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一条通往归途的桥,会变成吞噬记忆与理智的深渊。浓雾像一层层湿冷的裹尸布,缠绕在车窗之外,仿佛整座世界都被某种古老而沉默的力量封印在这片虚无之中。我们已经在这桥上行驶了多久?三小时?五小时?还是……三天?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唯有仪表盘上那根颤抖的指针,还在徒劳地划动着不存在的光阴。
车灯昏黄,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喘息,在浓雾中只能照出几米远的距离。前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灰白,如同被天地遗忘的尽头。李秀兰坐在副驾,双手紧紧攥着安全带,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她的呼吸急促,眼神涣散,时不时回头望向后座——那里,那个小女孩安静地坐着,双目低垂,仿佛沉睡,又仿佛在聆听某种我们听不见的声音。
“再这样下去,我们会疯的。”她低声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从进入这座桥开始,我们的记忆就开始断裂。周涛是谁?我记得他是个朋友,可他的脸在我脑海中模糊得像一张被水浸过的照片。而我自己……我甚至记不清自己叫什么名字,只依稀记得某个雨夜,一场争吵,一句无法收回的恶语,还有那扇狠狠摔上的门。
突然,车灯猛地一颤,随即爆发出刺目的强光,像是被某种无形之力唤醒。那光芒如利剑般劈开浓雾,照亮前方数十米的空间。就在那一瞬,我看见了——桥的尽头,并非断崖,而是一道门。
一道悬浮在虚空中的光门。
它由淡青色的光晕勾勒而成,边缘泛着微弱的蓝芒,像是古庙中长明不灭的魂灯所投下的影子。门框上刻着两个字,笔画扭曲却清晰可辨:“和解之路”。
“那是出口。”周涛喃喃道,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他不知何时已坐到了我身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但我们必须一起走。”
“可车还在动!”李秀兰猛地尖叫起来,手指死死抠住座椅边缘,“速度没变!方向盘也动不了!我们根本停不下来!”
的确,引擎依旧轰鸣,轮胎碾过桥面的声音规律得令人发狂。可奇怪的是,桥似乎没有终点,我们明明在前进,却始终停留在原地,仿佛被困在一个无限循环的噩梦里。
就在这时,后座的小女孩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不再稚嫩,而是深邃得如同古井,映不出任何光,却仿佛能看穿灵魂。她缓缓抬起头,嘴角微微扬起,那笑容诡异得让人脊背发凉。
“心若不动,”她的声音忽然变了,苍老、沙哑,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回响,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诵经声,“车便不动。”
话音落下的一瞬,整辆车猛地一震,如同撞上了看不见的墙。引擎的轰鸣戛然而止,连仪表盘上的指针也凝固在那一刻。四周陷入死寂,唯有那道光门静静悬浮,散发着幽幽冷光。
我颤抖着推开车门,寒气扑面而来,带着腐叶与铁锈混合的气息。脚踩在桥面上,竟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这桥并非实体,而是某种意识的投影。周涛跟在我身后,脚步虚浮;李秀兰则抱着双臂,嘴唇不停哆嗦,目光死死盯着那道门。
“和解之路……”她喃喃,“什么意思?谁要和解?”
没有人回答。但我知道,这扇门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它选中了我们,就像命运之手终于将我们拖入审判的殿堂。
小女孩不知何时已站在我们前方,小小的身影在光门前显得格外孤寂。她抬起手,轻轻触碰那道门。指尖触及光晕的瞬间,空气中泛起涟漪,一幅幅画面如幻灯般浮现:
——我看见自己年轻时,对着母亲怒吼:“你根本不配做我妈!”
——周涛跪在雪地里,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哭喊着“对不起”;
——李秀兰站在医院走廊,手中攥着一张诊断书,泪水滴落在“晚期”二字上,而电话那头,是她多年未联系的父亲最后一句“我不想见你”。
这些,都是我们从未提及的过去。是我们藏在心底最深、最痛的伤口。
“这门……读取记忆?”我声音发抖。
“不。”小女孩转过身,那张稚嫩的脸此刻竟透出几分慈悲,“它只照见执念。你们困在这里,不是因为桥,而是因为不肯原谅。不肯原谅别人,更不肯原谅自己。”
风起了,卷起浓雾,形成旋涡般的黑柱,围绕着光门旋转。远处传来低语,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哭泣、忏悔、呼救。我忽然明白——这座桥,不是物理的存在,而是一条通往内心炼狱的通道。每一个误入此地的人,都是生前背负沉重怨恨、遗憾或愧疚的灵魂,无法安息,只能在这雾中徘徊,直到直面真相。
“所以……只有和解,才能离开?”周涛声音嘶哑。
小女孩点头:“怨恨是锁链,执念是牢笼。唯有放下,方得解脱。”
李秀兰突然崩溃般蹲下,抱头痛哭:“我爸临死前,我想去看他……可我没去!我说‘他抛弃了我二十年,凭什么要我去低头’!现在……现在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的话像一把刀,刺进我的胸口。我想起母亲葬礼那天,我没回去。我说“她从小偏心哥哥,死了也不关我事”。可如今,我连她的坟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也……”我哽咽,“我也有很多话没说出口。”
小女孩静静地看着我们,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门不会永远开着。”她说,“一旦关闭,你们将永远留在雾中,成为下一个引路人,诱惑后来者重蹈覆辙。”
周涛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向关门。他停下,回头看向我们:“我儿子……是我酒后驾车撞死的。那天他放学,我去接他,喝了三杯白酒。我到现在都记得他书包上那只破了的恐龙玩偶……如果我能清醒一点,如果我能等一等……”
他泪流满面:“我一直不敢面对,所以我逃了。逃工作,逃生活,逃一切提醒我他是谁的记忆。可现在……我不能再逃了。”
他转身,走入关门。身影在光芒中渐渐淡化,最终消失。那一瞬,我仿佛听见了一声孩童的笑声,纯真而温暖。
“轮到你了。”小女孩看向李秀兰。
李秀兰颤抖着站起来,抹去眼泪,一步一步走向门。在门口,她停下,轻声说:“爸……对不起。我不该恨你那么久。其实……我一直想叫你一声爸爸。”
她走进光,身影消散。
最后,只剩下我。
我望着那扇门,心中翻涌着无数画面:母亲在厨房煮汤的身影,她偷偷塞进我书包的零花钱,她病重时仍坚持给我织的毛衣……而我回报她的,只有冷漠、顶撞、绝情。
“妈……”我跪倒在地,泪水决堤,“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我想你……每一天都想你……”
我站起身,擦干眼泪,走向关门。
就在即将踏入的刹那,我回头看了一眼。小女孩仍站在原地,冲我微笑。可那笑容,竟与我记忆中母亲临终前的模样,一模一样。
我猛然怔住。
“你……是谁?”
她不答,只是轻轻挥手。浓雾开始退散,桥体崩塌,化作无数光点升腾而起。最后的声音,是她用母亲的声音说的:
“孩子,回家吧。”
我闭上眼,走入光中。
当意识再次恢复,我躺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窗外晨曦初露。护士走来,轻声说:“你母亲走了,十分钟前。”
我浑身冰冷,泪水无声滑落。
可奇怪的是,心中那块压了十年的巨石,消失了。
雾散了。
光,终于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