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晓兕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的,仿佛有人把建民街早市的吆喝声、汽车鸣笛声和叔叔贞德本用蓝牙音箱放的《野狼disco》全都塞进了她的脑仁,然后用力摇晃。
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早餐摊的油烟,而是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陈年墨锭的松烟香、羊皮卷的腥膻气,还有某种清雅的、若有若无的薰香。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卧室熟悉的天花板,而是雕花的木质穹顶和略显昏暗的烛光。
她猛地坐起,低头看去。身上穿着一件略显宽大、质感粗糙的青绿色官袍,宽袍大袖,绝非现代服饰。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触感细腻光滑,轮廓似乎也……不太一样了。她挣扎着爬起,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狭小的廨房,堆满了竹简、卷轴和线装书,唯一的光源来自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墙角有一盆清水,她踉跄走过去,水中倒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大约十五六岁,眉眼如画,肤光胜雪,一双眸子更是秋水为神,顾盼间自带一段难以言喻的风情。
贞晓兕愣住了。这是……谁?
记忆碎片汹涌而来:建民街早市,那个卖旧货的地摊,那面纹路奇特、触手冰凉的铜镜……然后就是一片空白。
“穿越……”这个词如同闪电般劈中了她。还没等她消化完这个事实,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如同涓涓细流,汇入脑海:原主也叫贞晓兕,是这大唐鸿胪寺一名最低等的译官,父母双亡,性格怯懦,因容貌过于出众,在衙门里没少受排挤和暗中觊觎。
“完了,”贞晓兕心里哀嚎一声,“标准穿越剧本,还是地狱开局——美貌低阶女官,这在宫斗剧里活不过三集啊!”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儿戏谑,带着点儿懒洋洋的腔调:
“哎哟我去,老妹儿,你这新皮肤可以啊!唐朝限定版?这颜值,放咱那儿出道当爱豆,你哥我倾家荡产也得给你打投啊!”
是贞德本!她那仅比她大五岁,名义上是叔叔,实际上更像损友哥哥的贞德本!这独特的、带着东北烧烤味儿和互联网冲浪速度的调侃,此刻竟成了她混乱世界中唯一的光标。
“德本……哥……”她在心里默念,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这家伙,人没来,吐槽先到了。
“别慌,稳住!” 脑海里,贞德本的声音继续发挥着作用,“长得俊是老天爷赏饭吃,但脑子得跟上!记住哥的话,在哪儿混都一样,实力是硬道理,幽默是保命符,至于你这张脸——关键时刻是通行证,平常时候,最好给它整低调点,省得麻烦自动上门,懂不?”
懂,太懂了。贞晓兕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官袍,试图将过于惹眼的曲线遮掩一些,又对着水盆,将那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尽量挽得老气横秋。做完这一切,她推开廨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是大唐鸿胪寺的廊庑。晨曦微露,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吏们步履匆匆,偶尔有人向她投来目光,有惊艳,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她低下头,学着记忆里原主的样子,瑟缩着肩膀,快步走向她被指派工作的书库。
开元八年四月,帝国的西方并不平静。来自中亚的庞大阴影——大食(阿拉伯帝国)的势力不断东扩,对唐朝的西域藩属国构成了严重威胁。
为了稳固边疆,唐玄宗李隆基决定,派遣使臣,隆重册封乌长王(今巴基斯坦西北部)、骨咄王(今塔吉克斯坦境内)、俱位王(今巴基斯坦境内)三位国王。这既是对其忠诚的褒奖,更是做给大食看的强硬姿态。
鸿胪寺作为外交中枢,瞬间进入了高速运转的状态。各部门忙得人仰马翻,贞晓兕这样的低等译官,也被抽调来处理海量的文书工作。她的任务是协助核对一份冗长无比的贡品清单,上面罗列着三位国王进贡的骏马、玉石、香料、珍兽……数字庞大,条目混乱。
她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看着那用毛笔誊写、时不时还有涂改痕迹的清单,一个头两个大。这记账方式,效率低下,而且极易出错。
“这要是我叔……”她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贞德本的声音就适时地跳了出来,仿佛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她对面嗑瓜子:
“瞅瞅,这账记的,稀碎!跟闹着玩儿似的。大侄女儿,啊不,给你展示一下咱老贞家祖传的‘烧烤摊现金流管理大法’的核心奥义——收支两条线,借贷必相等!简单说,就是一笔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得给我门儿清!蚊子飞过咱家摊子,那也得留下条腿儿的成本核算!”
