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厌消失后的第三天早晨,余惜不再只待在矮房里,而是出门去了巷外的街道。
透明的结界产生轻微浮动的涟漪,没有阻止她的出行,但给远在天边的人带去了波澜。
魔域的天空常年都是灰蒙蒙的,现下入了秋,风中更是卷带着比凡世更冰凉萧瑟的气息。
空中飘着朦胧雨丝,余惜撑着油纸伞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
无仙巷是魔域中比较鱼龙混杂的一带,这里不接纳正道修士,但除了修士之外,任何物种都可以在此停留居住。
因此路上有佝偻乞讨的人类,也有拖着蛇尾疾行的妖物。
余惜身上的气息过于干净剔透。
混在这条聚满了形色各异物种的街道中,格外显眼突出。
一间倒卖各种丹药的店铺外站着一个穿火红锦袍的年轻男子,见到从西街走过来的余惜,不由勾唇。
“姑娘。”
他挡住余惜的路。
似是看出她眼睛的不正常,便刻意站得离她很近,只等佳人不小心撞进自己怀里。
然而余惜却很敏锐地停住脚步,更是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侵略性气息后,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罗钰脸上风流的笑容垮掉。
“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到底是魔,再怎么学人也是不伦不类。
一见被人排斥,顿时戾气横生、没了耐心,连带着原本几分英俊风流的面孔都变得狰狞可怕。
余惜无所察觉般,语气歉疚:“抱歉,我还有事。”
说罢,她便脚步微挪,欲从侧边走过。
在罗钰眼里,余惜跟个可口的小羊羔没有区别。
哪有到手的猎物,还眼睁睁放跑的。
一缕魔气径直缠住余惜的腰,猛地将她带到他的面前。
罗钰笑盈盈伸手,将碰到她细腻白皙的脸颊。
“乖乖的,才不会让你这身皮肉吃太多苦哦。”
然话音刚落,得逞傲慢的语气还未溢散,他抬起碰余惜的手就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凛冽剑气割断。
痛意并不剧烈,毕竟这具身体只是魔幻化出来的一副空壳而已。
但是魔感受到了被挑衅的巨大愤怒。
缠在余惜腰间的魔气被又一道剑气逼退,取而代之落在她腰间的是冰凉有力的手臂。
余惜闻到熟悉的气息,转身埋进他怀里,双手轻轻拢住他的腰。
“师兄。”
充满眷恋和依赖的轻唤,让柯厌心跳剧烈。
他默不作声推开余惜,再捉住她手腕将人护在身后。
罗钰的本质是一只男画皮魔,着迷于一切美人的皮囊表相。
他喜欢寻找俊美男子,将他们的皮剥下套在自己身上,最后用那副失去灵魂的英俊皮相去享用物色到的美人。
可现在,被柯厌激怒的他,因为魔气四溢,脆弱的皮囊失去了维持,萎缩成原本干枯可怖的模样,掉在地上。
柯厌看着被激怒后实力爆发的画皮魔,直接拔出剑。
周围聚满了看戏的妖魔鬼怪,原本以为这一魔一人的厮杀会格外激烈,甚至将无仙巷搅得天翻地覆。
但很快,他们就失望了。
因为这一切结束得太快了。
柯厌拔剑冲出去的那一刻,身影快如闪电,形如鬼魅,不等画皮魔出手还击,长剑已经捅入画皮魔心口。
画皮魔直愣愣地被定在原地。
柯厌面无表情地做出残忍行为,将手伸进画皮魔的心口,捏碎了它的魔心。
顿时,刚刚还无比可怖的画皮魔化为寥寥炊烟消散在死寂的空气中。
柯厌随意收回长剑,转眼就对上了周围无数双警惕戒备的眼神。
无仙巷,已经待不下去了。
柯厌无所谓地走到余惜身边,拽住她的手腕往矮房的方向走。
“小惜。”
两人被这道声音定住脚步。
抬头。
青衫剑君正站在不远处。
柯厌几乎是下意识抓紧了余惜的手腕,力道大到让她吃痛,也让柯厌吃痛。
“师君!”
