐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轻轻推开门。
只见欧阳羽仍坐在轮椅上,伏在案几前,就着一盏油灯,正凝神写着什么。
他身上衣物单薄,房间里虽然也有火盆,但显然不如周桐房里那般暖和,光线在他清癯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有几分孤寂。
“师兄,这么晚了,别写了。”
周桐皱着眉走进去,带着一身刚沐浴过的湿气和水汽,
“这大冷天的,你也不知道多穿点,看看你这手,冰凉的。”
他边说边走到案几前,目光扫过欧阳羽正在书写的东西,似乎是明日需要协调的人手和物资清单。
不等欧阳羽开口反对,周桐已经俯身,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轮椅上横抱起来。欧阳羽身体一僵,低声道:
“胡闹!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行!”
“能什么能,赶紧上床躺着是正经!”
周桐动作利落,几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欧阳羽放在铺好的被褥上,拉过厚厚的锦被将他严严实实盖好,然后转身“噗”一声吹熄了案几上的油灯。
“师兄,晚安!”
做完这一切,他才轻轻带上门,顶着最后的寒意,冲回了自己那间温暖得多的屋子。
掀开里屋的门帘,更暖融的气息包裹过来。
里面点着两三根蜡烛,光线昏黄而温馨。徐巧和小桃都拥被坐在宽大的床榻上,两人中间散落着好些信笺。
床头的小几上也堆了一小摞。
周桐有些愕然:“这么多信?巧儿,你朋友往来这么频繁?”
小桃正拿着一封信看得津津有味,闻言抬起头,举起手中的信纸,语气带着点夸张的咏叹调:
“少爷——这可不是写给巧姐姐的,是写给你的哦!”
“写给我的?”周桐更诧异了,他走到床边的火盆旁,蹲下伸手烤着,驱散最后一丝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
徐巧见他蹲在那边不过来,柔声问道:
“夫君,怎么了?快进来说话呀。”
“身上还有点凉气,怕冰着你们。”
周桐回头笑了笑。
小桃却是个急性子,闻言一把掀开被子,赤着脚就跳下床,噔噔噔跑过来拉住周桐的胳膊就往床上拽:
“怕什么呀,一会儿就暖和了!快来看你的‘仰慕者’们写的情诗!”
周桐半推半就地被她拉到床边,又被她使劲推着坐上了床沿。
小桃自己也麻利地钻回被窝,然后……一条光滑温烫的小腿就自然而然地伸了过来,直接搭在了周桐还带着凉意的腿上。
“嘶——”
那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让周桐微微一僵。
小桃却得寸进尺,整个人又往他这边蹭了蹭,几乎贴在他身侧,仰起脸,笑得像只偷腥的小猫,压低了声音,气息拂过他耳畔:
“少爷,你看你这暖床丫鬟,尽不尽责呀?”
周桐被她弄得有些痒,无奈地用手拍了拍她搁在自己腿上的小腿:“别闹……这样容易着凉。”
小桃浑不在意,反而调整了下姿势,让两人的接触面积更大些,嘻嘻笑道:
“没事没事,我火力旺着呢!少爷,你快看信嘛!”说着,把手里那封信塞到他眼前。
周桐只好就着烛光看去,小桃和徐巧也凑了过来,三个脑袋几乎挨在一起,对着那封文绉绉、含蓄中又带着大胆邀约意味的信笺品头论足。
“啧,这文笔,一看就是下过功夫的。”周桐点评。
“字写得也不错,比少爷你的狗爬字强多啦!”小桃立刻接话。
“看这落款,‘梅影居士’……不知是哪家小姐。”
徐巧语气温和,带着点好奇。
周桐一边翻看着其他几封大同小异的信,一边忽然想起了今晚在宰相府的插曲,便随口说道:
“说起这个,今晚我跟殿下去孔相府上,还遇到他家的千金了。”
“孔相?是那位孔喜小姐吗?”
徐巧问道,她在长阳长大,对几位重臣家眷有所耳闻。
“对,就是她。”
周桐把孔喜如何出现,孔相如何故意制造机会让他们单独去小花厅“探讨诗文”,以及后来孔相那意味深长的态度,简单说了一遍。
小桃听完,眼睛瞪得溜圆,语气酸溜溜的:
“哇!宰相家的千金诶!少爷,你这是要走桃花运了?人家爹都默许了!”
徐巧倒是比较平静,只是轻轻握了握周桐的手,微笑道:
“孔相门第高贵,孔喜小姐想必也是才貌双全。夫君如今声名在外,受人青睐也是常理。”
周桐连忙表态,语气坚决:
“可别!这福气太大了,我可消受不起。家里有你们两个就够我头疼的了,再来一个,还是宰相家的,我怕不是要被那些规矩和眼神给烦死。”
他捏了捏徐巧的手,“我有巧儿,还有你这个闹腾鬼,”
另一只手屈指弹了下小桃的额头,“就知足了。外面那些,不过是浮云,看看热闹就行。”
小桃捂着额头,嘟囔道:
“这还差不多!不过少爷,人家要是非要贴上来呢?你还能把宰相千金赶出去不成?”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
周桐把那些信笺归拢到一起,放到床头小几上,
“反正我现在没那心思。行了行了,这些‘情书’改天再慢慢‘鉴赏’,时候不早了,睡觉睡觉。”
他吹熄了床头的蜡烛,只留远处桌上一根小烛散发着微弱的光。屋内顿时暗了下来,只剩下火盆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周桐在温暖的被窝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感觉到小桃依旧像个小火炉似的贴在自己身侧,忍不住往外挪了挪,低声道:“小桃,远点,热。”
黑暗中,传来小桃不满的哼唧声,但她还是稍微退开了一点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