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末的燥热,但风已经带上了些许秋的凉意。对于沈伊沐和她的室友们来说,这阵风非但没有带来清爽,反而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们走向那个每年一度的、名为“体质健康测试”的审判日。
宿舍里弥漫着一种低气压,与窗外明媚的阳光格格不入。这种气氛从一周前就开始酝酿,如今已浓得化不开。上铺的学霸室友正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论文眉头紧锁,但敲击键盘的节奏却比平时慢了半拍,显然心有旁骛。对床的文艺少女则一反常态地没有抱着画板,而是瘫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翻开却半天没翻页的书,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你们说,八百米能不能……申请免测?”沈伊沐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沉寂的湖面,却足以激起一圈涟漪。
她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学校体育部发布的体测通知页面。那个刺眼的红色标题,以及下面密密麻麻的项目列表,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女子800米”那一行,仿佛那不是一行字,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想什么呢,除非你骨折。”上铺的学霸摘下一只耳机,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疲惫,“我昨天查了,去年我们学院,八百米没及格的,占了快三分之一。体育老师说,今年要‘加强管理’。”
“加强管理”这四个字,像四枚冰冷的钉子,钉进了每个人的心里。这意味着,往年那些或许可以蒙混过关的“人情分”、“努力分”,今年都将不复存在。一切,只看秒表上的数字。
文艺少女长长地叹了口气,把书扣在脸上,闷闷地说:“我宁愿考十门专业课,也不想跑那八百米。每次跑完,我都感觉我的灵魂出窍了,身体像个被掏空的麻袋,在操场上飘。”
沈伊沐深有同感。她不是不爱运动,只是不爱这种被量化、被比较、带着明确及格线的运动。对她而言,八百米不是一段距离,而是一场漫长的、与生理极限的搏斗。前四百米,是意志力的挣扎;中间两百米,是呼吸的紊乱;最后两百米,则是纯粹的、被乳酸堆积支配的痛苦。每一次冲过终点,她都觉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肺部火辣辣地疼,喉咙里满是铁锈味。
“要不,我们去操场练练吧?”沈伊沐提议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这个提议得到了另外两人毫无热情的响应。与其说是响应,不如说是一种“认命”的仪式感。
傍晚的操场被夕阳染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但这份温柔却无法安抚三颗忐忑的心。她们换上运动鞋,慢吞吞地走到跑道边,做着心不在焉的热身。周围都是和她们一样前来“临阵磨枪”的学生,三三两两,脸上挂着同款的生无可恋。
“我跑一圈你们就当热身了,别勉强。”学霸室友说着,率先迈开了步子。她平时有夜跑的习惯,是三人里体能最好的。即便如此,她的脸上也没有丝毫轻松。
沈伊沐和文艺少女跟在后面,小跑起来。仅仅一圈四百米下来,沈伊沐的呼吸就开始急促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咚咚”作响,像一面被用力敲击的鼓。
“不行了,我歇会儿。”文艺少女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脸颊已经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沈伊沐也停了下来,双手撑在腰上,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看着学霸室友的身影已经远去,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人和人的体质差距,或许比人和狗的还大。
“我们……真的能过吗?”文艺少女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接下来的几天,宿舍里的气氛愈发压抑。她们开始研究各种“体测攻略”,从知乎到b站,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提升成绩的偏方。有人说跑前喝葡萄糖水有用,有人说要调整呼吸节奏,还有人说,关键在于摆臂。
沈伊沐买了一盒葡萄糖,又找出了自己尘封已久的运动手环。她每天晚上都会去操场跑上一两圈,但成绩始终在及格线边缘徘徊。每一次,当她感觉体力不支,想要放弃的时候,一想到那鲜红的“不及格”可能会出现在自己的成绩单上,甚至会影响到评奖评优,她就咬着牙,再多坚持几步。
这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挣扎,毫无乐趣可言。
体测当天,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铅块压在头顶。风很大,吹得操场边的旗帜猎猎作响,也吹乱了每个人的头发和心绪。
她们的项目被安排在下午。先是身高体重,再是肺活量,然后是立定跳远和坐位体前屈。每一项测试,都像是一次小型审判。沈伊沐看着仪器上显示出的数字,心脏随着每一个结果的公布而七上八下。她的肺活量刚刚及格,立定跳远比平时多跳了两厘米,坐位体前屈则勉勉强强碰到了及格线。
每完成一项,她们就离那个最终的、也是最恐惧的项目——八百米——更近一步。
终于,轮到她们这一组了。体育老师拿着秒表和记录本,面无表情地念着名字。沈伊沐站在起跑线上,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室友,学霸室友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神专注;文艺少女的脸色则有些发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各就各位——预备——”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沈伊沐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冲了出去。第一圈,她还能勉强跟上大部队的节奏。她按照攻略里说的,努力调整呼吸,两步一吸,两步一呼。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周围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但很快,熟悉的窒息感就袭来了。她的喉咙开始发干,肺部像被火烧一样,双腿越来越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眼睁睁地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超过自己,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加油!”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是学霸室友。她已经领先了沈伊沐小半圈,但经过她身边时,还是用力喊了一声。
这声“加油”像一针强心剂,沈伊沐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加快脚步。但身体的抗议是如此剧烈,她的眼前甚至开始出现黑点。
最后一圈了。操场边的同学在为认识的选手呐喊助威,那些声音模糊地传进沈伊沐的耳朵里,却无法给她带来任何力量。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那仿佛要跳出胸膛的撞击声。
她看到终点线就在不远处,那条白色的线,此刻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她想放弃,想停下来走路,这个念头是如此诱人。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是文艺少女的。她落在沈伊沐后面,声音微弱,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伊沐,别停下……一起……”
沈伊沐回头,看到文艺少女正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挪动,泪水混着汗水,从她的脸颊滑落。
那一刻,沈伊沐忽然忘记了痛苦,忘记了疲惫。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后面。
她放慢了脚步,等文艺少女追上来,然后并肩跑着。她们没有再说话,只是用眼神互相鼓励。她们不再去想什么及格线,不再去想秒表上的数字,只是机械地、固执地迈动着双腿。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沈伊沐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她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她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干呕。
文艺少女也倒在了她旁边,两个人像两条离水的鱼,躺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狼狈不堪。
学霸室友跑完已经有一会儿了,她拿着两瓶水走过来,递给她们。她的脸色也不好看,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过了吗?”沈伊沐沙哑地问,她甚至不敢去看老师手里的记录本。
“过了。”学霸室友的声音很轻,却无比确定,“都过了。”
听到这三个字,沈伊沐感觉紧绷了好几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但在这疲惫之下,却有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平静。
她们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躺着,看着阴沉的天空。风依旧很大,吹干了她们身上的汗水,也仿佛吹走了心头那块压抑已久的铅块。
体测的可怕,或许不在于身体的极限,而在于它将那份对未知的恐惧、对失败的焦虑,无限放大,然后逼着你独自面对。但今天,在这条漫长的、痛苦的跑道上,她们并非孤身一人。
当她们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离开操场时,沈伊沐回头看了一眼那条红色的跑道。它依然沉默地躺在那里,见证了一届又一届学生的挣扎与坚持。她知道,明年,或者后年,她可能还要回到这里,再次经历这一切。
但至少此刻,阳光似乎正努力地从厚厚的云层中透出些许光亮。而她们,已经打赢了这场属于她们的、漫长而艰苦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