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营口的秋风带着北疆特有的凛冽,刮过刚竣工的营寨城墙,青砖垒砌的垛口整齐如刃,倒映着夕阳的余晖,将整座堡寨染成一片金红。
新夯的土道上还留着车轮碾过的痕迹,营区内炊烟袅袅,士卒们各司其职,或擦拭兵刃,或搬运物资,一派整肃气象。
中军帐外的空地上,几张案几拼在一起,摆满了卤牛肉、烤羊腿、腌菜和陶罐装的烈酒。
顾廷烨身着玄色窄袖军袍,腰间佩刀未卸,正与几位禹州出身的将领围坐饮酒。
他端起酒碗,与身旁的沈从兴碰了一下,酒液溅出几滴,落在案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仲怀,这马营口堡寨一落成,北边的东辽人再想南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沈从兴灌下一大口酒,抹了把嘴,声音洪亮。
“只是咱们守着这固若金汤的营寨,反倒闲了下来,倒是想念沙场拼杀的日子。”
顾廷烨浅酌一口,目光扫过远处连绵的长城轮廓,缓缓道。
“徐大帅自有谋划,咱们按令行事便是。”
“北疆安稳,比什么都强。”
“安稳?”
一旁的赵策英放下酒碗,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躁。
“仲怀你有所不知,我昨日听闻,东辽那边已经派了使者过来,怕是要议和了。”
这话一出,帐外的喧闹似乎都淡了几分。
几位将领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好奇之色。
如今徐子建在武州大破东辽二十万大军,正是士气如虹的时候,东辽人怎么敢主动求和?
顾廷烨指尖摩挲着碗沿,神色平静。
“确有此事。”
“东辽使者带了不少礼物,只是徐帅尚未拿定主意。”
“议和乃是国之大事,终究要上奏陛下定夺,咱们这些武将,静观其变即可。”
“静观其变?”
赵策英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仲怀,你也知道,我父子俩在徐帅麾下,向来不被待见。”
“这议和之功何等重要,若是让徐帅一人独吞,日后我父子在朝中的立足之地,怕是愈发艰难了!”
他这话倒是说出了几位禹州将领的心声。
当初赵宗全父子靠着勤王之功封郡王,可如今在北疆,处处被徐子建压过一头,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议和的机会,自然不愿错过。
顾廷烨看了他一眼,心中了然。
好友赵策英野心不小,只是性子太过急躁,不懂收敛锋芒。
他放下酒碗,沉声道。
“徐帅并非贪功之人,再者,议和之事牵扯甚广,岂是一人能独断的?”
“非是贪功,怕是想将我父子排除在外!”
赵策英压低声音,眼神中闪过一丝怨怼。
“我还打听着,徐帅收了东辽人送的美女和不少奇珍异宝,那美人可是原辽国的长公主耶律观音奴!”
“说不定早就私下和东辽人达成了协议,就等着朝廷点头,好独占这份功劳!”
这话如同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顿时激起千层浪。
几位禹州将领窃窃私语起来,脸上都带着惊疑之色。
收敌国公主为妾,还收受贿赂,这若是属实,可是不小的罪名。
顾廷烨眉头微蹙,他不信徐子建会如此糊涂。
可赵策英说得有鼻子有眼,又由不得人不生疑。
他沉吟片刻,道。
“此事尚无实证,不可妄加揣测。”
“徐帅深谋远虑,或许另有安排。”
“安排?能有什么安排?无非是想借着议和之功,进一步巩固权势罢了!”
赵策英语气笃定,显然早已在心中认定了徐子建的“私心”。
他看了一眼周围的将领,见众人神色动摇,心中更是笃定了要争一争的念头。
这顿酒宴终究是不欢而散。
夕阳落山,夜幕笼罩下来,营寨内点燃了火把,光影摇曳。
赵策英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径直走向了父亲赵宗全的中军帐。
帐内灯火通明,赵宗全正对着一幅北疆舆图出神,见儿子进来,头也没抬。
“何事如此匆忙?”
“父亲,大事不好!”
赵策英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将酒桌上的谈话和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和盘托出。
“徐子建怕是要独吞议和之功,还私下收受东辽人的贿赂,纳了耶律观音奴为妾!”
“这可是咱们的机会啊!”
赵宗全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手指在舆图上轻轻敲击。
“你确定消息属实?”
“千真万确!”
