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无用，我太过软弱。”
少年深深垂着头，就像后颈之上压着千斤坠，他没有底气抬起头。
若是他更大一点，更勇敢一点，更强大一点，他相信，他是能凭着自己的力量保下那对夫妇的，至少不会让他们那么痛苦地死去。
那些妖族说得没错，他除了天赋一无是处，他没有坚强的意志，就连此刻，他依旧对自己早已选定的方向摇摆不定，他的确德不配位。
少年低声道：“后来我重新回到了族里。”
“灵儿父母因我而死，我心中有愧。”
所以那天，当他发现了灵儿的出逃后，他为她掩饰了行踪。
因为看她跑进了死人谷，他心下不安，便想着去看一看她。
幸好去了。
小姑娘将自己藏在脏乱的尸体之中，高烧不退，他喂了丹药后，灵儿病情虽然有所好转，但仍旧昏迷不醒，因为担心小姑娘，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陪着她一段时间。
原本阿烬给灵儿安排的未来，是在他真正成为白鹤系的掌权人后，将她送出小岛。
潮尽城对进出岛的妖族管控得非常严格，除开三位掌权者不受规矩拘束，其余进出的妖族基本都是三大妖系的大妖，彼此之间互相熟悉，还手持三位掌权者的通行证明。
如今只是少主的阿烬暂时做不到将灵儿隐蔽安全地送出小岛。
毕竟对潮尽城的妖族来说，他们最怕的就是潮尽城的位置暴露，在这方沧海小岛上，妖族力量的确远盛人族，但外界的人族，一定是比妖族更强的。
可是，意外总是会在他预料不到的时间降临。
死人谷里，居然有弃人谷。
他和灵儿被带进了谷，时隔多年，他再次与人族亲密接触，他被这些人视为孩子，感受到了妖族里所没有的长辈关爱。
在日复一日的艰难摇摆中，阿烬慢慢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要改变潮尽城。
他想让这些人族光明正大地走出弃人谷，而不是战战兢兢地苟活。
更何况，潮尽城最开始便是因白鹤一族起乱，是他的祖先引起了这一切灾变。
这明明是人妖共存的最后一片土地，阿烬想将它变回原本的模样。
这个想法，在看到阿银的那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
从饱受期望到被驱逐出族，再到强迫自己回归妖族修习少主功课，阿烬一直对自己的选择充满质疑。
某种意义上，他知道自己不适合掌权角色，妖族的领袖需要果敢冷静，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全心全意为妖族谋划的心。
但他自小受到妖族欺凌，后又与人族有了一份羁绊，他做不到对无辜受难的人族无动于衷，特别是在潮尽城这种地方，人妖两族处于如此畸形的关系之下。
但他也做不到背叛妖族，他无法转身对着同族下手。
他对自己选择的未来感到迷茫，他不想去成为奴役人族的妖族，回归之后的日子，他总是处在纠结摇摆的痛苦之中。
在这种质疑与犹豫下，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改变潮尽城，他又有什么能力能改变潮尽城？
靠燃烧不熄的烬火吗？他一人能抵万千妖族吗？
阿烬一直在思考。
直到他见到了阿银。
尽管信仰已经变为遥远的传说，但信仰终究是信仰，在他接受到的传承记忆中，他能感受到曾经的潮尽城妖族，对那位深海神灵怀着多么虔诚的敬意。
仿佛向他印证着信仰不是传说，他见到了一位特殊的生灵。
银发银尾的鲛人神情冰冷愤怒，她拥有召唤潮汐的能力，嘶吼咆哮的海浪在她的鱼尾下奔涌翻腾，幽蓝近墨的海水如摧城黑云压向小岛。
迷雾笼罩的天空在那瞬间变得昏暗低垂，大海在那一刻向潮尽城尽情展现着它的恐怖。
阿烬惊异地看着这一幕，那瞬间，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保护潮尽城，而是去靠近她，他想抓住她。
莫名的冲动让他来不及思考，纵身跃入到了海里，他的理智清醒又疯狂，一股不知从何处升起的强烈情绪操纵着他，他努力调整着不受控制的身子，在几乎要撕裂身体的海浪中朝她游去。
但他低估了翻涌的大海，冰冷的海水渐渐淹没了他的口鼻，他的身体僵硬地抽搐着，整个人几乎快要窒息在不见底的深海之中。
就在阿烬打算召唤烬火时，他看到那位奇特的生灵朝自己游了过来。
神情紧张的鲛人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冲出了海面，雾气掩映中，阿烬好像看到了一轮幽蓝的月亮，鲛人少女容颜绝世，眼眸空灵清澈，湿润的银发宛如月亮的银辉。
那一瞬，阿烬喉头紧缩，干涩发痒，他眼角涌出的潮湿与海水混合在一起，化为咸涩的泪滴落入口中，咸得发苦。
但他紧紧握着对方，少女明亮的眼睛倒映在他眼里，他的心底升起一股澎湃激动的感激。
他想，神灵没有抛弃潮尽城，尽管它对潮尽城心存愤怒，派来了示威的使者，但它仍然心存怜悯。
“但是，我错了。”少年转头看向明九夭与阿银的方向，轻声道，“阿银，你不是神灵的使者，既然如此，我便不想让你牵扯进潮尽城的乱麻之中。”
鲛人少女太过单纯，单纯到了天真，甚至接近无知。
她对外界一无所知，不知妖族、不知潮尽城、不知外界。
她的性子随心所欲，可以因为潮尽城的填海造陆掀起吞噬的海浪，没有考虑到这种行为可能会让数千条性命转瞬消逝，但她也可以为了救他停下翻涌的咆哮，又有对生命的珍视。
阿烬想，她就像个孩子。
这样秉性的生灵，不可能与存在数千年的神灵有关系，至少属于潮尽城的神灵，肯定是知道潮尽城的。
他或许是在海水的翻滚裹挟中产生了幻觉，又或许是被阿银亦真亦幻的模样迷了神，那月亮只是出现了一瞬间的幽蓝，转眼恢复成了平日的模样。
那天看到的幽月，或许只是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