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各有不同——有恐慌,有赞许,也有当真在一旁看戏幸灾乐祸。
陈岚这时候站了起来,她转过身朝朱明礼福身行礼,道:“陛下,可容小女说一句话吗?”
朱明礼转了眼,稍停顿了下后释出一点笑意,和气道:“吓着你了吗?我儿年轻气盛,说话做事重了些,不过他平日脾气好,为人也和善。这回怕是谁惹到他了。”
陈岚微笑着摇头,道:“殿下此举在小女看来并无不妥。为人子女,又是臣子,为陛下分忧乃是常情。殿下向来蒙您护佑,有这机会,必定要尽全力。”
“小女虽是女儿身,也是上过战场之人,杀伐场面见得多了,倒也还好。只是这里并非天机阁内,倘若在这里出了人命,对殿下可能是件好事,可对现在的大魏来说不是好事。”
朱明礼脸上的和气渐渐收拢了。
陈岚低声道:“我西南侯也就罢了,西蜀王府一方诸侯,十万大山的虫豸出洞了可不是开玩笑的。还有,尤府若是也出了事,寒的是平南郡王的心。”
“这无妄之灾,站在西南侯府的立场上,小女认为能避则避。殿下此举既然是为了您,那么他应当只听您的话,还望陛下垂怜我等,为我等说句话吧。”
这局是朱明礼布的,哪有轻易收了的道理。
但陈岚却是句句将朱简捅出的篓子全数都扣在了朱明礼身上,就差直接说这次的事若是出了事,全责在他身上。
朱明礼不动声色,脸上在沉思也在拒绝。
然而坏就坏在,这次的生杀之权,不在朱明礼手中。
决定结果的是朱简审问之人。
陈岚这番话,不过就是在给朱简脱罪。
朱明礼深吸了口气,没想到会被一个姑娘架在了刀子上。
片刻后他扯了下嘴角,笑道:“有意思。”
站在他身侧的洪九没来由后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眼角余光瞥向朱明礼,见他面上是笑着的,那笑却不达眼底。
“朕是朱简的父皇,他想做之事,朕为何要拦着?为人父母,不是这么当的。”
他话说得很平和,笑也很得体,却看上去有股不自然的怪异。
洪九仿佛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这位尚且年轻的帝王当时用这样的神情下了血洗公主府的命令。
他白圆的脸上泛出一丝血色,看看一脸坚定的陈岚,再看看满脸残忍的崇明帝,极力压着恐慌才缓缓地呼出一口颤抖的气。
一如多年前那样,这位帝王是在磨一把剑——将自己最亲的人,做成名唤朱简这把剑,用的却是朝中重臣的血。
他分明是要逼着朱简做一个暴君。
可朱简现在还只是个没有多少势力的太子,朝中大多数人都还掌控在朱明礼手中。朱简想要避免那条路,就只能彻底臣服于朱明礼的掌控。
这温水煮青蛙的手段,当真被朱明礼做到了极致。
——
相对于现场其他人的剑拔弩张,各个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尤灵蕴看上去却很淡漠,他一直盯着曲老,似乎并不在意朱简闹出了这要出人命的场子。
朱简一直盯着曲老,眼底泛出了血色,呼吸粗重,整个人都绷成了一张拉到了极致的弓。
尤灵蕴小声和朱简说:“殿下,莫紧张。不会有事的。”
朱简刚要抬头看他。
尤灵蕴小声唤了曲老一声,曲老这次没有动,也没有跟之前一样做出一点反应,他只是保持了那痛苦的姿态,人却微微笑着。
朱简迟疑了一下,感觉到了一点怪异。
“老师?”
曲老没有动静。
尤灵蕴眼底显出了一丝血丝,他伸手拦住了要朝曲老伸手的朱简,自己往前踏出一步。
“玄庸。”
曲老仿佛听到了他的那一声轻唤,慢慢地合上了眼。
朱简察觉出了异样,往前跨出一大步,想再次伸手上去,却又被尤灵蕴拦住。他看向尤灵蕴,以眼神询问。
尤灵蕴果断地将他的手推回去,回头朝崇明帝跪了下去,道:“陛下,曲老已经西去。”
朱明礼微愣,忽然反应过来地猛坐起来,他下意识想起身,但马上回神,谨慎地朝洪九看了一眼。
洪九朝身旁之人小声说了一句将御医带过来,随后自己小碎步过去,伸手在曲老的鼻下探了探。
御医片刻之后便跑过来了好几个。
一群人闹哄哄地围在院中央,朱简退到了边上,尤灵蕴和云天奇依旧站在最里圈内。另一边一直默不吭声的周知尧悄悄地站到了朱简身后。
朱简察觉地回头看了周知尧一眼,嗤笑道:“周大人动作好利索。”
周知尧拱手陪笑说:“这儿人多,要是有什么万一。臣下这边离殿下近,能给殿下挡着一点。”
——
朱明礼扫兴地朝洪九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
洪九道:“……应是耗尽了命数。”
朱简老远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适时回头,道:“父皇——”
他的话还没说完,半空中忽然响起了轻细的瓦砾碰撞声,所有人均是一愣。朱简抬头,一眼看到站在屋顶上五个身型细长的白面人,顿时脸色大骇,朝朱明礼大声道:“小心!”
