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湾村农业合作社的大锅饭食堂,烟囱里最后一缕青烟刚散,梁上还绕着没散尽的蒸汽,混着新蒸的白米饭香,往人鼻子里钻。二十多张旧木桌拼得满满当当,桌沿磕着的木纹里还嵌着去年的米糠,社员们的蓝布褂子、灰棉袄挤在一块儿,有的还沾着田埂上的泥点,搪瓷缸子碰粗瓷碗的脆响,早把窗外的寒风挡在了老远。
食堂东头的土台用红布铺了层底,一溜暖水瓶裹着红绸子,像排小灯笼似的立着。富贵爷攥着个铁皮话筒,指节把话筒边缘捏得发白,清了清嗓子——那动静像块石头投进水里,满场嗡嗡的说话声瞬间没了。这是他头回操持这么大的阵仗,连灶房里炖着的猪肉白菜,都比往常多舀了半勺荤油,咕嘟声隔着门都能听见。
“前进、美丽、二懒叔,你们仨往跟前来!”富贵姐的嗓门裹着热乎气,扫过人群时,目光在三个熟面孔上落了脚。许前进刚啃完半块烤红薯,指尖沾着糖霜,在衣襟上蹭了蹭,留下道浅黄印子;周美丽扎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围裙角还沾着面疙瘩,发梢上落的面粉没掸干净,显见是刚从灶房里出来;二懒叔叼着杆铜锅旱烟,烟丝烧得“滋滋”响,烟杆儿上的包浆亮得能照见人,他慢悠悠吐了口烟,烟圈儿飘到半空才散。
“今天就看你们的了!”富贵姐把话筒往嘴边又凑了凑,声音撞在食堂的土墙上,折回来都带着劲儿,“咱们得敞开了吃,敞开了喝!待会儿谁要是敢说没吃好、没喝好,别怪我富贵姐到时候黑脸发火!”
二懒先乐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啪啪”磕了两下,露出豁了颗门牙的笑:“哎呦,富贵姐,瞧你说的!你问问满场的老少爷们,咱葫芦湾的人,啥时候在吃饭这事儿上扭扭捏捏过?不用你嘱咐,咱也得把肚子填得溜圆,把缸子里的酒喝到见底儿!”
周美丽跟着接话,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语气亮堂得像晒着太阳:“就是!富贵姐你放宽心,今儿个没外人,全是合作社的老伙计,咱指定尽力吃、尽力喝,绝不让你这桌菜白做!”
许前进却挠了挠后脑勺,粗粝的指腹蹭得头发乱了些,眼神里带着点疑惑,转向周美丽:“富贵姐,我倒要问问你,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既不年也不节的,突然请全社的人来,还整个‘答谢会’,到底答谢啥呀?”他顿了顿,嗓门不自觉高了些,引得周围人都往这边看,“再说了,前阵子宋老板的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是帮的他,咱们可没帮你啥忙啊!你着啥急办这宴?”
周围的社员也跟着点头,交头接耳的声音又起来了,像群落在庄稼上的麻雀。富贵姐却只是呵呵笑,伸手拍了拍许前进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布衫传过去,神秘劲儿拉得足足的:“前进,别急啊,待会儿宴会的灵魂人物一出场,你就全明白了。”
“哦?灵魂人物?”许前进眼睛一亮,赶紧往门口瞅,门框上的旧春联还剩半截红边,“难道是宋老板要来?”
