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后反问,片刻之后,便见这位朝中炙手可热新贵的正妻,如遭雷击,呆愣在原地。
方太后白团儿一样的软绵脸上,扯开一抹了然且同样软绵的笑意:“薛夫人好好休养,薛大人是皇帝的肱骨,哀家自然与你,站在一边的。”
山月惶惶地埋头称是。
方太后身侧的嬷嬷撩帘,二人径直外去。
山月眼眸一抬,水光迅速跟随方太后告辞。
水光步履又快又急,跨出清辉殿,左右四看,确认无人后,方隐没到暗影中,从袖中抽出三张纸来——这是一开始,山月借着哭号,顺势抹进她手掌心的。
水光眯着眼,趁着月色一目十行看完,心头默念三遍,确认铭记无误后,立刻打开竹竿子提起来的油灯罩子,将三张纸卷成一条烟的样式,送到火舌处。
火焰瞬时将薄纸吞没,而清辉殿内的山月眼前亦跳动着烛台上的火光。
碧纱橱,人走茶凉,寂静得连风的声音都清晰无比。
山月眼神从烛台移开,准确无误地落在右侧窗棂的君子兰上。
此时,兰草的枝叶,正随着窗棂外的秋风,摇曳摆动。
黄栀凑近,压低声音:“太后娘娘当真宅心仁厚、慈祥随和。”
山月不语。
这吃人的后宫,活到最后的胜家,能是一个面人儿样式的好人?
山月眼神从兰草枝叶上移开。
随和?
慈祥?
如若真是个傻白天真的,又怎会一开始藏在暗室,暗中观察她与水光究竟是什么关系?
三盆兰草都在窗棂前,左、中两盆皆随风而动,偏偏最右一盆一动不动。
窗棂后有暗室,自然不通风。
因不通风,兰草叶子才会不动——方太后一开始将水光单独放在珠帘后,便是在试探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山月不确定方太后是否还在观察她,但她绝不会在陌生的地方吐露任何心声。
山月语声依旧凄凄:“若无太后娘娘,我这样的人哪可得太医院救治?恐怕如今已血尽而亡了!——旁人不算计我便不错了,可曾管顾过我半分?!”
山月一边说着,一边正身坐起,无比感怀愤懑,眼含热泪一点一点地在内室梭巡。
目光最终定在东南角的那处佛龛前。
这佛龛有些蹊跷。
“...扶我起来,我今次捡回一条命既蒙太后娘娘恩典,更蒙观音娘娘庇佑!扶我起来,我要给菩萨磕头贡香。”
山月挣扎着起身。
黄栀半是劝,半是扶,将山月搀至佛龛前。
山月双手取香,跪在蒲团上,虔诚奉香,余光却落在观音像前的那一盏燃得极旺的长明灯上。
待看清长明灯上的表画,山月双眸微微眯起,旋即垂头低眸,长长却有些平的眼睫恰好被高挂的油灯晕开的光,投射在烫金青砖上。
山月眼波敛动,静谧垂眸间,将升起的疑惑,完美消融在愤懑与感恩交织的泪水中。
***
方太后菩萨做到底,让山月在清辉殿休养两三日,山月依从,直至第三日清晨,才辞别方太后,自禁宫方正门驾车回府。
入宫不过五日,山月收获颇丰:柳薄珠被乔贵太妃杖责;预备一边监视山月、一边吸血的柳家假爹娘担着助长次女下毒的名声,自然也留不长了;连肚里那个从来不存在的孩子,也顺势过了明路,再不担心被人做文章了。
当然还有更大的好处。
而在清算胜利之前,还有一关要过。
皇宫送行的马车,向来由禁卫车马司派遣,而车马司如今掌控在乔贵太妃手中。
薛南府在禁宫东南方,出西直门左拐便到,此辆马车直行后却兀地调转了方向,右拐进了宗亲勋贵的长乐胡同。
山月半靠在车壁,单指挑起罩帘,透过缝隙眼看胡同里的府门越发堂皇,最后径直通过一扇恰好能容纳马驾通行的偏门,进入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邸。
“薛夫人,请下马车吧。”外头传来一把老嬷的声音。
山月垂头下马,黄栀欲跟随,却被老嬷拦在一旁:“这位姑娘便不去了吧?便是薛夫人去见殿下,也是破格僭越了,这姑娘且留在此处等候。”
山月低头答了声:“是。”
随即那老嬷脚下生风,走得飞快,连入几门,方躬身隔着屏风通禀,没一会儿里间传来妇人喑哑沉闷的声音:“叫她进来。”
山月垂头入内。
刚跨过门槛,便听“砰”的一声,门被合拢。
紧跟着“砰——啐”,一盏白釉汝窑茶盅被扔碎在她脚前!
