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竹篱笆上凝成水珠,顺着青竹的纹路往下滑,“嘀嗒”落在院角的青苔里。我刚把晾晒的竹篾收进厢房,就听见牛雅溪在院里喊:“哥,你看剧团送的海报!”
她手里举着张半人高的海报,晨光恰好照在画面中央——三叔拍的那张雨中小像,牛雅溪蹲在竹篾堆前挑丝线,发梢的雨珠亮得像碎钻,布面上的向日葵只绣了半朵,针脚在光影里若隐若现。海报右下角印着行小字:“非遗手作特展·平安村单元”,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向日葵图标。
“说是首演前要在县城美术馆办展,”牛雅溪把海报往墙上贴,浆糊刷子在她手里转了个圈,“王导演说,咱村的竹编、刺绣得先亮个相,让城里人知道啥叫‘活着的手艺’。”
我爸扛着新劈的紫竹从外面进来,竹节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正好,”他把紫竹靠在廊柱上,拿起根细篾比划,“戏台背景的竹架得再加固,美术馆的展柜窄,得编个能折叠的样式,不然运不过去。”
三叔背着相机往门外走,镜头包上挂着串刚摘的野山楂:“我去拍点新素材,给展柜配解说词。昨儿发现后山的野菊开了,雅溪绣的菊纹帕子正好能对上景。”
牛雅溪眼睛一亮,转身往绣房跑:“我把帕子找出来!那可是我用‘盘金绣’绣的,线脚比头发丝还细呢!”
院里顿时热闹起来。我蹲在紫竹旁削篾,竹刀划过竹节时,青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泛着玉色的竹肉。这捆紫竹是特意选的五年生老竹,纤维密,韧性足,编出来的架子既挺括又轻便,正适合长途运输。
忽然听见绣房传来“哎呀”一声,紧接着是针线滚落的响动。我放下竹刀跑过去,只见牛雅溪蹲在地上捡银针,绣绷倒在一旁,帕子上的野菊绣到一半,一根金线在砖地上缠成了乱麻。
“咋了?”我帮她拾针,指尖触到帕子边缘,才发现布面上沾着点暗红——是血珠。
牛雅溪把手指往嘴里吮了吮,脸颊泛红:“刚才想快点把菊瓣绣完,针没拿稳,扎着手了。”她指腹上果然有个小红点,血珠正慢慢往外渗。
“急啥,”我拉她到檐下坐下,从灶房取来草木灰按在她指尖,“这‘盘金绣’最忌慌忙,线要绷得匀,针要扎得稳,你看这菊瓣的弧度,得顺着金线的性子走,就像咱编竹篾,强扭是要断的。”
她低头看着帕子,小声说:“可展期就剩五天了,王导演说好多城里人要来……”
“来的人是来看手艺的,不是来看急活儿的。”我拿起绣绷,挑出缠乱的金线慢慢理,“你看这朵菊,瓣尖该尖的地方得利落,瓣根该圆的地方得饱满,急了就失了神韵。”
金线在指尖绕了三圈,终于顺开了。我把针递回去,她接过时,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却比刚才稳了些。
正说着,三叔举着相机回来了,镜头上沾着草叶:“拍着好东西了!后山的野菊丛里藏着窝小刺猬,缩成球的时候,刺上沾的花瓣跟雅溪帕子上的一模一样!”他翻出照片给我们看,小刺猬背上果然顶着片黄灿灿的菊瓣,圆滚滚的像个会动的绣花绷。
牛雅溪“噗嗤”笑出声,指尖的血珠也忘了疼:“太像了!我要把这个刺猬绣在帕子角落,当彩蛋!”
她重新拿起针,金线在绣绷上慢慢游走。这次她的手腕稳多了,针脚落在布面上,像春雨打在荷叶上,轻而准,菊瓣的弧度渐渐活泛起来,仿佛风一吹就能晃出香气。
下午,县美术馆的人来勘察场地,为首的张馆长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们编到一半的竹架:“这竹纹编得讲究啊,横看是‘万’字纹,竖看是‘回’字纹,合在一起是‘万事如意’?”
我爸点点头:“张馆长好眼力。这架子不光好看,还藏着机关,你看这榫卯接口,不用钉子,全靠竹篾咬着劲,拆了能叠成半尺厚,装车方便。”他说着轻轻一抽中间的竹销,原本结实的架子“哗啦”散成一片篾条,却没一根断裂。
张馆长眼睛亮了:“妙啊!这才是‘藏巧于拙’!解说词得加上这段,让城里人知道,咱老手艺里藏着大学问。”
三叔举着相机跟在后面拍,忽然停在墙角的竹筐前:“这筐子编得有意思,敞口大,收口小,像个笑咧的嘴。”那是我去年编的“喜筐”,村里办喜事时用来装糖果的,筐沿特意编得往外翘,像在咧嘴笑。
“这个也得带去!”张馆长指着喜筐,“配着雅溪姑娘的菊纹帕子,一喜一雅,正好体现咱乡村手艺的多面性。”
牛雅溪抱着刚绣完的帕子出来,听见这话,把帕子往喜筐里一铺,金线绣的野菊落在红绸衬布上,竟像真花落在锦缎里,瞬间有了生气。
“你看,”她歪头笑,“这样是不是更配?”
三叔赶紧按下快门,闪光灯在喜筐里亮了一下,把菊瓣上的金线照得像在燃烧。
傍晚收工时,竹架已经编好了大半。我把拆解开的篾条码进木箱,每根篾条都用棉纸裹着,防止运输时磨损。牛雅溪的帕子平平整整铺在喜筐里,角落的小刺猬缩成个球,刺上沾着片金线绣的菊瓣,灵动得像刚从后山跑进来的。
三叔在灯下写解说词,笔尖划过纸页,沙沙声混着窗外的虫鸣。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海报,雨中小像里的牛雅溪正低头挑线,侧脸的轮廓被雨珠映得发亮。
“就写‘一针一线,一篾一竹,都是平安村的日子’。”他把笔放下,指着海报说,“你看这眼神,哪是在绣花,是在绣日子呢。”
我往灶膛添了把柴,火光在竹架的影子上跳,像无数只小手在上面挠。忽然明白,所谓展览,哪是展出物件,分明是把村里的朝朝暮暮、针针线线,都摊开了给人看——看野菊如何落进帕子,看竹篾如何咬着劲,看手艺人如何把日子绣进金线里。
夜里,牛雅溪把绣好的帕子放进喜筐,又往筐里塞了把野山楂。“给城里人尝尝,”她挠挠头,“让他们知道,咱村的手艺带着甜味呢。”
我爸检查完木箱,在箱盖上贴了张字条:“轻放,内有平安。”字迹方方正正,像他编的竹篾,扎实得让人放心。
窗外的月光落在竹架残骸上,拼出半朵野菊的影子,像是在提前预祝这场展览,能让更多人看见,这些藏在乡野里的手艺,原是这样有血有肉,这样活得热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