“对头!”富贵姐的话音刚落,许前进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见食堂那扇旧木门“吱嘎”一声响——那声音老得像咳嗽,寒风裹着个人影探进来,紧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点急促。宋老板穿着件挺括的深蓝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严实,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发蜡把碎发都压下去了,身后跟着他老婆,穿件碎花棉袄,手里还拎着个布包,再后头是个拎公文包的年轻助理,西装袖口卷着,看着有些拘谨。三个人一进门,目光就扫过满场的社员,宋老板的眼眶先红了些。
“感谢大家,感谢大家啊!”宋老板一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抑制不住的激动,手里攥着盒没开封的烟,走到桌前就给大伙递,指尖都有些发颤,“真是谢谢你们对我的支持!没有你们,我这道坎儿真不知道咋迈过去!”他老婆也跟着上前,一一握住社员的手,一遍遍说着“辛苦你们了”,掌心的温度裹着歉意,脸上的笑容比桌上刚端上来的红烧肉还热乎。
许前进看着这阵仗,突然拍了下大腿,掌心拍得布衫“啪”响,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我就说嘛,咋突然整个答谢会,原来是宋老板要谢咱们啊!”
周美丽在旁边轻轻推了他一把,笑着说:“怎么了前进?谁谢不一样?都是咱合作社的事儿,分那么清干啥?”
“是一样,是一样!”许前进赶紧点头,又挠了挠后脑勺,耳朵尖有点红,带着点不好意思,“就是富贵姐你刚才那弯子绕得太突然,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不适应。”
“别瞎琢磨了!”周美丽拉了拉他的胳膊,又朝二懒叔使了个眼色,二懒叔立马懂了,赶紧起身挪椅子,“咱们赶紧把中间的位置腾出来,让宋老板他们过来一块儿坐,菜都快凉了!”
社员们立马起身,七手八脚地挪椅子,木腿在泥地上蹭出“沙沙”声,很快就把最中间那张桌的空位留出来了。宋老板被大伙簇拥着走过去,刚坐下就握住了许前进的手,指腹的薄茧蹭着许前进的掌心,又拍了拍二懒叔的胳膊,最后看向富贵爷和周美丽,眼眶红得更明显了,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前进,美丽,二懒叔,富贵姐,真的谢谢你们啊!谢谢在座的各位的鼎力支持,我宋来宝今天能坐在这,全拜托各位的鼎力支持啊。谢谢谢谢!”
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手里的烟捏得更紧了,烟盒的边角都被捏皱了:“不瞒你们说,前阵子我公司差点就垮了——上游的公司突然毁约,收不上来货,下游的公司又卡了准入,仓库里堆的货都快霉了,发乌的食品一抓就粘,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盯着天花板能到天亮。若不是你们合作社雪中送炭,还帮我联系了附近的市场,我这一家老小,还有公司里十几个跟着我吃饭的工人,真不知道该咋办。”
“你们这哪是帮我一把啊,你们是把我一家、把我的公司从沟里给拉回来了!”宋老板说着,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酒壶里的白酒倒进去,“哗啦”一声响,酒花冒得满缸都是,他举着缸子对着大伙,手臂都有些抖:“今儿个这桌菜,这缸子里的酒,都是我的心意!我先干为敬,谢谢大伙的恩情!”
话音刚落,他就仰头把缸子里的酒喝了个精光,透明的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浸湿了中山装的领口,他也不在意,只是用手背抹了把脸,又拿起酒壶给大伙倒酒,酒液溅出来几滴在桌上,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二懒叔率先举起缸子,嗓门洪亮得像敲锣:“宋老板,别这么说!咱合作社本来就是互帮互助的,你以前也帮咱联系过销售冬枣,去年的板栗就是你找的渠道,比别家的高产三成!这都是互相的!来,喝!”
许前进也跟着举杯,缸子举得高高的,酒液晃出些来:“就是!以后有啥事儿,咱还一起商量,一起扛!今天这宴,咱就听富贵爷的,敞开了吃,敞开了喝!”
满场的搪瓷缸子都举了起来,“哐当”的碰撞声混着笑声、说话声,像股热流在食堂里转,把温度又抬了几度。灶房里的大师傅端着一大盆炖排骨出来,粗瓷盆沿儿挂着油星,蒸汽裹着浓郁的肉香飘过来,勾得人直咽口水,社员们的笑声更响了——这葫芦湾的冬天,原本冷得能哈出白气,可因为这桌热热闹闹的答谢宴,倒比往年暖和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