贞晓兕差点笑出声。叔叔贞德本自从被贬谪,就按照她在带来的秘方,在东北老家开了家烧烤店,生意红火,靠他自创的那套土法财务管理,愣是把成本利润算得明明白白,比很多正规公司都清晰。
鬼使神差地,她抽出一张废弃的奏章副本,在背面用蝇头小楷,依照“贞氏烧烤摊记账法”的精髓,画下了简单的复式记账表格,将贡品的名称、数量、价值、来源、入库去向分门别类,清晰列明。
她正埋头苦干,一个严肃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在作甚?”
贞晓兕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位身着深绯色官袍、面容古板的主事官员正皱着眉头看她,以及她面前那张“离经叛道”的表格。
她心脏狂跳,连忙起身行礼,脑子飞速旋转,想着如何解释。
“别虚!” 贞德本的声音如同强心剂,“你就说是家传绝学,显得有底蕴!反正他们也没地儿查证去!自信点,你可是见过二维码、用过云计算的新时代青年!”
贞晓兕定了定神,努力让声音不颤抖:“回禀大人,晚辈见清单庞杂,恐有疏漏,便用家中长辈所授土法,稍作整理,或可便于核对。”
那主事官员拿起那张纸,初时皱眉,目光在表格上游移,越看,眉头舒展得越开,眼中渐渐泛起惊异之色。他反复看了几遍,又对比了一下旁边混乱的原始清单,长长地“嗯”了一声。
“此法……颇为新奇,然条理分明,一目了然。”他看向贞晓兕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与探究,“你叫贞晓兕?何处学得此法?”
“乃……家传。”贞晓兕硬着头皮回答。
主事官员捻须沉吟片刻:“贞氏……嗯,不错。你既通异文,又晓此法,待在书库未免埋没。明日岐王府设宴接待西域胡商,正缺伶俐之人,你且随行听用。”
“是,多谢大人。”贞晓兕心中暗松一口气,同时又提了起来。岐王府?那可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之地!
退出来后,她走在回廊下,心里五味杂陈。脑海里,贞德本用他那特有的、带点小得意的语气总结:
“看见没?老妹儿!是金子,在唐朝它也晃眼睛!机会这不就来了吗?不过哥可得提醒你,那岐王府,听着就高大上,水肯定深,你悠着点,别瞎嘚瑟,多看多听少说话,实在不行就装傻,颜值高的人装傻,一般人都乐意信。”
贞晓兕:“……” 她这个“叔叔”,真是永远没个正形,但话糙理不糙。
岐王李范的府邸,与鸿胪寺的严肃刻板截然不同。
飞檐斗拱,亭台楼阁,极尽雅致。往来之人,多是宽袍博带的文士、奇装异服的胡商,空气里弥漫着酒香、墨香和悠扬的乐声。
贞晓兕穿着鸿胪寺统一的青绿袍子,跟在队伍末尾,尽量降低存在感。然而,她那过于出众的容貌,即便穿着再朴素的衣服,也如同暗夜中的明珠,吸引了不少或欣赏或探究的目光。
宴会的气氛原本融洽,直到一位来自波斯的胡商,为了展示其国算学之精妙,提出了一个关于修建观星台坡度的复杂几何问题,涉及的角度、长度计算繁琐,在场的唐朝算学博士和工匠们摆弄了半天算筹,却始终得不出一个让岐王满意的、符合规制且寓意吉祥的结果。
岐王李范,这位以风雅好学着称的亲王,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但眼神里已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目光扫过席间,最终,不知怎的,落在了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贞晓兕身上。
“那位鸿胪寺的小娘子,”李范的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磁性,“听闻你精通异文,见解不凡,可能解此难题?”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贞晓兕身上。她感觉头皮发麻,心里把贞德本骂了一百遍——都是他乌鸦嘴!
她硬着头皮出列,走到厅中巨大的沙盘前。看着上面勾勒的图形和标注的数据,她愣住了——这分明就是一道经典的勾股定理应用题,或许还带点三角函数的意思,但在初中数学面前,真的不算太难。
“上啊大侄女儿!这不你强项吗?数学课代表白当的?” 贞德本的声音简直像是在她耳边呐喊助威,“给他们整个绝活!就用我教你的那个……那个‘烧烤签子构图法’!不对,是勾股定理!配上你那手机锁屏用的阿拉伯数字,绝对高大上!”