赵策英急声道。
“不少人都瞧见东辽使者送了大批财物进徐帅的帅帐,那耶律观音奴也一直留在帐中未曾出来。”
“父亲,咱们不能再等了,若是让徐子建主持议和,日后他在朝中的地位,咱们父子俩再也无法撼动!”
赵宗全沉吟片刻,脸上露出算计的神色。
他深知元丰帝对徐子建手握重兵不会没有一点忌惮。
若是能抓住徐子建“贪财好色”的把柄,再提议由他人主持议和,既能打压徐子建,又能为自己争取功劳,可谓一举两得。
“你说得对。”
赵宗全点了点头,语气果决。
“你立刻写信给汴京的韩相公,将徐子建收受贿赂、强纳辽女之事一一写明,再提一句,议和事关国体,理应由朝中重臣主持,我父子愿为陛下分忧,辅助议和之事。”
“儿子这就去办!”
赵策英大喜过望,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
赵宗全叫住他,眼神严厉。
“此事要做得隐秘,不可留下任何把柄。”
“信中措辞要委婉,只陈述‘听闻’之事,不必过于绝对,点到为止即可。”
“儿子明白!”
赵策英重重点头,转身匆匆离去,帐内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满是急功近利的迫切。
赵宗全看着儿子的背影,缓缓走到案前,拿起一杯冷酒一饮而尽。
徐子建啊徐子建!
你太过耀眼,也该让你收敛收敛锋芒了。
汴京皇城,紫宸殿内气氛肃穆。
元丰帝高坐龙椅之上,神色威严,下方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阶前的金砖反射着冰冷的光。
“北平郡王上奏,东辽遣使求和,请求朝廷派遣相公前往北疆主持议和之事。”
“众卿可有异议?”
元丰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
话音刚落,文彦博便出列奏道。
“陛下,北平郡王徐子建深谙北疆军务,又刚大破东辽大军,威望正盛,由他主持议和,方能震慑东辽人,为我大周争取最大利益,臣以为无需另派他人。”
欧阳修紧随其后,附和道。
“文相公所言极是。”
“徐子建久镇北疆,熟悉东辽虚实,且此战大捷,士气正旺,由他主和,最为合适。”
两位老臣一开口,不少官员纷纷点头附和。
徐子建的战功摆在那里,由他主持议和,确实是众望所归。
然而,就在此时,宰相韩章出列,躬身道。
“陛下,臣有异议。”
元丰帝眉头微挑。
“韩相请讲。”
韩章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沉声道。
“臣听闻,北疆主帅徐子建收受东辽人重金贿赂,还将原辽国长公主耶律观音奴强纳为妾。”
“议和之事关乎国本,若由这般贪慕女色、徇私枉法之人主持,恐有损我大周颜面,甚至可能因私废公,错失良机。”
这话如同惊雷,在大殿内炸开。
众臣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贪赃枉法、强纳敌国公主,这可是不小的罪名。
几位言官见状,立刻纷纷出列,弹劾徐子建。
“陛下,韩相所言非虚,臣也听闻此事,徐子建身为主帅,不思报国,反而贪图美色财物,实乃不妥!”
“臣请陛下严查徐子建,另择贤能主持议和之事!”
一时间,大殿内弹劾之声此起彼伏,原本支持徐子建的官员也都沉默下来,神色各异。
元丰帝坐在龙椅上,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自然知道韩章所言之事,甚至早就收到了徐子建的密奏。
密奏中,徐子建详细说明了打算封耶律观音奴为归义郡主,让她统领三万辽降卒为大周牧马,作为藩属抵御东辽的谋划。
至于所谓的“收受贿赂”,不过是东辽人送来的议和礼物,徐子建早已如实上报,并未私吞。
韩章此举,分明是想借机打压徐子建,扶持自己的势力。
只是,元丰帝心中也有自己的顾虑。
徐子建如今手握近二十万大军,战功赫赫,威望日隆,已然功高难赏。
若是再让他主持议和,立下这等不世之功,日后在朝中的势力,怕是无人能制。
就在此时,康王出列奏道。
“陛下,臣以为,议和之事重大,需得一位德高望重的重臣主持。”
“如今富弼相公丁忧期满,刚任副相,其人老成持重,深谙外交之道,不如由富弼相公担任议和主使,北平郡王与禹州郡王为辅,既显朝廷重视,又能相互制衡,实乃万全之策。”
这个提议,顿时让大殿内安静下来。
富弼确实是合适的人选,资历深厚,为人稳重,且不属于任何一派,由他主和,各方都能接受。
元丰帝心中微动,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大臣,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缓缓开口。
“众卿所言皆有道理。”
“徐子建虽有战功,但此次议和事关重大,确实需要一位重臣统筹全局。”
“富弼老成持重,堪当此任。”
他顿了顿,语气威严。
“传朕旨意,命副相富弼为议和主使,北平郡王徐子建、禹州郡王赵宗全为副使,即刻前往北疆,主持议和事宜。”
“凡事需商议而行,不得擅自做主,务必为我大周争取最大利益。”
“臣等遵旨!”
