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叔叔与胡阿姨,手忙脚乱,将小儿子身上衣服剪开,丢开小布片。
卫茅说:“我的气管里,满是烟尘。谢叔叔,胡阿姨,你们的嘴巴干净,快点给小儿子做人工呼吸,将他胸中的烟尘吸出来。”
谢叔说:“卫茅,我不会做呀。”
“谢叔叔,你左手为掌,反贴在你儿子的胸口上边,右手握拳,放在左手掌心里,一挤一压。”卫茅说:“胡阿姨,你的嘴巴,对着你儿子的嘴巴,一吹一吸。记住了,你们两个人的动作,得配合在一起。”
谢胡两公婆,忙得满头大汗,四十多分钟之后,小儿子终于悠悠醒转。
胡阿姨兴奋地说:“天呀,卫茅,你做了天大的好事!”
谢叔叔却发现,卫茅蹲在路边,一个劲的咳嗽,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
“卫茅,你没事吧?”
“没…事。”卫茅说:“我需要喝一瓶水。”
大火燃烧半个长沙城,哪里还能找到水?卫茅站起来,走路似乎有点踉跄,向着母亲合欢那个大转盘走去。
谢叔和胡姨,忽然朝卫茅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卫茅只是轻轻地挥挥手,说:“哈…哈…哈…,那一碗…阳春面…的债,我卫茅…终于…还…清了!”
每条街道上,全是悲呼痛哭的人,有人失去了妻子,有人失去了父母,有人失去了幼子。
卫茅在惊涛骇浪般的人群中,数十次触撞到了暗礁,被人踩踏,被人猛揍,被人臭骂。
踩倒了,揍倒了,骂倒了,根本无法争辩,站起来就行。
三百米的路程,足足走了一个小时。
大转盘处,至少挤满了上万人。卫茅咳嗽着,咳嗽到吐着鲜血。
卫茅记得,母亲合欢,躲在蔡锷将军雕塑的马肚子下面。
“娘!娘!娘!”
叫娘的太多太多,太悲太惨,太凄太厉。谁是谁的娘,谁是谁的谁儿子,这不是长沙城的主流思想。
主流思想是,制造的这场大火是谁?
有人喊道:“我亲眼看到了!是警察们放的火!”
更有人大吼:“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长沙城里老少爷们,找文重孚去!”
文重孚是谁,已经不重要。在愤怒至极的人的心目中,文重孚或许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或许是无数单独个体的组织体。
刹那间,已有数千人,像钱塘江惊涛一样,卷起千堆雪,呼啸而去。
人行道上,绿化带里,那些不能移动的物体,大多是逐渐冷却的尸体。
卫茅不愿意成拍岸惊涛的一朵浪花,或者是千堆雪中的一粒雪花。卫茅最大的心愿,是见到母亲合欢。
浪涛离开地方,必是礁石。卫茅趁这个空隙,爬呀爬呀,终于爬到了母亲合欢的身边。
合欢倒卧在行李箱上,不知是昏迷,还是在昏睡。
卫茅用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说:“娘,娘,母亲,母亲。”
合欢似乎没有听到,或者是根本听不到。
卫茅的喉咙里,好像烈火在燃烧。
卫茅终于抓住合欢的手,试图摇醒母亲,但感觉自己软弱无力。
长沙这座古城,在烈焰之下,像是纸糊的灯笼,当真不堪一击。快到天亮的时候,浓烟才慢慢散去,烈火才慢慢熄灭,但房屋倒塌声,不知底细的爆炸声,依然剧烈。
天色已经大亮,一辆辆军车,满载着荷枪实弹的士兵,驶入这座城市。
一股清凉的液体,流入卫茅的喉咙。
“卫茅兄弟,卫茅兄弟!醒来,快点醒来!”
卫茅好像从幽深又幽冥的噩梦中溺了一个时辰的洪水,现在,突然看到一座露出水面的礁石,双手本能地抓着,想爬到礁石的上面。
“卫茅兄弟,卫茅兄弟,你还活着,太好了!”
