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卧房内的气息先一步裹住了长赢。
血腥气混着皮肉焦糊的味道,缠在他鼻尖,在静谧得能听见窗外虫鸣的空气里,愈发浓重刺鼻。
低头看向怀中的渊,人已彻底昏睡过去。长赢放缓呼吸,爪尖掠过渊颈侧微弱起伏的脉搏,确认气息尚匀,才缓缓将人平放在床榻上。
随后转身,又将背上同样昏迷的银硕安置在另一侧的软榻上,伸手拉过旁边的被褥,盖到银硕肩头。
高大的身躯在床边站定,碧蓝的兽瞳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的人。
那是被雷电蹂躏得遍体鳞伤的身躯……原本该如月华倾泻般皎洁的银白皮毛,此刻大片大片凝着焦黑的痂,有些地方的皮毛已经彻底烧卷、脱落,露出底下翻卷的红肉,血水顺着皮肉的纹路渗出来,滴在洁白的床单上,对比得令人心口发紧。
转身大步跨出房门,不过片刻便折返,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清水。
单膝跪在床边,身躯因这个姿势几乎与床齐平,将棉布浸入温水,再轻轻拧干,为渊擦拭身体。
动作慢得近乎虔诚,一点一点擦去渊脸颊上的血污与尘土,指腹碰到皮肤时,长赢的动作又轻了几分。
再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翻卷的伤口,拂去被烧焦的碎毛。
“会没事的……”长赢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自语的恍惚,“吾会治好你。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话音刚落,渊的小手忽然动了动,轻轻握住了长赢的爪子。
渊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定了定神才看向长赢,嘴角牵起一抹虚弱的笑:“长赢……我不疼的。”
长赢立刻将渊的小手包裹在自己掌心,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住渊的额头,滚烫的泪水没忍住,无声地滴落在渊的毛发间,晕开一小片湿痕。
“吾王……”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痛惜与自责,“你为何……总是这般……”
他终究没能说出“傻”字,话到嘴边,只化作更紧的拥抱。
小心翼翼地将渊揽入怀中,手臂环着那单薄的脊背,力道控制得极好,生怕稍一用力就会碰疼怀里的人。
渊靠在他胸膛上,能听见那有力的心跳。轻轻拍了拍长赢的背,笑着说:“银硕是我的师弟,作为师兄保护师弟,本就是天经地义。如果长赢有一天也这样,我也会拼尽全力护着你……不过看现在这样,还是得靠长赢保护我啦。”
说着,微微抬头,亲了亲长赢的唇。
长赢没有退缩,反而将怀中的人揽得更严实,有力的手臂几乎将渊整个圈住,让他清晰地感受着自己胸膛下那颗因他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每一次搏动,都在诉说着担忧。
“吾不需要你的保护,吾王。”
长赢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微微拉开一点距离,碧蓝的眸子深深凝视着渊那双湛蓝的眼眸,里面盛满了独属于他的温柔,“吾只要你,好好的,永远依靠吾,便足矣。”
说完,俯下身,轻轻地、温柔地吻了吻渊的额头,接着拿起刚才搁置在床边的湿棉布,小心翼翼地为渊擦拭着脖颈处的血渍。
渊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笑着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真的只是一些皮外伤啦,而且咱们明天还要去押镖呢!等会儿再吃点东西吧,我现在感觉又饿了……”
顿了顿,忽然眨了眨眼睛,看向长赢,带着点玩笑的语气问:“你说,我最近饿这么快……不会是怀了吧?”
长赢的指腹正轻轻抚过渊那只被烧焦的鹿耳,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渊,眼神里满是心疼:“什么皮外伤?吾王,你自己看看你身上的伤!现在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将养身体。明日的押镖,吾绝不会让你参与半分。”
目光扫过渊苍白却依旧带笑的脸庞,心疼与坚定交织,眼底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缓了一会儿,才接过那个玩笑话,语气里带着一丝只有他们二人能懂的深意,轻哼一声:“至于怀不怀……日后你若是真有这般‘烦恼’,吾自会让你‘烦恼’个够。”
话音落,收回爪子,重新拿起湿棉布,继续为渊清理着肩上焦黑的皮毛,动作依旧轻柔。
“现在,你只需告诉吾,想吃什么。吾去给你准备。”
说完,长赢便起身,脚步放轻,朝着房门走去。
他要去厨房为渊寻些温和滋补的食物,不能太油腻,也不能太凉,得是最养身体的那种。
“只要是长赢做的,我都喜欢……”
渊看着他的背影,声音软软的,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而且好像……大概……应该也许,我还没吃过长赢做的饭呢!”