贞晓兕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她拿起旁边的树枝,在沙盘上空出的地方,先写下了1到9的阿拉伯数字,以及0。然后,依据图形,清晰地标注上已知条件,接着,流畅地写下了勾股定理的公式,并一步步代入、计算、求解。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那些奇特的符号和简洁的演算过程,让满堂宾客都看呆了。没有繁复的算筹,没有晦涩的术语,只有清晰的逻辑和精准的结果。
当她写下最终答案,并轻声解释其几何意义时,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岐王李范率先抚掌,眼中闪烁着极其明亮的光彩:“妙!妙极!小娘子此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竟如此简洁精妙!不知此等学问,师从哪位高人?”
贞晓兕再次祭出“家传”法宝,福礼回道:“回殿下,此乃家传之学,粗浅伎俩,不敢当殿下谬赞。”
“家传?”李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艳丽无双的脸庞和那双沉静聪慧的眼眸之间流转,亲自斟了一杯琥珀色的美酒,示意内侍端给她,“能教出小娘子这般人物,令尊令祖必非常人。当饮此杯!”
她接过那杯沉甸甸的金樽,心里却在疯狂吐槽贞德本:“家传……我这家传可真行,传的是东北烧烤和九年义务教育……”
岐王府一夜,贞晓兕“才貌双全”的名声不胫而走。她本以为这会带来更多麻烦,没想到,却引来了一尊真正的大佛——当朝中书令张嘉贞。
此时,张嘉贞正全力推动一项重要的政治改革——恢复十道按察使制度。这是开元八年五月朝廷的重大决策,旨在加强对地方官吏的监察,整顿吏治,强化中央集权。
但随之而来的,是雪片般从全国各地涌来的奏章,内容庞杂,信息混乱,让负责整理汇总的中书省官吏们苦不堪言。
张嘉贞为人刚毅决断,崇尚效率,最见不得拖沓冗杂。他听说了鸿胪寺有个小译官用了种新奇法子理清了贡品清单,又在岐王府用奇术解了算学难题,便动了心思,破格召见。
站在中书省那间充满威压感的值房里,贞晓兕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张嘉贞并不像李范那样温和,他端坐于案后,目光如炬,审视着她的一切。
他随手拿起几份关于按察使的奏报,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这些,你可能理清?”
贞晓兕看着那堆砌着华丽辞藻、有效信息却淹没在文字洪流中的奏章,头皮一阵发麻。这比贡品清单难多了!
“考验真本事的时候到了,老妹儿!” 贞德本的声音也难得地正经了起来,“瞅这大佬,跟我那处女座的采购经理一个样,眼里容不得沙子,就稀罕条理!你整个狠活,就弄个……对,项目进度表!啊不,是政务信息汇总表!横着是各道,竖着是人口、田亩、赋税、官员名字和考评……对,就整成表格,让他一眼就能看明白!”
贞晓兕心领神会。她再次请求一张纸(这次是废弃的奏章背面),然后拿起笔,屏息凝神,开始绘制。她运用了比在鸿胪寺时更复杂的表格设计,加入了类似现代Excel的筛选和分类思想,用最简洁的文字,将核心信息提取、归类、填充。
张嘉贞起初只是默默看着,但随着表格的逐渐成型,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越来越专注,甚至带上了一丝……灼热?当他看到贞晓兕用特殊的符号标注出急需处理的问题州县,以及用简单的比较显示出各道赋税差异时,他猛地一拍案几(吓了贞晓兕一跳)!
“好!!” 这一声喝彩,中气十足,与他之前的沉稳判若两人。他拿起那张表格,反复观看,如同欣赏一件绝世珍宝。
“清晰!直观!高效!”张嘉贞连用三个词,目光锐利地看向贞晓兕,“此法,可能推广?”
贞晓兕谨慎地回答:“若……若格式统一,专人填写,应无不可。”
“好!”张嘉贞再次肯定,“你,即日起,暂调中书省,专司协助整理此类奏章!所需人手、物料,尽管开口!”
