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桃花谢了又开,年年如是,仿佛从未更改。
朱娘和男人把阿桃照料得无微不至,像是在她身上,倾尽了对亡女的悔意与柔情。
他们教她吃饭,教她穿衣、说话、走路,也会带她去村边的桃林。
朱娘细心编好一圈新开的桃花,轻轻戴在她头上,那花圈落在她如乌云的发间,仿佛落在一汪静水上,无声无息。
可阿桃,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变化。
她学会了说话,学会了吃饭,也学会了睡觉,但总是静静坐着,沉默如木偶。
她的目光空远,不知落在何处,也不知心系何物,像风穿林,像云掠水,她似乎在看,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她不曾笑,也不曾哭,安静得不像一个孩子,更像是一缕不知何处飘来的魂,误入了这片桃花村落。
但朱娘与男人从不怨她冷淡。
他们每日与她说话,讲村里的事,讲天上的云,讲花开的时节。
即使阿桃只是听着,他们也从不疲倦,仿佛只要她在,就足够了。
这份安然一直持续了三年。
直到不知是村里的哪位村民随意提了一句:“阿桃这孩子,咋没怎么长个儿呢?”
听了这话,朱娘和男人这才恍然发觉——三年过去了,不声不响的阿桃,不光性子没变,模样也一点没变。
朱娘平时给她做衣裳,从没遇上过孩子蹿个儿、衣服不合身的烦恼。
“阿桃以前吃了太多苦,身子一直没养回来,怎么长得起来?”
夫妇俩愣在那里,还是朱娘先回过神来。
那村民笑着打趣:“那你们可得多给她弄点好吃的,我看那孩子,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昨儿我抓了只兔子,拿点过来给她补补身子?”
可村民后面说的话,朱娘和男人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们回了家,一眼又看见阿桃,还是像往常那样,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那棵桃树,是男人特意为阿桃移过来的。
“阿桃。”
朱娘走到女童面前,蹲下身,轻轻地将她抱进怀里,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着什么似的。
她眼眶发热,像有什么要涌出来:“阿桃,看看娘亲。”
阿桃偏过头来,看着朱娘。
她眼里没有太多情绪,却像是明白了朱娘在期待什么,她缓缓伸出手,回抱了她一下,低低地唤了一声:“娘。”
朱娘应了一声,声音哽咽,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满足地闭上眼睛,任泪水打湿了脸颊。
阿桃轻轻靠着她的肩,侧过头,看向那一直站在旁边、眼神沉沉的男人。
她张了张唇,轻声唤道:“爹爹。”
男人却不像朱娘那般温柔地回应。
他眼神微冷,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眼中毫无波动的女童。
她与身子微颤低声哭泣的妻子形成了鲜明对比,对着相处了三年的“娘亲”仍旧毫无感情,就像这三年的朝夕相处似乎从未存在。
『阿桃,你究竟是谁?』
男人紧绷着脸,终究没有在此刻问出这句疑虑之词。
他出门在外,多少也听过那些妖魔之事,但看着养了三年的女儿和心绪不稳的妻子,他还是无法直接说出口。
……
日子又过了半年,阿桃的异样没再掀起什么波澜,家里很快被另一件更大的事盖了过去——朱娘竟然有喜了。
她是去给月儿扫墓回来发现不对的,请了大夫确定之后,她更是坚信是月儿重新回来了。
这个消息像石子落进水面,荡起圈圈涟漪,上回生养后落下病根的朱娘,本以为此生再无指望,如今却再次怀上,激动夹着喜悦弥漫在这个不大的家中。
男人更加细心起来,不许她再操持粗活,自己天还没亮就出门,天黑才回来,咬紧牙关撑起了家的重担。
朱娘怀着孩子,整个人像被柔光笼罩着,眼里有了盼头,也更惜命地护着肚子。
她总是把阿桃抱在怀里,轻声说,是她带来了好福气,是他们做的那些好事,被阿桃带回来了。
可这份幸福来得太突然,也太满,仿佛盛水的碗,一不小心就要溢出来了。
先是男人莫名变得沉闷,再是朱娘与男人分了房,她唤来阿桃陪着自己,每晚都抱着女童入睡。
但她的身子还是在一天天消瘦下去,夜里也常常彻夜难眠。
日子一天天逼近临盆,她的神情也愈发紧绷,像根随时会断的弦。
阿桃总会听见朱娘低低的喃喃声,深夜里,被噩梦困住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不会的……不会的……”
声音轻,却带着深深的不安。
阿桃不明白朱娘在怕什么,但她早已习惯在夜里被朱娘噩梦中无意识收紧的怀抱惊醒。
后来,她学会了闭眼假寐,等到朱娘梦魇发作,她便像从前朱娘哄睡她那样,一下一下地轻拍朱娘的背,沉默又安静。
朱娘似乎察觉了她的举动。
某天白日,她一如往常抱着阿桃坐在桃树下,忽然轻声说:“阿桃,对不起,让你总是睡不好。”
阿桃缓缓摇头,眼神无波无澜,她并不需要“睡觉”。
朱娘闭上眼,把下巴轻轻抵在阿桃的肩上,声音低到像是风吹过树叶:“阿桃,娘亲怕。”
“你的弟弟或者妹妹……真的能平安生下来吗?”
朱娘惶恐,她惶恐孩子“乖巧”得过了头。
以前怀月儿的时候,她的苦是写在脸上的——日日呕吐、夜夜抽筋,吃不下、睡不稳,仿佛那孩子在她肚里是带着满腔活力闹腾着来的。
但这回不同。
头三个月还算寻常,过后竟忽然静了下来,静得仿佛肚子里什么也没有过。
没有动静,没有回应,连一丝踢打都欠奉。
朱娘和男人又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身子病根太重,恐保不住胎儿。
那之后,男人便闷了下来。
朱娘心里苦涩,不愿见丈夫苦闷的样子,却也不愿说出口,怕是说破了,就真成了。
但她夜里常会醒,手不自觉地覆在腹上,等着、盼着,哪怕是一点点细小的动静也好,可每一次,等来的都是一整夜的沉默。
朱娘看着男人眼里一点点退下去的光,心口像是被细细地绞着——既疼,又无力。
她期盼着,也许这孩子只是安静些,也许这孩子会在最后,突然像月儿那样,在她肚子里动一动,然后平安降生。
哪怕先天残缺都没有关系。
但直觉一天天在心底翻涌,叫她怎么也安不下心。
“阿桃,陪娘亲去看看月儿姐姐好吗?”
阿桃看着朱娘挺着的大肚子,再看了看她憔悴无神的脸,沉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