茶盅盖子没碎,侧着身,“咕噜噜”转了两圈,最后也停在了山月脚下。
山月的脚浸在那滩茶水里。
茶水凉透了,没一会儿便浸入鞋履,湿哇哇、黏糊糊的,让人不太舒适。
“...是本宫的错。”上首妇人的声音像破成条的绢帛,刺啦啦的一缕一缕的:“咱们薛夫人刚落了胎,就拿凉茶水给她洗脚,若是积了寒、伤了身,再生不出孩儿,全是本宫的不是。
大长公主话音刚落,山月垂着头,平静地向左踏出一步,迈开那摊茶水,躬身向靖安大长公主行礼:“妾身柳氏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柳氏?”
靖安斜躺靠在贵妃榻上,粘腻的喉头闷出一声笑:“你把柳家人全都赶出府了,你还算什么柳氏?本宫往日倒看不出你这份心胸,布一场局,把方太后、乔贵妃全都拉进局里,一箭三雕,什么祸患都解决了——柳家的人住进薛府,是本宫的旨意。你,岂敢不从!”
山月始终低着头。
她屈膝欠身,虽未得靖安叫起,她却仍平静地、自顾自地站直起来:“...妾身未曾陷害柳薄珠,柳薄珠确确实实想要取妾身而代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山月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平和:“柳家人贪得无厌,一开始惧怕薛枭的疯名,不敢嫁族中之女,便挑了妾身去填坑,如今眼看薛枭入阁拜相、势头大好,又后悔叫妾身去填坑,若叫他们留在妾身身侧,依照薛枭的警惕,他迟早察觉出异样,到时妾身的好日子没了,‘青凤’如今本就节节败退,一旦全然暴露于其前,处境岂不是雪上加霜?”
山月语势始终平静:“人,总要为自己考量,妾身并不觉得此举有何错处。”
靖安被山月始终清冷平静的面目惊住了三分。
她记忆中的柳氏,向来是个胆小懦弱、甚至从未在她面前过多开口的丫头。
虽然有几分美貌,行事却畏畏缩缩,若非周氏喜欢,她也不会见这种丫头这么多面,给这么些好脸。
如今这丫头像是改了头、换了面,原先怯懦的做派早已不知去向,言辞行止之间,早换成了从容自得的模样。
“太医院呢?你没有怀孕,林太医为何愿意帮你圆谎?”靖安缓慢坐起身来,像僵尸一般、血筋突出的手背摁在扶手上。
“财帛动人心。”山月眼睛眨也不眨:“林太医老实了一辈子,临了接了大任,人不怕落拓一生,就怕晚年发迹,如今他得了权,自然体会到了钱权的好处,恰逢他长子娶亲,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候,暗中帮一帮朝臣妻室,既不涉后宫争斗,又不用得罪贵人,他自然满口愿意。”
靖安久久摁握住酸枝木扶手,脊椎不自觉向左倾斜,旁边的老嬷意图来扶,却只见靖安甩了甩手,示意其不用上前。
“你原是这样的。”
靖安上下细细打量山月一番后,喑哑开口,涂得通红的唇向上挑了挑:“祝氏,晓得她自己挑了条会咬人的狗吗?”
山月抿唇亦笑:“狗也好,人也罢,能为您做成事,能为‘青凤’做成事,不就行了吗?”
山月直视靖安:“贵人在上位久了,很容易忘记一个道理——够格站在贵人面前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人畜无害、怯懦畏缩?”
“妾身能从画假画的小工,一步一步走进柳家,嫁进京师,穿着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绫绸,站在天下最为尊贵的人面前...殿下,妾身这一路走来不容易,柳薄珠取代不了我。我若说,这样的蠢货,您送一个,我杀一个,您送两个,我杀一双,我杀完还可全身而退,您信吗?”
山月一番话落地,靖安身后的老嬷当即厉声训斥:“放肆!岂敢在殿下面前大放厥——”
老嬷话未说完,却被靖安抬手阻止。
靖安微微眯了眯眼,为让自己看起来好气色扑的厚粉,簌簌向下落,耷拉下来的眼皮下冒出的精光,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啪啪啪——”
靖安双手举过鼻尖,一边笑,一边鼓掌。
掌声的余韵,缠在梁上,与她的后话同频共鸣。
“好——很好——非常好——”靖安看起来心情愉悦,被病痛折磨得久未笑得如此开怀:“在我‘青凤’遭受大磋之际,竟横空出世了一个女豪杰!天不灭我...天不灭我啊!”