“你谁啊?”
“李廷升。”
“啊,廷升?我母亲呢?”
“你母亲受到极度惊吓的情况下,极度疲惫的身体,陷入深度昏迷。”李廷升说:“现在,她才醒来,在你的旁边。”
“娘,娘!”
“乖儿子,娘在呢。”
“来人,将这两个人,马上送到战区医院。”李廷升说:“婶婶,卫茅,你们尽量少说话。”
有儿子卫茅在身旁,合欢的精气神开始慢慢恢复。卫茅的情况则不同,气管、肺部轻度灼伤。医生说:“你还能说话,奇迹,当真是个奇迹。”
听医生这么一说,合欢立刻欢喜得不得了,拉着卫茅的手说:“儿子,等你的病好了,我们马上回西阳塅里去,再不来长沙这个伤心地。”
到了十一月十五日晚上,李廷升提着水果来看卫茅。李廷升说:“卫茅,长沙纵火案的主犯,长沙警备司令酆悌,警备团团长徐昆,警察局长文重孚,都被抓起来了。常凯申下令,两天必须结案。估计这三个人,难逃一生。”
“常凯申这个人,自以为聪明绝顶,他早下令,火烧长沙城,给日本人留下一座空城。酆悌他们三人,只不过替罪羊。”卫茅说:“长沙被烧死的老百姓,多达三万余人,常凯申仅仅杀三个人,能平民愤吗,当真是岂有此理。”
合欢急忙问:“具体执行命令的纵火犯,怎么处理呢?”
李廷升说:“这些人,都枪毙掉了。”
“廷升,被枪毙这些人中,有没有辛夷这个王八蛋?”
“没有。”李廷升说:“没有人知道辛夷的下落,或许已逃走,或许已被烧死。”
“廷升,快二十天了,你知不知道六月雪的下落?”
“郭忏查遍了宜昌的山山水水,始终没有发现六月雪的踪影。”李廷升说:“六月雪中尉,命运叵测啊。”
卫茅说:“廷升,我的感觉不同。我觉得,六月雪不仅没有死,而且正在穿越太虚幻境,以期重生。”
“卫茅,你太了解你和六月雪的心情,恨不相逢未嫁时。时至今日,你才方知愧悟。此恨绵绵,永无绝期。”
火车头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卫茅的消息,驱车来到霞凝港的战区医院,开口便说:“卫帮主,你晓得你经受一连串的打击,已经心灰意冷。但我火车头,是个懂得感恩的人,若不是你暗中向梁祗六推茬我火车头,做梦都想不到,我今天会坐到警察分局长的位置上。兄弟,你留下来,我们一起打江山。”
“有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有数。”卫茅说:“老兄,谢谢你这几年的照顾。所谓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兵,经此文夕大火一劫,我情愿退出江湖,作一愚民,足矣。”
“既然如此,我不劝留,卫帮主。”火车头说:“如有机会来星城,务请通知,我愿做东,小酌三杯。”
长沙城里三声枪响之后,卫茅牵着母亲的手,踏上从霞凝港到湘潭窖弯码头的客船。
望着昔日熟悉的湘江两岸,现在,一点一点地眼眸中退去,卫茅心理,突然涌出无限的陌生感和疏远感。
天空中厚厚的云层,一直膨胀着,膨胀着,往下压,往下压,给人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这个时候,寒风就像是甾体激素药,催促乌云翻腾挪移。
风存在的意义是摧残万物,并非召唤死去的蝴蝶和豆娘。卫茅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风的卑鄙,带着黑色的尾翼,风从乌云中抽走了灵魂。所以,风不存在了。
六角形的雪,可能是白云和乌云的眼泪,本想在湘江上演一场闹剧,看到丑陋的大地在颤抖,立刻变成白色的花,开在肮脏的、腥臭的低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