余惜甩开柯厌的手,跌跌撞撞朝温诉的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
温诉珍重地将人揉进怀里:“小惜。”
余惜在他怀里蹭了蹭头,“师君,我很想你。”
柯厌还维持着抓握的手势,看着对面相拥的两人,他猝然笑起。
又冷又厉,带着无尽的讽刺。
余惜毫不犹豫扔下他的身影,显得刚刚他心中的波澜像个笑话。
[当前男主柯厌爱意值75,恨意值50]
双值达标,但系统并未宣布任务成功,说明这数值只是一时的波动。
久别重逢的惊喜过后,温诉抬眼淡漠地看向对面的柯厌。
少年从始至终一身黑衣,长发随意地扎起马尾,一脸阴鸷敌对地看着他们。
像一柄吸饱人血后戾气横生的凶剑。
温诉一语不发,周身合体期大能的威压散开。
柯厌勾唇,没什么情绪地笑起,抬起长剑。
“师君,哦,不,现在我是居心不良、叛逃魔域的堕修,我们已经不是师徒了。”
余惜错愕不解:“师兄,师君…”
柯厌看向她,尽管心里并不好受,但仍尽情地吐出冰冷的字眼:
“我忘了,你还不知道吧,我早就不想做什么乖巧的仙宗弟子了。”
“当初温诉渡劫,我将心魔送入他体内,欲乱他神魂,让他死于雷劫之下。”
他叹息,而后猛然狠厉抬眸:“可没想到他如此命大。”
余惜神情震惊,如遭雷劈般站立不稳。
温诉伸手托住她的身体:“小惜。”
余惜有些惊慌地搭住温诉的手背,急切地询问:
“师君,刚刚师兄说的…都是真的吗?”
温诉看着她心慌不已的表情,遗憾地轻叹。
到头来,结局还是如此。
不过好在,如今小惜心性已成,想来若是伤心,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他会陪在小惜身边的。
柯厌扯着嘴角在笑,却如此冰冷寂寥。
他盯着余惜,无情而冷酷地开口:
“余惜,从今以后,你我再不是师兄妹,再无瓜葛了。”
“师兄,不要这么说。”余惜难得高声抵他的话,无比难受地问:
“师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柯厌轻飘飘地说:“因为共感术,因为我不想再受人束缚。”
“剩下的,如果待会儿温诉还活着,你便可以回去问他了,呵…”他不再多说,浑身气势变得凌厉。
温诉散发的威压越发强,今日这场对峙绝不可能草率结束。
他不会忘记,温诉当初是如何解决叛徒的。
不过好在,他已有了和温诉的一搏之力。
哪怕他境界只在元婴,却自有方法越阶挑战。
温诉轻柔的灵力落在余惜周身,将她牢牢护住。
而后以指代剑,唇瓣微动,念出那在儿时令余惜和柯厌刻骨铭心的谶语。
“灭,身。”
“碎,魄。”
随着最后一字轻轻落下,无数剑气汹涌,宛如从天织成偌大蛛网,兜头而下。
“师君不要!”余惜惊声阻止。
但一向顺从她意愿的温诉,罕见露出强硬的态度,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温诉并不会心生后悔,当初妥协带柯厌上云竹峰。
过去是过去,再来一次,还是一样。
因果已经如此,那便承受责任、处理后果就是。
这样想着,温诉的眸子已经淡漠得如一颗冰珠。
柯厌被浪涛般排山倒海的剑气淹没,他手中的长剑倏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战意,生生抵挡住了这股强悍的剑气。
风卷云涌间,柯厌的发带被崩裂,长发癫狂飞舞,就连身上的外衣也在寸寸开裂。
柯厌眼中逐渐泛起血丝,随后他低低念了什么,自长剑上迸发的惊人战意再次迸发。
另有一道强大深远的陌生剑气显露,在柯厌背后幻化成巨剑虚影,汹涌杀戮的气息扑面而去。
借此,柯厌生生抵挡住了温诉的威压。
温诉眸中闪过诧色:“你竟然吸纳了剑修殉道后的战意和剑气。”
柯厌张开血红的眼,沉沉笑起。
温诉平静地说:“不过剑修不可能拥有两种不同的剑意,正如一个人不可能有两颗心脏。”