靖安放声笑起来,喉间的痰液像被虹管吸到人前,笑声带着含糊不清的粘稠。
隔了片刻,靖安的笑声才渐渐无声。
靖安再次举起右手,像在空中薅一根并不存在的羽毛似的。
没一会儿,便有丫鬟双手端盘,恭谨又小心地踱步于前。
漆盘被红绸布罩着。
靖安探身,伸出手,手背不自觉发颤,像被风吹倒的蝴蝶薄翼。
她感知到山月盯着她手的目光,左手一把将右手手腕紧紧攥住,加快速度,将木盘上的红绸布猛地一掀,露出一柄露着寒光的匕首、一根长长的针和一瓶盖得极为严实的青花瓷。
“匕首锋利瞬时可破皮肉、鹤顶红必死无疑、毒针隐蔽易得手...”
“薛夫人,你知道的,本宫向来不喜欢人忤逆。”
靖安挑起唇角,扯出一抹晦暗不明的笑,“但今日,本宫甚觉你很有道理。”
“这原本是送给你的,既然你很有手段,又兼之雄心勃勃,这些东西,你便选一个回府送给薛枭。”
靖安大长公主面上挂着笑:“十日,本宫给你十日。薛南府十日内必要传出一个死讯,要么是你的,要么是薛枭的。若是薛枭的,待你作为寡妇返还柳家,本宫亲自为你运作,叫你当这大魏朝最为尊贵的女子;若是你的,本宫敦促柳家为你风光大葬——薛夫人,你道如何呢?”
“青凤”已到了危机存亡之刻。
若在平时,她必定不会用上这样冒险的、容易被顺藤摸瓜引火上身的招数。
如今已经不能再徐徐图之了。
常家溃败,反倒被薛枭掌控了西山大营,西山大营负责京畿冀三州疆土安全,是京师一带体量最大的军事力量,在“青凤”布局下,京师最后一道保障。
她原本还有时间。
她以为在常家多年运作下,西山大营就算不再受常家执掌,也一定有常家人隐没其后,做幕后的把手,谁曾料到,常家一倒,薛枭接手,西山大营中的常家暗桩一个接一个被连根拔起,大营之中,四品以上所有与常家沾亲带故的官吏,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被薛枭以各种铁腕手段清除了个干净!
军营是个力量说话的地方。
常蔺躺在常家的功劳簿上、她的扶持下、皇权的容忍下,这么几十年,才干出几分模样。
听人说,薛枭甫入西山大营,便将官服尽数脱去,盔甲褪去,一身麻布衣,向所有人宣战:“...当兵的,就真刀真剑地干!我设擂台,你来战,刀剑枪戟、骑马射箭都不拘!但凡你赢我,我禀明圣人,这个校尉由你来做!”
薛枭一去,便设生死擂台。
上台前,双方均签生死契约,擂台之上,生死不论,认输为止。
二十八人应擂,一死二十七伤,薛枭完好无损,至此西山大营唯他是命。
常蔺关起门来,经营了几十年的盘子,分崩离析。
她不知应骂常蔺是个废物,还是应赞薛枭这条疯狗太强,无论如何,现在的格局是西山大营旁落,“青凤”再无屏障傍身,如若皇帝要清算她、清算‘青凤’,她除却还有一丝扶帝上位的残血可以依靠,再无其他底牌。
她已到图穷匕现的时刻。
薛枭,必死。
而眼前这个展示出旷阔心胸的女子...太可疑了,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实在可疑——而,她已经没有任何容错的空间了。
“薛夫人,选一样吧?”靖安大长公主轻笑催促。
山月目光从漆盘上的三样物中来回梭巡,隔了许久,方神色晦暗不明地抬起头来:“十日?杀薛枭?”
“十日。”靖安大长公主面上的笑一动不动。
山月低头,下颌微微抬起,注视那只匕首:“我选这一样。”
靖安大长公主笑意愈深:“那便祝你好运了。”
山月辞行,靖安大长公主目送山月背影,待背影完全消失不见,靖安面上的笑意亦消失殆尽,她忍耐许久,终是咳出声来,猛烈的持续的咳嗽叫她满面通红,气堵在喉头,喘得胸腔与脊背疯狂颤动。
“安排...安排人,做好准备...”
靖安喘息着急斥!
身后的老嬷忙附身帮主子顺气,蹙眉担忧地带着哭腔:“...不是还有十日吗?您不如等到十日后再说!若这柳氏杀不了,您再冒险也不迟啊!皇帝如今就怕捏不住您的小辫子呀!”
“不等了...不等了!”
靖安眼看漆盘里还剩下的长针与鹤顶红,目光透出几分阴骘:“柳氏就算还未叛变,但必定心存动摇!——盘中三样,毒针与鹤顶红出手再无后退之路,唯有匕首有失手的可能...或许柳氏已对薛枭动了情,或许是她在权衡利弊,但,她既选匕首,便可见她对杀薛枭一举,并不十分决绝!”
“阿妪,我们赌不起。”
“我没多少时间了。”
“我不能交一份烂摊子给麟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