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命运会以如此荒诞又残酷的方式将我们五个人重新聚在一起。那天的风很冷,像是从地底深处吹上来的阴气,裹挟着腐叶与铁锈的味道。桥下的河水早已干涸多年,只留下龟裂的河床,像一张张干渴至极的嘴,无声地向上张望着。而那辆破旧的老式轿车,就停在断桥边缘,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推着,一步步走向深渊。
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在三年前。同样的人,同样的车,同样的断桥。只是那时,我们都还相信自己能活着逃出去。可结果呢?周涛死了,死在车坠落的那一瞬。他的头颅撞碎了挡风玻璃,血溅满了红裙女孩的脸。她当时坐在副驾,怀里抱着那个脏兮兮的布娃娃,一动不动,只是轻轻哼着一首谁也听不懂的童谣。等我们爬出残骸时,她已经不见了,连同那个娃娃,像雾一样消散在夜色里。
可现在,她又回来了。
就在刚才,我们莫名其妙地聚集在这辆车里,记忆模糊得如同被水浸过的照片。林晚坐在我旁边,脸色苍白如纸,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指节发白。她忽然猛地一拉——手刹。可这辆车根本没有手刹装置,老旧的机械结构里压根没这个零件。可她的动作却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她的身体还记得某种不属于现实的记忆。
“停下!”她嘶吼着,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
陈默几乎是扑过去的,整个人压在方向盘上,试图扭转方向。他的呼吸急促,额角渗出冷汗,嘴里不断重复:“不对……这不是路,这不是回去的路!”赵建国拄着拐杖,右腿是假肢,金属关节发出咯吱声响。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拐杖狠狠插进油门踏板下方,卡得死死的。那一瞬间,我能听见金属摩擦的尖啸,像是某种生物在痛苦哀鸣。
李秀兰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周涛的小腿。可问题是——周涛早就死了。可此刻,他就坐在后排,穿着三年前那件褪色的蓝衬衫,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他的皮肤泛着青灰,像是泡过水的尸体,眼睛却亮得吓人,瞳孔深处似乎有光在游走。
“别怕……”李秀兰喃喃道,声音颤抖,“妈抱住你,不会让你再掉下去了。”
而那个红裙女孩,就坐在副驾驶,安静得不像活人。她缓缓从怀里拿出那个布娃娃——棉布缝制的,一只眼睛掉了,另一只却黑漆漆地盯着前方。她将它轻轻放在仪表盘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安置一个熟睡的婴儿。然后,她转过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不属于孩童的笑容。
“别怕,”她说,声音清脆如铃,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我们在一起。”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车头已经越过了桥沿,前轮悬空,车身倾斜得厉害,我能感觉到重力正在一点点将我们拖向深渊。底盘与地面接触的部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螺丝松动,金属扭曲,像是某种古老机关被唤醒。我低头看去,桥面裂缝中竟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水泥缝隙蜿蜒流淌,汇聚成一条细小的溪流,滴落在下方的河床上。
那不是水。
那是血。
而且,那血迹的流向,竟与我们的车轮轨迹完全重合——仿佛三年前那一次坠落,早已在这片土地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我的耳边开始响起低语。
不是来自车内任何人,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无数人在同时 whisper,说着同一句话:
“回来吧……回来吧……你们本就不该离开。”
林晚突然扭头看向我,眼神空洞:“你还记得吗?那天,其实我们都没死。”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的,我想起来了。
三年前,车确实坠下了桥,但我们活了下来。除了周涛。可就在救援到来之前,那个红裙女孩出现了。她说,只要我们愿意忘记这一切,就能重新开始。于是我们答应了。她让我们闭上眼,念了一段咒语般的歌谣。当我们再睁开时,记忆消失了,生活恢复了“正常”。可如今,记忆正在一点点复苏,带着比死亡更沉重的代价。
“她是守桥人。”陈默喘息着说,额头抵在方向盘上,“这座桥不是普通的桥,它是阴阳交界的地方。每一次有人在这里死去,就会有一个‘影子’留下来,等待下一次轮回。”
赵建国冷笑一声:“所以……我们不是在逃离车祸,而是在重复献祭?”
没有人回答。
因为答案已经写在了眼前。
红裙女孩缓缓站起身,赤脚踩在座椅上,裙摆无风自动。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而那个布娃娃的眼睛,竟然缓缓转动,直勾勾地盯着我。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旋转,速度表跳到了120,可车根本没动。收音机自动开启,播放着一段老旧的儿歌: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可旋律越来越慢,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哭腔。
李秀兰突然尖叫起来:“周涛!你的脚……你的脚在融化!”
我看过去,只见周涛的双脚正一点点化作黑烟,从李秀兰的怀抱中逸散。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虚幻,嘴角却依旧挂着笑:“妈,这次我不走了,我陪你一起跳。”
“不!”李秀兰嚎啕大哭,却抱不住那逐渐消散的儿子。
林晚猛地回头,泪水滑落:“我们不能停在这里!如果我们停下,就会变成桥的一部分!就像那些钉在栏杆上的照片,那些挂在树上的鞋子,那些……永远回不去的人!”
陈默咬牙:“可我们往哪走?后面是迷雾,前面是断桥,左右都是悬崖!”
“往前。”我说。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冷静得连我自己都害怕:“既然这是轮回,那就让它完成。我们不是要逃避坠落,而是要直面它。只有真正经历死亡,才可能打破这个循环。”
红裙女孩笑了,这一次,她的笑容温柔了些。
“终于有人明白了。”她说,“但你要记住,真正的坠落,从来不是从桥上摔下去,而是意识到——你从未真正活过。”
话音落下,车身剧烈一震。
前轮彻底离地,整辆车向前倾覆。失重感瞬间袭来,胃部翻腾,耳膜鼓胀。我看见林晚伸手想抓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缕黑雾;陈默张嘴喊着什么,声音却被风撕碎;赵建国的拐杖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李秀兰仍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泪水悬浮在空中,像一颗颗晶莹的珠子。
而我,望着上方逐渐远去的天空,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们从来就没离开过这座桥。
三年前的坠落,让我们成了它的囚徒。每一次“重生”,不过是灵魂在记忆废墟中的徘徊。而红裙女孩,不是鬼,也不是人,她是这座桥的意志,是它悲伤与怨恨的具象。她给我们机会,一次又一次,让我们选择是否愿意面对真相。
现在,我们选择了堕落。
但这一次,我不再闭眼。
风在耳边呼啸,如同万千亡魂的低语。我看见桥底的阴影中浮现出无数面孔——有老人,有孩子,有穿着校服的学生,有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他们都在看着我们,眼中没有恶意,只有深深的疲惫与释然。
他们也在等这一天。
当车体即将撞击地面的一瞬,我听见红裙女孩的声音,轻轻响起:
“欢迎回家。”
轰——
巨响之后,是一片寂静。
然后,我睁开了眼。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我站在断桥边,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五个年轻人站在一辆老式轿车旁,笑容灿烂。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2008年秋,毕业旅行留念。”
而在照片角落,有个模糊的红点——像是个小女孩,抱着布娃娃,静静望着镜头。
我知道,这一次,我们真的自由了。
但我也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再次驶向这座桥。
而那时,红裙女孩,又会坐在副驾驶上,轻声说:
“别怕,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