洪九眼疾手快挡在朱明礼身前。
朱明礼急退,屋顶上的白面人扔出的匕首落空,笃笃笃扎进朱明礼座椅背上。
随后一个一个接连飞身而起,力道重重地朝人群中央落下,场中掀起了一阵浓烈烟尘。
原本团团围住曲老的御医们全数被震开。在人仰马翻,一地乱滚的身影当中,尤灵蕴身姿笔挺地立在那。
朱简意外地看过去一眼。
周知尧忽然一只手扯住了他,往后拖了一把,道:“我就说这人怪怪的,今日全无平日低头哈腰的做派。”
眨眼间,另外四个白面人已经分别落在曲老四周,也不知道谁一声低声下令:“带走。”
尤灵蕴身形此刻才变,他一只手欲去抓轮椅,却抓了个空。
“哎!”
那怪异的命令话音刚落,四个白面人一人提轮椅一边,竟然轻松提起,错开了尤灵蕴的手,飞身回向屋顶。
屋顶的瓦砾承受不住重量,崩坏碎裂声此起彼伏。
一直守在禁军反应还算快,几乎立刻从外涌入,一部分人挡在了朱明礼跟前,云远舟持刀欲上瓦,被站在院中看似站在‘尤灵蕴’身侧,以他为人质的那白面人一剑从半空打了下来。
那白面人开口道。
“人,已死。我等,回收。”
云远舟稳住自己,反手将自己的剑扔出。
一道剑光朝右侧前方的偃偶劈下,恰好劈开了偃偶腰侧,那偃偶吱咯一声发出刺耳的铁器绞断的声音。
院中之人纷纷捂住耳朵,看着那偃偶扭曲地瘫倒在地上。
正在搀扶御医们的尤灵蕴更是捂着耳朵蹲下了身。
朱明礼侧眼往云远舟看了一眼,几不可闻地吐了口气,随后厉声道:“拦住他们,一个都不准给朕放走!”
云远舟驱使弓箭手上前,却在一阵叮叮咣咣中看着剩余三人竟然丢下了轮椅,转眼间消失在了视线中——来去都很干净利落,丝毫不留恋半刻。
而面对着他们的那一人,只是立在那,什么都不做,便没人敢上前。
那偃偶似乎没反应过来这样的结果。
呆愣了好一会才道:“失败,撤退。”
朱简跟着云远舟一齐意图往外冲,追了几步,又听尤灵蕴朝他喊:“殿下,先将曲老的尸首放下来”。
也就是朱简迟疑的一瞬间,白面人一行已经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之内。
朱简还想追,和紧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周知尧道:“周大人上屋顶将曲老搬下来应当不是难事吧。”
说完,也不给周知尧拒绝的机会,往院外要冲出去。
周知尧一听,象征性地追了两步。
“不是,殿下,微臣爬不上去啊……”
却听朱明礼咬牙道:“朱简给朕滚回来。”
朱简眼看着要跑出去了,闻声不解回头,着急道:“父皇,先前就让人跑了,这回再跑,我大魏颜面何在!”
朱明礼道:“不要让朕说第三遍,回来。”
朱简绷着脸走回到他面前。
朱明礼深吸了口气,像是压制自己的脾气,低下头看着朱简,说:“逞什么能?问不出话就穷追不舍。临渊那么大脾气的人都不做这种事。”
朱简似乎也生气了,说:“我是我,临渊哥哥是临渊哥哥,不要把我们相提并论。父皇若觉得临渊哥哥好,那就别让我当这个太子了!”
朱简负气而走。
朱明礼竟然也没让人阻止,只是有些失落地看着朱简快走出去的背影。洪九也不知这个节骨眼上朱明礼失落个什么劲儿,但见他不再和之前一样尖锐,松了口气。
同时也给尤灵蕴和陈岚一起使了个眼色。
这时候不跟着朱简一起走,要等到何时?陈岚立刻福身行告退礼,没半点停留便带着陈安奚紧跟朱简而去。
院中的人见状,也纷纷趁乱往外奔走。周知尧混杂在其中浑水摸鱼,一副想走,但见云长青和尤灵蕴都还在又不敢走的踟蹰模样。
朱明礼没在这个时候发作,甚至没注意任何儿人,只低声吩咐着洪九。
尤灵蕴隔了一会才上来圆场,顺便告退道:“陛下,殿下不过是气话。临渊哪有殿下这做事的姿态,微臣也去劝劝……哎,可别去找临渊撒气。”
他一边告退一边喊上了尤三姐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