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宁殿内室的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甚至有些闷热,与外界的冰寒肃杀形成两个世界。
然而这暖意却驱不散弥漫其中那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哀伤与暮气。
窗外的天光已极暗淡,室内只点了几盏长信宫灯,昏黄的光晕在厚重的帷幔和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跳跃,映照着太上皇那张愈发枯槁的脸。
他并未端坐,只是斜倚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明黄锦被,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把小巧玲珑、温润如玉的羊脂玉梳
——那是太妃生前最常用的物件。
贾琮步过铺设着厚厚波斯绒毯的寂静宫道,他身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硝烟味,与殿内浓郁的沉檀香气格格不入。
他走到暖榻前数步,一丝不苟地撩袍跪下行礼。
“孙臣赵琮,叩见皇祖父。太妃鸾驾,已安然归葬泰陵。”
声音平稳无波,却自有千钧之重。
太上皇缓缓抬起眼皮。
他看着跪在眼前的贾琮,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姿,看着他玄青袍服上那几点刺目的暗红,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深邃锐利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审视,有托付的重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
“起来吧…”
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带着浓重的鼻音,
“难为你了……这最后一程,走得不太平。”
贾琮依言起身,并未多言泰陵的惨烈,只沉声道。
“皇祖父所托,孙儿不敢有半分疏失。逆贼已尽数伏诛,首恶赵博及其党羽已锁拿下狱,物证口供俱全。”
他微微一顿,目光掠过太上皇紧握玉梳的手,补充道,
“太妃……走得安详,神道虽染尘垢,然归葬大礼,已成。”
“嗯…”
太上皇浑浊的眼中似乎有水光一闪,迅速被他闭目压下。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贾琮在一旁的紫檀木圈椅上坐下。
那玉梳依旧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就在这充满沉重哀思的寂静中,暖榻后那巨大屏风的阴影处,传来一丝微弱的、带着压抑的咳嗽声。
贾琮的目光如电般扫去。只见屏风旁的金丝楠木圆凳上,坐着一位身着素青宫装女子,正是北静王妃甄沐澜,脸色苍白如纸。
她的眼睫低垂着,紧抿的唇和放在膝上、骨节发白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极度不宁。
殿内地龙烧得太旺,空气又极沉闷。
殿门无声地向内推开,昏黄的宫灯光晕中,一个纤细的身影端着一个红漆托盘,步履匆匆却又刻意放轻地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甄沐瑶。
她穿着一身月白绣缠枝莲的素缎宫装,乌发简单地挽了个髻,只簪一枚碧玉扁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和连日守候的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
托盘上放着一个青玉缠枝灵芝纹盖碗,正袅袅冒着温热的白气,浓郁的参汤气息瞬间冲淡了几分殿内凝重的药香与沉檀。
“太上皇,药膳熬好了,温着的,您趁……”
她的话说了一半,才看清殿内情形,声音戛然而止。
目光先是落在太上皇身影上,随即下意识地转向贾琮。当看到他那玄青袍服上那几点刺目的暗红血迹时,她的心猛地一揪,瞳孔骤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担忧瞬间出现。
她飞快地垂下眼睑,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默默捧着药膳托盘,快步走到太上皇暖榻旁的紫檀案几边,小心翼翼地将玉碗放下,动作轻柔无声。
放下碗的瞬间,她的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抚过温热的碗沿,目光低垂,不敢再看那抹刺眼的暗红,耳根却悄然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绯色。
太上皇在沐瑶进来时便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扫过那碗冒着热气的参汤,又落到沐瑶疲惫却强打起精神的脸庞上,那份关切让他枯槁的面容似乎柔和了一瞬。
“澜丫头受苦了…瑶丫头也费心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份深沉的疲惫之下,终究不再有方才那般濒临崩溃的哀恸。
太上皇轻轻动了动握着玉梳的手,仿佛要驱散那过于沉重的情绪,目光在贾琮和沐瑶之间缓缓扫过,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
“琮儿,”
太上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却也透着一丝托付的郑重,
“太妃临终前最挂念的,除了澜丫头,便是瑶丫头与你的婚事。朕既已指婚,便不容更改。”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落在贾琮身上,又缓缓移向低眉垂首的沐瑶。
“国丧当头,大婚礼仪自当延后。然,礼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太妃泉下有知,也盼着你们能彼此照应,莫要因这丧期便生分了。”
太上皇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安排家事的直白,
“朕的意思,让沐瑶丫头,即刻便搬去你的睿亲王府。”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甄沐瑶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端着托盘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她飞快地抬眸,目光复杂地看向贾琮,那眼神里有猝不及防的羞怯,有对未来的茫然,更深处,却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悸动。
随即,她又迅速低下头,长长的睫羽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
贾琮的神色依旧沉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似乎有微澜掠过。
他并未表现出抗拒,反而在太上皇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已躬身,声音沉稳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孙臣遵皇祖父旨意。”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沐瑶,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柔和,
“回府后,孙臣会亲自安排甄姑娘的住处,一应用度,皆按侧妃规制,府中诸事,黛玉亦会妥善照拂,请皇祖父放心。”
他这既是对太上皇的承诺,也是对沐瑶的安抚。
太上皇满意地微微颔首,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欣慰。“嗯。玉丫头是懂事的,有她在,朕也放心。瑶丫头,”
他转向沐瑶,声音放缓,“去了王府,莫要拘束。就当是……提前熟悉熟悉,也省得你一个人在宫里对着四面墙,胡思乱想。琮儿他……”
太上皇的目光在贾琮身上停留了一瞬,意有所指,
“他肩上的担子重,你在身边,也能替他分分忧,解解乏。”
甄沐瑶只觉得脸颊滚烫,太上皇的话如同直接点破了她心底那丝隐秘的期盼与情愫。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跳,屈膝深深一福,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坚定。
“臣女…谢太上皇恩典,定当…定当尽心。”
“尽心”二字出口,她仿佛用尽了力气,头垂得更低,不敢再看贾琮。
太上皇的目光这才转向屏风阴影下,那个单薄的身影。
“澜丫头,”
他的声音带着安抚,“北静王的事,到此为止了。……你想留在京城,或是回金陵老宅去静养,都随你心意。甄家老宅还在,一草一木,朕替你看着。你只管安心养着,把身子养好……”
甄沐澜哽咽着谢恩,巨大的释然与茫然交织。
太上皇似乎耗尽了心力,疲惫地合上眼,朝沐瑶的方向无力地挥了挥手。
“瑶丫头…扶你姐姐回偏殿歇着去吧…这里…太闷了……”
“是。”
甄沐瑶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虚弱的姐姐。
临出门前,她忍不住再次回头。
这一次,她的目光与贾琮的目光在空中有了短暂的交汇。
没有言语,但在那短暂的一瞥中,有担忧,有托付,有即将开启新生活的忐忑,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因彼此靠近而生的微光。
随即,她扶着姐姐,步履虽缓却坚定地向殿外走去。
殿门合拢。
暖阁内只剩下太上皇沉重的呼吸声。
贾琮静立着,看着暖榻上的老人,看着那把羊脂玉梳。
窗外,暮色四合。
那玉梳温润的光泽,映照着一段终结的过往,也映照着一段刚刚被太上皇亲手推动、带着哀思却也孕育着新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