随着话音落下,温诉衣袖翻飞,像是要除掉柯厌的决心更加强烈了。
而柯厌,虽然没有在温诉的剑气下立刻消亡,身上却已经被割出许多伤口,有的深可见骨。
自长剑中迸发的剑气,是他在魔域的深渊秘境找到的一名曾经危害修仙界的魔修,身死道消后残存的剑气和战意。
柯厌自别处得知可以短时期内提升实力的邪功,便是不断地吸纳别人的剑意。
如今,他不过是吸收一个魔修陨落后的战意和剑气,便足以和温诉一打。
尽管,这反噬也是巨大的。
他还不能完全压制和驯服那股邪恶的剑气和战意。
柯厌挺拔的身体一节节矮下,到最后,在温诉不断侵扰的剑气下,一条腿跪在了地上。
他满头黑发凌乱飞舞,嘴角渗血,眼眶泛红。
渐渐地,开始七窍流血。
整个人再看不出少年模样,反倒像死不悔改的魔头,格外让人心惊。
到底,他还是不敌渡劫后修为大涨的温诉。
可他绝不甘心这样死去。
就像儿时被蛇妖缠住时疯狂乞求不要死掉一样。
现在他宁愿暂时放弃意志,任另一道剑意占据他的身体,带他逃离,也不愿真的死在温诉手下。
两人的交锋也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
余惜见呼喊劝阻无用,便在温诉施展更强剑气之前,双膝一弯,朝温诉跪下。
温诉目光微愕,“小惜…”
余惜叩拜在地,“请师君饶师兄一命。”
温诉没多纠结,收了手。
他上前去将余惜扶起来,不愿见到她如此卑微在地乞求自己的模样。
一刹那,天地恍若静止,柯厌头顶沉重的威压也消失。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血沫像飞溅的泥点,落在眼前的石地上。
失去拘束的头发张牙舞爪地落下来,盖在柯厌的脸颊两侧,让他显得格外狼狈。
“师君,我想去看一下师兄。”余惜仰起头,脸上满是不忍和悲凝。
温诉点头,声音却低哑:“好。”
柯厌微微抬起头,看向走到他身边的少女。
她脸上似乎依旧没有怨恨的表情,只是为事到如今而感到无助和悲哀。
“你还来干什么?”
“师兄照顾了我八年,我不愿见到师兄出事。”
“呵…你傻吗?你当真是个傻的吗?!”柯厌倏然破音骂道,“那八年,不过都是我因为共感术,而与你逢场作戏罢了。”
余惜并没有被伤到,反而牵起嘴角浅淡地笑了下,但很快就被一种沉重的心情压了下去。
“师兄,你对我的好,不是假的。”
她近乎固执而诚恳地这么说。
“君子论迹不论心。不论师兄为什么对我好,我都会永远记得师兄背我时沉稳的脚步,让人充满安全感的后背,会记得师兄在意我的喜怒哀乐,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后面应对的游刃有余,会记得过去每次危险时师兄的及时出现,会记得…”
“够了,余惜!”柯厌冷漠地打断她,“说这些做什么?这种虚情假意你也在乎,你太天真了吧。”
“无论你说什么,都别妄想借此就可以改变我,甚至说什么回头是岸。”他哂笑一声,“如果当初我真去了圣佛宗,我倒是乐意听这么一句恶心的虚话。”
柯厌长剑撑地,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今日我谢你,余惜,但从今以后,再见面,我们就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说完,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孤绝地转身,直到消失不见也没人出手阻拦他的离开。
余惜伸出手,却只被一阵顷刻间冷得刻骨的风刮过手指。
好似受了十指连心的酷刑。
温诉上前,将余惜抱起来,声音温柔可靠:
“小惜,我们该回仙宗了。”
余惜睁着无神的眼睛,头无力地歪在温诉胸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