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挟着山野的湿气,拂过沈伊沐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她蹲在自家的重楼地里,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丛茂盛的杂草,生怕惊扰了那藏在叶片下、正悄然生长的宝贝。
这是她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城市的喧嚣与繁华仿佛是上个世纪的旧梦,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泥土的芬芳、叶片的摩擦声,以及内心深处一种久违的宁静。重楼,这种在《本草纲目》里拥有古老名字的植物,是她家多年的希望。它的根茎是名贵的中药材,但生长周期漫长,从播种到收获,往往需要数年甚至更久的时光。
沈伊沐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庄稼人,一辈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他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总能以最温柔的力度侍弄这些娇贵的重楼。母亲则总是在一旁,或送来茶水,或帮忙晾晒草药,她的眼神里,既有对收成的期盼,也有对女儿学业有成、远离这片辛劳土地的渴望。
“沐沐,歇会儿吧,别中暑了。”母亲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一丝心疼。
沈伊沐直起身,捶了捶有些酸胀的后腰,阳光下,她白皙的皮肤被晒得微微泛红,与这片深沉的土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笑着摇摇头:“妈,我不累。多除一根草,重楼就能多吸收一分养分。”
她知道,这片重楼地承载了太多。是她未来几年的学费,是父母日渐年迈的保障,也是这个普通农家对生活最朴素的期盼。除草是个细致活,不能用锄头,只能用手,一根一根地拔,生怕伤及重楼的根系。沈伊沐的手指很快就被染上了泥土的颜色,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但她毫不在意。她的目光专注地扫过每一寸土地,像是在检阅自己的士兵。
这些重楼是父亲在她上高中时种下的,如今已经长到了可以采收的年份。每一株都形态独特,一圈轮生的叶子托着一朵独特的绿花,像一顶精致的小伞,又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沈伊沐轻轻抚摸其中一片叶子,感受着它厚实质感的纹理,心中涌起一股奇妙的亲近感。这不仅仅是药材,更是父亲用汗水浇灌出的、有生命的艺术品。
接下来的几天,全家人都投入到了这场无声的战斗中。父亲负责最关键的采挖,他用一把特制的小铲,小心翼翼地刨开土壤,像是在考古现场发掘稀世珍宝。每当一株完整的重楼被完整地取出,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根茎的甘甜,父亲的眼中都会闪过一丝不易察AcLE的光芒。
沈伊沐和母亲则负责后续的清理和晾晒。她们坐在屋檐下,用软毛刷轻轻刷去根茎上的泥土,再按照大小、品相进行分拣。这个过程枯燥而重复,但沈伊沐却做得格外认真。她仿佛能从这些形态各异的根茎中,看到父亲弯腰劳作的背影,看到母亲深夜灯下缝补的身影,看到自己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
“今年的品相不错,应该能卖个好价钱。”父亲一边整理着采挖出来的重楼,一边用他那惯有的沉稳语气说道。话语里没有太多情绪,但沈伊沐能听出那份深藏的自豪与期待。
重楼晒干后,重量会轻上许多,但价值却会成倍增加。父亲联系了镇上药铺的老板,对方约好了时间上门来看货。
那天,一辆半旧的面包车停在了家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颇为精明的男人。他是镇上最大药铺的掌柜,也是父亲多年的合作对象。
掌柜没有多言,戴上手套,径直走到晾晒重楼的竹席旁。他拿起一根,放在鼻尖轻嗅,又用指甲掐了掐,观察其断面和色泽。整个过程严肃而专业,沈伊沐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一刻的评判,将决定他们一家人近一年的辛劳是否能够得到回报。
父亲则默默地站在一旁,双手背在身后,表情平静,但紧握的拳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母亲端来茶水,也局促地站在一边,不敢出声。
“老沈,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掌柜终于开口,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看这根,大小匀称,质地坚实,晒得也干透,是上品。”
听到这话,父亲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憨厚地笑了笑:“都是托你的福,给的价格公道,我们才敢下功夫。”
接下来的过程便是称重和议价。掌柜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秤,一秤一秤地称着,嘴里报着数字。沈伊沐在一旁看着,心也跟着秤杆的起落而起伏。当最终的总重量报出来时,父亲和掌柜开始了一场心照不宣的“拉锯战”。
掌柜说着市场行情如何如何,成本如何如何。父亲则强调着种植的艰辛,人工的成本,以及这批重楼的优异品质。沈伊沐安静地听着,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原来书本上那些简单的“供需关系”、“价值规律”四个字,在现实中是如此生动而充满烟火气的博弈。
最终,经过几轮友好的协商,双方达成了一个都满意的价格。掌柜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钞票,仔细地点了两遍,然后递给了父亲。
“老沈,数数。”
父亲接过钱,没有立刻去数,而是用他那粗糙的手指,在钞票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感受那份沉甸甸的分量。然后,他把钱递给了沈伊沐:“沐沐,你来数。”
沈伊沐愣了一下,接过那沓还带着掌柜体温的钞票。她一张一张地仔细数着,崭新的钞票在她指尖划过,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千,两千,三千……当数到最后一张时,她的心跳有些加速。
“爸,一共是六千块。”她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六千块。这个数字在她脑海里盘旋。对于城市里的许多家庭来说,这可能只是一顿饭钱,或者一件衣服的价格。但对她家而言,这是一笔巨款。是她大半个学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是家里未来几个月的油盐酱醋,是父亲可以少抽几包劣质香烟的宽慰,是母亲可以添置一件新衣的欣喜。
父亲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如释重负,有收获的喜悦,更有对女儿的骄傲。母亲也走了过来,眼眶有些湿润,她轻轻拍了拍沈伊沐的肩膀,一句话也没说,但沈伊沐读懂了她眼神里的一切。
送走掌柜后,夕阳的余晖正将整个小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父亲将那六千块钱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好,郑重地交到沈伊沐手里。
“沐沐,这钱你收好。在学校别亏待自己,该买的就买,该吃的就吃。家里的事,有我和你妈。”
沈伊沐握着那包钱,只觉得它重逾千斤。这不仅仅是钱,这是父母用无数个日夜的辛劳、用被岁月压弯的脊梁换来的。她看着父亲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庞,看着母亲鬓边悄然生出的白发,一股热流涌上眼眶。
她强忍着泪水,用力地点了点头:“爸,妈,我知道了。”
那天晚上,沈伊沐没有立刻回房。她坐在院子里,看着那片已经变得空旷的重楼地,心中百感交集。泥土的气息依旧,但那份沉甸甸的希望已经变成了手中实实在在的收获。她明白了,她所追求的知识,所向往的未来,其根基就深植于这片土地。父母用最朴素的方式教会了她,什么是付出,什么是收获,什么是责任。
这六千块钱,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种下了更坚定的信念。它让她明白,无论未来她走多远,飞多高,这片土地,这个家,永远是她最坚实的后盾和力量的源泉。而她,也必将带着这份沉甸甸的爱与期望,在人生的道路上,更加努力地耕耘,去收获属于自己的、更加丰硕的果实。夜风拂过,带来了远处的蛙鸣,也带来了一个少女对未来的无限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