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依依沉默地听着，巫祝话语里那沉甸甸的分量，如同祭坛本身的青铜，冰冷而坚实。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个时代，在这些人的心中，“秩序”与“传承”是何等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是维系个人、氏族乃至整个世界运转的基石。
但她不是。
有记忆起，眼前就是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墙壁和惨白的灯光。她是众多实验品中的一个编号，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隐秘痛苦的环境里，形单影只地挣扎。那时的生活没有任何色彩，没有所谓的乐趣或意义，只是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找到食物，填饱肚子，努力活下去。每一天都在重复，看不到尽头。
从前是什么样的？她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她也不去想。巫祝所看重、所守护的“根源”与“传承”，对她这个如同无根浮萍般的存在来说，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讽刺。她无法共鸣那份沉重，因为她连承载这份沉重的“根”在哪里都不知道。
路依依没有继续在这个沉重的话题上深究。她隐约感觉到，再问下去，可能会触及对方不愿多言的禁忌，或是引来不必要的猜疑。于是，她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向了这座青铜之城的风物，询问起那些雕刻的含义，或是氏族日常的生活。
巫祝也恢复了之前那种沉稳而略显疏离的态度，有问必答，语气平和。
然而，在路依依看不到的层面，在那副冰冷的金属木质面具之后，巫祝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纯粹的金色流光，正如同水中的游丝般悄然流转。
遥远的通天巨塔之巅，冰冷的王座之上。
那个被称为“至尊”的男孩，不知何时已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陷入了小憩。
一道朦胧的、如同由纯粹光芒凝聚而成的白色女性幻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冰冷的王座之后。她的形态优雅而虚幻，带着一种非人的圣洁感。
“你似乎……对那个女孩很感兴趣？”白色幻影的声音空灵飘忽，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
男孩并未回头，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睁开，依旧维持着倚靠王座的姿态。他的回应带着一种与他外表年龄不符的冷淡和疏离：
“毕竟她的出现……和你一样，都显得那么‘突兀’。” 他特意在“突兀”二字上微微停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沉默片刻，他继续开口，语气平静却笃定：“我应当是有亲人的，血脉深处有这种呼唤……但，不是你。我能感觉得到。”
幻影没有否认，她只是轻轻摇曳着，如同风中烛火，空灵的声音里反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庆幸，又像是某种深藏的忌惮：“他没有出现……反而才好。”
幻影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仿佛回忆起什么不愉快的往事。
“他太过自负，太过高傲……那样的性格，最终只会……害了你。”
“自信张扬些，有什么关系？”男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我倒希望他能更自信，更张扬一点。想笑便笑，想怒便怒，睥睨世间，那样的活法，才够潇洒，不是吗？” 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是很潇洒……可是，任性过了头，从不顾及后果，那并不是一件好事。就像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只会带来毁灭。”空灵的声音依旧固执地响起，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幽幽叹息
至尊沉默了片刻。这沉默比之前的威压更加令人窒息。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每一个字都仿佛能冻结灵魂：
“你认识他。”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你对我……做了一些‘特殊’的事情。让我……忘记了他。”
更加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降临！白色幻影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整个身影瞬间变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溃散。她承受着这源自灵魂本源的怒火，却依旧倔强地维持着形态，声音虽然微弱，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是……我认识他。” 她承认了。
白色幻影在恐怖的威压下艰难地维持着形态，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揭示残酷真相的决绝：“他会成为……皇帝。一个真正……独断专行、不容任何忤逆的……黑色皇帝。在吞噬了您的骨、剥夺了您的权柄之后……”
“我不在乎。” 至尊打断了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平静，仿佛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这座王座，我早已坐够了。这无尽的时光……太孤独了。死亡，或许……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他的语气里，甚至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解脱。
“呵呵……” 白色幻影发出一声冰冷的、带着讥讽和某种更深痛苦的笑声，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您以为……他在那之后就能得到解脱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
“对他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当他坐上那至高的、以您血肉铺就的王座，当他背负起吞噬至亲的罪孽与诅咒，他同样会被永恒的孤独所吞噬！”
“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至尊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不容亵渎的威严，如同冰川崩裂前的脆响。
白色幻影承受着那几乎要让她彻底湮灭的注视，绝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凄惨的笑容。那笑容是如此悲伤，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无奈与哀恸，却依然圣洁得令人不敢直视，美丽得让人心碎，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惜。
“资格？”她轻轻重复着这个词，声音缥缈如烟，“我……或许没有。因为我本身，就是这份绵延痛苦所结出的果实，一个……由他亲手创造，最终却又被他无情舍弃的……存在。”
她毫不设防地敞开自己，任由那至高的意志审视她的灵魂核心，感知她每一丝情绪波动——那里没有虚伪，没有算计，只有沉淀了无尽岁月的、真实不虚的悲恸、不甘，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对创造者又爱又恨的眷恋与绝望。
王座之间的恐怖威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那令人窒息的重量消失了。
至尊收回了那狂暴的威压。短暂的沉默笼罩了他。他似乎确认了，眼前这幻影所言非虚，她的痛苦并非伪装。
至尊的目光依旧落在下方的黑暗里，声音却清晰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穿本质的冷漠：
“你的力量……很虚弱。我能感觉到，你的权柄被截留、被分散了很大一部分。”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用那双燃烧着平静金焰的瞳孔瞥向那虚幻的身影，“即便如此……你也还是拼着残存的力量，试图修改我的认知，扭曲我的记忆。”
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探究的疑惑：
“真的……就有那么恨吗？”
白色幻影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刺穿了最脆弱的核心。她圣洁而凄美的脸庞上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痛苦，随即深深地低下了头。
至尊看着她这副模样，没有再追问。
王座之间恢复了寂静，只有无形的力量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其本身的存在就已足够沉重。而那被截留的力量，那意图修改记忆的执念，以及这深沉的、似乎连时光都无法磨灭的恨意……它们共同指向的，究竟是一段怎样被遗忘的过往？
“无论如何，”至尊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俯瞰众生的、不容置疑的平静，仿佛刚才的探究与波动从未发生，“你终究是僭越了。”
这简单的几个字，如同最终的判词，为这场跨越了时空的争执画上了句号。
他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并准备执行相应的“秩序”。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对着那白色的幻影，轻轻一指。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绚烂的光效。那白色的幻影周身的光芒瞬间黯淡、压缩，她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却根本无法抵抗那源自本源的绝对权柄。她的身形被无形的力量疯狂挤压、凝练，从一个曼妙的女性轮廓，迅速坍缩成一小块不过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微弱白光的、近乎实体的结晶。
那块微小的结晶，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悲伤与执念，顺从地、轻飘飘地飞向了王座，落入了至尊摊开的掌心之中。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点微弱的光芒，璀璨的黄金瞳中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这就是……判决。”
他合拢手掌，将那点白光，连同其中承载的恨意、痛苦与过往，一同握紧、封存。王座之间，彻底恢复了亘古的寂静与空旷。只有他独自一人，以及那远方透过巫祝之眼，依旧在观察着的、另一个“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