贞晓兕懵懵懂懂地领命退出,感觉自己像坐了一趟精神的过山车。
“瞅见没?知识就是力量,形式主义……啊不,是高效办公,在哪都是刚需!” 贞德本的声音又恢复了嘚瑟,“你这可是拿到了直通帝国核心的临时工卡啊!好好干,说不定能混个编制……不过哥提醒你,离大佬太近,也容易被炮灰,机灵点!”
她这算不算是,从一个麻烦(鸿胪寺的小透明),成功晋级成了一个更大的、更有用的麻烦(中书省的临时工具人)?
为了给那面诡异铜镜和与之相关的“穿越能量核心”——一个被她伪装成“西域奇物”的、手摇式机充能,贞晓兕不得不在夜晚的长安城里“创业”。
她在东西两市,尤其是繁华的夜市,支起了一个小小的摊位。当洁白的糖丝在她手中如云朵般涌现,凝结成各种栩栩如生的小动物、花朵灯盏时,“美艳糖灯娘”与“西域雪糖术”的名声,迅速风靡了整个长安。她必须卖完足够数量的“糖灯”,感受到铜镜逐渐变得温热,才知道能量在积累。
然而,长安的夜色,不仅承载着盛世的喧嚣,也掩盖着政治的残酷。
开元九年的某个秋夜,夜市依旧人流如织,灯火璀璨。贞晓兕的摊位前围满了人。突然,一阵肃杀之气袭来,人群被粗暴地分开,一队凶神恶煞的金吾卫押着一个面如死灰的年轻男子,来到了夜市口临时搭建的刑场。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贞晓兕竖起耳朵,隐约听到了“薛王”、“内弟”、“韦宾”、“妄议圣体”、“杖杀”等字眼。她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韦宾事件!史书上清晰记载,薛王李业的内弟、内直郎韦宾,因与殿中监皇甫侚在玄宗病重时私下议论皇位继承问题,被人告发,韦宾被判乱棍打死!
她一直以为这只是史书上冰冷的一句话,此刻却活生生、血淋淋地在她面前上演!那个叫韦宾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上满是惊恐与绝望。
卫兵们已经高举起了沉重的杀威棒,眼看就要落下。
贞晓兕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因为几句言论就被如此残忍地处决!怎么办?她能做什么?
“老妹儿!冷静!别硬刚!” 贞德本的声音也透着急切,“制造混乱!浑水才能摸鱼!想想你有啥优势……对!人设!你现在是神秘美艳的糖灯娘,说话有人信!想想史书,我记得好像提过一嘴,那天长安好像有啥小意外……对!你就喊‘地动了’!这玩意儿宁可信其有,人群一乱,机会就来了!”
史书!她飞速回忆,似乎某本野史笔记里,确实模糊提及韦宾被杖杀当夜,长安某处有灯棚因人群拥挤而坍塌,引起小范围骚动。
没有时间犹豫了!
就在那高高举起的棍棒即将触及韦宾后背的瞬间,贞晓兕用尽平生力气,以其绝美容颜带来的瞬间关注度和清越嗓音,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尖叫:
“地动了!!!灯棚要塌啦!!!快跑啊!!!”
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恐慌。对于地震的天然恐惧,让聚集围观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人们尖叫着,推搡着,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奔逃,现场顿时陷入极度的混乱。维持秩序的金吾卫也被惊慌的人群冲散。
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混乱,不知是谁,或是韦宾命不该绝,或是贞晓兕那声呼喊真的改变了什么,行刑过程被彻底打断。等秩序勉强恢复时,韦宾竟已不知所踪,据说趁乱遁走了。
事件最终以皇甫侚被贬,韦宾“失踪”结案。没有人追查到那声拯救了韦宾性命的呼喊来自何处,但“地震啦”这三个字,却从此成了长安夜市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一丝神秘色彩的暗语——一旦有人高喊,无论是否真的有事发生,人群都会下意识地迅速疏散。
贞晓兕推着她的车,深藏功与名。夜晚,她抚摸着怀中那面明显温热了许多的铜镜,对脑海中那个不靠谱的“叔叔”佩服得五体投地:
“德本哥……你这‘保命哲学’和‘混乱战术’,搁唐朝……也好使啊!”