长赢的脚步顿在门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恼:“吾王,你这话……是吾的疏忽。”
随即,那懊恼又化作温柔,“但凡你所想,吾自会为你达成。既然你从未尝过吾的手艺,今日便让你好好尝尝。”
转身走回床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渊额前的碎毛。
“只是现在,你需在此处好好休养。吾会为你准备最滋补的膳食,等吾王伤势好转,往后你想吃什么,吾便为你做什么。”
说完,长赢再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渊一眼,那眼神里藏着千言万语。
转身走出卧房,朝着院落深处的厨房方向而去。房门被轻轻带上,卧室内只剩下一室寂静,还有空气中若有似无的、从渊伤口处散出的药草微苦之味。
长赢走后,渊撑着手臂慢慢坐起身,一点点往银硕的软榻边挪,伸手轻轻摸上银硕的脑袋。
“是师兄不好,没照顾好你。”
渊的声音很轻,像怕吵醒昏睡的人,“也不知道你醒来之后,看见师兄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害怕。”
轻轻划过银硕的头顶,脑海里忽然想起墨玄曾经说过的话,不由自主的思索:“难道所有的事情都在周而复始吗?”
又想起遇见种玉和云舫时,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们;目光转向厨房的方向,仿佛能看见长赢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而此刻,院墙外的房顶上,一道黑影正静坐着。爪里捏着个白玉酒杯,酒液在杯盏里晃出月光,整个人孤身坐在月光下,周身裹着一层冷硬的气息,目光却死死锁着渊卧房的窗户。
“大人……”
思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足尖一点,轻巧地跃上房顶,站在那道身影身后,语气带着几分恭敬的谨慎。
“如何?”
月光下,那身影缓缓转过身,脸上戴着半张黄金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语气听不出情绪,话音刚落,爪中的白玉酒杯却“咔嚓”一声,碎成了齑粉,酒液顺着指缝滴落。
思安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连忙垂首回道:“您不在组织的这段时间,长老会掌握着实权,但并未放出追杀铭安的悬赏令。”
“走。”
那身影站起身,声音依旧平淡,“城外曾有天雷的气息,我们一起去看看。”
话音落时,身影已经在月光下变淡,像要融入夜色。
“是……大人。”
思安不敢耽搁,连忙跟上那道身影的步伐,两人很快消失在远处的屋顶尽头。
卧室内,渊挣扎着起身,找出一件宽松的素色外袍披在身上。
待穿好衣服,才扶着门框,慢慢推开房门走出去。
小院里的月光很亮,洒在青石板上,映出他单薄的影子;不远处的墙边,花瓣上还沾着夜露,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
打算在院中走一走,刚迈出几步,目光忽然被对面吸引。
那是一间店铺,此刻竟还亮着灯,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显眼。
愣了愣,印象里小院对面从未有过店铺,而且这么晚了,居然还在营业。
那店铺的招牌很简单,木牌上刻着四个字:“有间店铺”。
渊心里泛起几分疑惑,脚步不自觉地朝着店铺走去。推开门,店内的灯火立刻涌了出来,暖黄的光包裹住他,店铺不大,却收拾得很温馨,货架上摆着些不知名的小物件,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
“不知客官想换点什么?”一道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渊猛地回过神,连忙转过身。
说话的是一只熊兽人,身形壮硕,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瞳仁竟是两个粉色的心形,看起来格外讨喜。
“啊……只是随便看看。”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轻轻的。
“小店之中,凡你心念所及之物,皆可兑换。”
熊兽人厚重的爪子轻轻搭在柜台边缘,棕褐色的毛发随着笑意微微颤动。
“请随意看看。”
渊的目光掠过店内的陈列,货架上错落摆放着的物件,没有一样是他认知里的东西。
收回视线,看向柜台后笑意温和的熊兽人,眉峰微蹙,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任何……都可以?”
