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在宗祠前掷下一纸休书。
“七出之条,你占全了!”
王熙凤冷笑:“你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当我不知?”
“善妒?你害死尤二姐和她腹中我的骨肉!”
>“无子?我流掉那个男胎时,你在外头包着戏子!”
>“放印子钱?没有那些银子,你贾二爷拿什么充阔?”
>休书飘落雪地,王熙凤喉头一甜,鲜血溅上休书。
>她拔下赤金簪子刺向贾琏:“今日这休书,你我同下黄泉才算数!”
隆冬的朔风卷着碎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过宁荣街。宗祠那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敞着,露出里头阴森森的甬道和憧憧的祖宗牌位影子,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风灌进去,吹得高悬的白灯笼疯狂摇晃,幢幢鬼影在冰冷的地砖和森严的匾额间跳跃。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香灰和刺骨寒意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贾琏立在阶下,一身石青色暗纹箭袖袍子裹着他颀长却绷紧的身躯。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素白宣纸,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沉得像两口结冰的古井,底下却翻涌着积压了太久、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岩浆——那里面有被长久压抑的屈辱,有痛失所爱的锥心之恨,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甬道深处,一点猩红摇曳着移近。王熙凤来了。她穿着她最体面的大红遍地金通袖袄,外头罩着玄色貂鼠昭君套,鬓发梳得一丝不乱,赤金点翠的凤簪在惨淡的天光下依旧闪得刺目。她一步步走得极稳,下巴微微扬起,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的琏二奶奶派头,只是那过分挺直的脊背和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泄露了内里的虚张声势。她停在贾琏面前几步远,目光掠过他手中的白纸卷,嘴角习惯性地向上扯了扯,那弧度却冷硬如刀锋,带着淬了毒的嘲讽:
“哟,琏二爷这是唱的哪一出?大冷天的,祖宗跟前摆这幅阵仗,给谁瞧呢?”她声音依旧脆亮,却像是裹了层冰碴子,“莫不是又在外头惹了风流债,兜不住了,要祖宗给你做主?” 尾音带着尖刻的上挑。
贾琏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眼中那冰封的怒意骤然碎裂,喷射出来。他猛地将手中那卷宣纸狠狠掷出!素白的纸卷在空中“唰”地展开,如同招魂的幡,打着旋儿,重重摔在王熙凤脚前冰冷的雪地上。
“王熙凤!”贾琏的声音像是砂石在铁器上刮擦,嘶哑而充满爆发力,“你睁开眼,好好看看!看看你自个儿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七出之条——妒、无子、口舌、盗窃、恶疾、不事舅姑、淫佚——你倒给我说说,你占全了几条?”他几乎是咆哮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星子的腥气,震得祠堂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几块。
王熙凤的目光扫过雪地上那刺眼的“休书”二字,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她脸上的冷笑瞬间冻结,随即化为更深的阴鸷与疯狂,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才会有的眼神。
“我占全了?”她尖声笑起来,笑声在空寂的祠堂前回荡,凄厉得如同夜枭,“贾琏!收起你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我善妒?”她猛地向前逼近一步,赤金凤簪的流苏激烈地晃动着,几乎要戳到贾琏的脸上,“你那些偷鸡摸狗、钻墙打洞的下流勾当,当我瞎了聋了不知道?鲍二家的尸骨未寒,多姑娘的骚味儿还没散尽呢!我若不替你收拾这些烂摊子,你那‘琏二爷’的名声,早烂得跟阴沟里的泥一样臭不可闻!”
贾琏被她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半步,脸上血色尽褪,但眼中的恨意却燃烧得更烈。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挥手打断她,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颤抖变形:
“收拾烂摊子?好一个收拾烂摊子!”他目眦欲裂,指着王熙凤,手指都在发抖,“尤二姐!尤二姐她怎么死的?啊?!她肚子里怀着我的骨血!我的儿子!活生生的一条命,硬是被你这毒妇一点一点地磋磨死!你克扣她的份例,指使下贱的娼妇去作践她,最后连她腹中的胎儿也不放过!一碗虎狼药……那是我的儿子!王熙凤,你手上沾的是我儿子的血!”