在她以鸿胪寺译官、岐王府“奇人”、中书省“临时工”、夜市“糖灯娘”等多重身份,穿梭于大唐肌理之间的这几年里,帝国的车轮依旧按照历史的轨迹轰然前行。
她听到了关于宇文融括户的激烈争议,那关系到无数普通百姓的户籍与赋税;她感受到了康待宾叛乱在边陲引发的震动,以及朝廷平叛的决断;她也旁观了朝堂之上,关于张说建议废除府兵制,转向募兵制的深刻辩论,那将影响帝国未来百年的军事格局。
她如同一个幽灵,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亲身参与着“历史”,却又深知其结局。她与张嘉贞那早慧的七岁孙女张蓁蓁成了忘年交,送她一根藏着LEd灯的“荧光棒”,换回对方偷偷从爷爷书案上摸来的小玉兕角镇纸。她目睹了权力的冷酷,也感受过普通人之间温暖的善意。
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开元十年九月七日。这一天,唐玄宗颁布诏书,再次严厉申明“宗室、外戚、驸马,非至亲不得往来”的禁令。
这道禁令,如同一条冰冷的锁链,为贞晓兕亲身经历的诸多事件(裴虚已流放、刘庭琦张谔被贬、韦宾事件)画上了一个冷酷的注脚。
当晚,长安夜市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万灯齐燃,如同一个极致绚烂而又充满压抑的梦。贞晓兕知道,时候到了。她卖完了最后一朵、第108朵灯。怀中的铜镜,已经温暖得如同握着一颗跳动的心脏,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她寻了个僻静角落,最后看了一眼这大唐的夜空,看了一眼那轮照耀了千年的明月。脑海里,贞德本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调侃:
“玩够了吧,大侄女儿?盛唐体验卡到期了,该回家写作业了!数学卷子还等着你呢!”
贞晓兕微微一笑,眼中既有释然,也有一丝难以割舍的复杂。她用力按下了铜镜中央那枚越来越烫的镜钮。
仿佛时空本身被轻轻折叠,她的身形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在极致的光亮中骤然黯淡、透明,最终彻底溶解在长安浓重的夜色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正史那厚重的书页,在她身后悄然合拢,严丝合缝,光洁如新,仿佛从未被翻开,也从未有任何异物闯入。
……
夜里十点半。西安,钟楼地下通道。
贞晓兕推着那辆熟悉的自行车,随着人流机械地往前走。耳边,蓝牙耳机里传来贞德本刚刚发来的微信语音,背景音是烧烤摊特有的嘈杂和呼呼的风扇声:
“兕兕!死哪儿野去了?这么晚还不回家!你数学卷子写完没?赶紧的,你妈电话都打我这儿来了!再不来,你最爱吃的烤鸡翅我可全喂狗了啊!”
她还是那个即将面临月考的初一女生贞晓兕。刚才的一切,是梦吗?
“小姑娘,你掉了。”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喊道。
她猛地回头。地下通道里灯火通明,广告牌闪烁着现代的光怪陆离。并没有什么。可是,就在她回头的刹那,眼前穿梭的人流、明亮的灯光,恍惚间与她记忆中长安夜市那万灯流转、人影幢幢的景象重叠在了一起。
盛唐的轮廓,仿佛被现代都市的霓虹,重新勾勒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沉甸甸、带着凉意的开元通宝。
在通道顶灯照射下,她清晰地看到,铜钱背面,紧贴着方孔下方,有一行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现代机械刻字:
“made in 720 Ad”
贞晓兕怔怔地看着那行字,良久,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枚铜钱塞进书包最内侧的夹层里,拉好拉链。
明天,还要上学。数学课,老师要讲“一次函数”。
也许,当老师讲到函数图像时,她会突然举起手,在全班同学疑惑的目光中,问出一个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其中深意的问题:
“老师,如果用阿拉伯数字,在唐朝的奏章上画表格……会被当成妖术吗?”
全班一定会哄堂大笑,觉得她异想天开。
只有她知道,那枚冰凉的开元通宝,脑海里那个永远带着东北幽默的、“小叔真的笨”的声音,还有她那份深藏心底、无人可说的奇异经历,都是她亲手镌刻在时光最隐秘缝隙里的注脚——
证明她曾是一枚独一无二的书签,短暂地,却真实地,插在了那本名为《大唐》的、厚重史书中,被刻意遗忘和漏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