熊兽人缓缓点头,圆脸上的绒毛挤成一团温顺的弧度,语气斩钉截铁:“任何。”
“那我失去的三感,如何才能恢复?”
渊往前半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在熊兽人脸上。
熊兽人闻言,慢悠悠地从柜台下取出一架天平。
用爪子轻轻捏住天平的中轴,指尖一动,两个托盘便在他掌心里忽上忽下地浮动起来,像是在寻找某种平衡,却又始终无法稳定。
“要恢复三感,客官打算付出什么代价?”他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意味深长。
渊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钱袋,有些不确定地问:“需要……多少银票?我身上还有些余钱。”
“本店可不收取凡俗钱财哦。”
熊兽人咧开嘴笑了,嘴角的弧度拉大,原本温顺的眼神里忽然透出几分狡黠,那双圆圆的眼睛竟渐渐弯成了两颗小小的爱心,“与我交换的,可以是一段你珍藏的记忆。当然,若是有什么足够有趣的小物件,也未尝不可。”
提到“有趣”二字时,尾巴在身后轻轻晃了晃,爱心眼亮得更甚,像是提到了最让他兴致勃勃的事。
渊的瞳孔猛地微微收缩,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模糊的熟悉感顺着脊椎悄然爬上。
盯着熊兽人那双爱心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我……是不是曾经和你交换过什么?”
熊兽人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睛里掠过一丝复杂的光,缓缓开口:“是你……也不是你。”
见渊眼中的疑惑更甚,便抱着天平,慢悠悠地讲了起来:“很久之前,有只小兽不喜欢束缚,便偷偷游走在时间,结交了很多朋友。可后来,一场神只之争突然爆发,战火几乎烧尽了他见过的所有地方,那些朋友也一个个消失在硝烟里。”
说到这里,爪子轻轻抚过天平的托盘,暗银色的金属表面似乎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水光。
“那小兽不甘心,便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勉强扭转了结局,避免了那场灭顶之灾。可他还不满足,又付出了……一些更珍贵的东西,准备让一切重新开始。”
“只是这小兽啊,鬼心思多着呢。”
熊兽人忽然笑了,带着几分无奈,摇了摇头,尾巴尖轻轻扫过柜台,“他把自己剩下的力量分成了两半,用其中一半来和我做交易,想换一个‘万无一失’的结局。没想到最后,连我都被他摆了一道。那半力量里,藏着他的执念,竟悄悄改变了交易的轨迹。”
故事讲完,店内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那枚星尘琉璃瓶里的光点还在缓缓游动。
熊兽人将天平重新举到渊面前,托盘依旧在轻轻浮动,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不急不慢:“那么这位客官,现在你想好,要付出什么代价了吗?”
渊沉默了片刻,如今,除了这具躯体和一身不算深厚的修为,他似乎真的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决绝:“我……可以付出我的修为。”
熊兽人闻言,爪子轻轻一松,天平便悬浮在两兽之间。
渊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身前的托盘里,渐渐凝聚起一缕淡白色的光晕。
光晕缓缓落在托盘上,天平猛地晃动了一下,随后,熊兽人那边的托盘竟缓缓下沉,渊这边的托盘则高高翘起,差距一目了然。
“很遗憾,客官。”
熊兽人收起天平,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眼睛里却没有太多波澜,“这场交易,不成立。看来你还没有做好真正的准备。”
又补充道,“再次提醒你,代价可以是任何东西。比如你记忆里那位总替你挡麻烦的朋友,比如你从未见过面的亲人,再比如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把你和别人紧紧连在一起的羁绊。只要这些东西足够‘有趣’,就能换你想要的一切。”
“有趣?”
渊猛地攥紧了拳头,一股无名火从心底蹿了上来,直冲头顶,“那些朋友、亲人,对你来说,就只是‘有趣’而已?”
熊兽人轻轻摇了摇头,圆圆的脸上没了笑意,语气平静得近乎淡漠:“对我而言,确实是这样。”
将天平放回柜台,爪子轻轻敲击着桌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则要遵守,我也不例外。我的规则就是,只做‘有趣’的交易,代价越特别,交易的价值就越高。”
说到最后,语气里添了几分可惜,像是在惋惜一场没能达成的好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