“儿子?”王熙凤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穿耳膜,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你倒有脸提儿子?!”她眼中瞬间涌上浓得化不开的血色,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如鬼哭,“是!我流掉过一个男胎!那是我王熙凤的骨肉!可那时候你在哪儿?我的好二爷!你在哪儿?!”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因巨大的痛苦而撕裂:“我躺在血泊里,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在醉醺醺地搂着哪个戏子,听她们咿咿呀呀地唱你那下三滥的淫词艳曲?!你关心过那个孩子吗?你关心过我这个给你生儿育女、撑持家业的嫡妻吗?!贾琏,你的心,早就被那些狐狸精掏空了!喂狗了!”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冲出她的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雪地上,瞬间融出一个小小的黑点。
贾琏被她这一番话噎住,脸上青红交错,羞愤难当。他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找到反击的利刃,咬着牙,声音重新变得阴冷刻毒:
“好!好!就算……就算不提子嗣,不提善妒!那你放印子钱呢?重利盘剥,逼死人命!还有包揽诉讼,干预司法!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抄家灭族的祸事?!你只顾敛财,把整个贾府架在火上烤!没有王家给你撑腰,你早就……”他话未说完,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宗祠那森严的匾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
“撑腰?”王熙凤捕捉到他目光中的闪躲,像是濒死的鱼嗅到了血腥,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惨笑,“我的好二爷,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舅舅王子腾,尸骨都凉透了!我姑妈王夫人,如今在府里,还能说得上几句话?”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烬与嘲弄,“没有我放出去的那些印子钱,没有我绞尽脑汁弄来的银子,你贾二爷拿什么去充那世家公子的阔绰排场?拿什么去填你那永远填不满的亏空?拿什么去养你外头那些千娇百媚的粉头戏子?!现在倒嫌我的银子脏了?晚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裂帛,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恨意和同归于尽的疯狂:“你们贾府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哪一个没沾过我王熙凤这‘脏银子’的光?哪一个骨头缝里不浸着我这‘脏银子’的油水?!现在倒想用这个当筏子,把我一脚踹开?贾琏,你做梦!”
积压在心头太久的怨毒、屈辱、绝望,如同地火找到了喷发的裂口,在她胸中轰然炸开!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王熙凤再也压制不住,身体剧烈地一晃,一口滚烫的鲜血“噗”地喷了出来!鲜红刺目的血珠,如同最凄厉的控诉,星星点点,溅满了雪地上那张冰冷的休书,“休书”二字瞬间被染得一片狼藉,如同盛开的血梅。
剧烈的呛咳撕扯着她的肺腑,王熙凤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祠堂阴冷的飞檐,贾琏那张写满惊愕与厌恶的脸,雪地上刺目的红与白……一切都在疯狂地旋转、扭曲。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稳住身体,目光死死锁住那张染血的休书,又猛地抬起,像淬了毒的钩子钉在贾琏脸上。
“想休我?”她嘶哑地笑着,嘴角还挂着蜿蜒的血痕,那笑容诡异而疯狂。她猛地抬手,拔下了发髻间那支沉甸甸、象征着正室身份与昔日荣光的赤金点翠凤簪!尖锐的簪尾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致命的寒芒。
“贾琏——”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这个名字,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诅咒,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今日这张休书,只有你我一同下了黄泉,才算数!”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如同扑火的疯蛾,攥紧那支冰冷的金簪,用尽生命最后所有的力量,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贾琏的心口,狠狠地刺了过去!赤金的凤鸟在寒风中划出一道凄厉绝望的弧线,直指它的目标!
“啊——!”贾琏魂飞魄散,惊骇欲绝的惨叫划破了死寂。他下意识地拼命向后躲闪,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嗤啦——!
尖锐的簪尾擦着贾琏慌乱格挡的手臂滑过,撕裂了昂贵的锦缎衣袖,留下深深一道血痕,温热的血珠瞬间涌出。簪子去势未尽,“夺”的一声闷响,深深钉入了贾琏身后那根支撑着沉重匾额的红漆抱柱!簪尾兀自嗡嗡震颤不已,赤金的凤鸟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折射着冰冷、绝望、不甘的光芒。
王熙凤一击落空,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她踉跄一步,身体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雪地上,就摔在那张溅满她鲜血的休书旁边。刺目的红,染脏了素白的纸,也浸透了身下冰冷的雪。
贾琏瘫坐在雪地里,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几步外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王熙凤,又抬头看看那根兀自颤动的金簪,再看看雪地上那触目惊心的红与白。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四肢百骸都冻僵了。祠堂深处,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祠堂的呜咽,像是幽幽的鬼哭。不知哪里,远远地,飘来一句若有似无、苍凉沙哑的戏腔,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在这血腥与肃杀的雪地里幽幽回荡: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那支深深嵌入红漆木柱的赤金点翠凤簪,簪头那点翠的羽毛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地,映着地上殷红的血和冰冷的雪,红白相衬,刺得人眼睛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