众臣齐齐躬身行礼,大殿内的争论就此尘埃落定。
韩章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退朝之后,元丰帝回到后宫,脸色才露出几分疲惫。
周才人端上一杯热茶,柔声问道。
“陛下今日朝会似有心事,可是为北疆议和之事烦恼?”
元丰帝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叹道。
“徐子建功高震主,朕不得不防啊。”
“他手握重兵,若再主持议和,日后怕是无人能制。”
“可他又确实是难得的将才,北疆离不得他。”
周才人轻笑一声,声音温柔却带着几分通透。
“陛下,臣妾不懂朝政,却知道管理奴才的道理。”
“若是一个奴才太过能干,权力太大,主子便该扶持另一个奴才起来,让他们相互制衡。”
“这样一来,无论他们如何折腾,最终的裁决权还在主子手中,也不至于让一方做大,难以管束。”
元丰帝闻言,眼中一亮,若有所思地看着周才人。
“你说得有道理。”
“富弼主和,徐子建、赵宗全为辅,正好形成制衡。”
“既不会埋没徐子建的功劳,也能让他有所收敛,不至于太过张扬。”
周才人微微躬身。
“陛下英明,臣妾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元丰帝心情大好,将茶盏放在一旁,笑道。
“你这随口一说,倒是点醒了朕。”
“就按今日的旨意办,看看他们三人,能不能为大周争回足够的利益。
这百年的澶渊之盟也该改改了!”
……
与此同时,北疆以西,西夏国右厢朝顺军司的营帐内,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清露身着西夏贵族女子的服饰,银红色的锦袍上绣着繁复的卷草纹,腰间束着玉带,裙摆拖曳在地。
她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青瓷碎裂,茶水四溅,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废物!耶律不贴就是个废物!”
李清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脸颊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二十万精锐大军,对付徐子建不到十万人马,竟然输得如此狼狈!”
“斩首六万,俘虏三万,他还有脸活着逃回中京!”
帐内的亲兵噤若寒蝉,谁敢接这位银川公主的话茬?
自从辽国灭亡,李清露奉梁太后之命,率领五万右厢朝顺军司兵马,趁机占领了金肃、河清两军以及宁仁、静寇、唐隆等镇,这些原本就是辽夏争议已久的领土,如今终于落入西夏手中。
前些日子听闻徐子建被东辽大军围困在武州,李清露心中狂喜,日夜祈祷徐子建能死在耶律不贴手中。
她甚至已经谋划好了,趁大周朝注意力都在北疆之际,偷袭云州城。
只要拿下云州,西夏的生存空间便能大大拓展,也能一雪当年父皇被徐子建打败的耻辱。
这些日子,西夏军队已经悄悄蚕食了不少云州以西的州县,前锋更是逼近了云内州,离云州城不过百里之遥。
眼看着胜利在望,却传来了徐子建大破东辽大军的消息,这让李清露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
“公主息怒。”
一旁的副将小心翼翼地开口。
“如今东辽大败,徐子建在武州囤积了近二十万精锐,士气正盛。”
“咱们若是继续留在云内州,怕是会引起徐子建的注意。”
“以他的性子,必定会率军前来报复,我军未必是对手。”
李清露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知道副将说得对,当年徐子建在西疆一战,让西夏损失了近十万兵马,那份威慑力,至今仍让西夏军闻风丧胆。
如今徐子建携大胜之威,若是真的掉头来打西夏,后果不堪设想。
“传我将令!”
李清露眼神一凝,语气果决。
“全军立刻退出云内州,撤回金肃军一带布防!”
“沿途加强警戒,不得与大周军队发生冲突!”
“是!”
副将连忙躬身领命,转身匆匆离去。
帐内只剩下李清露一人,她走到舆图前,目光死死盯着北疆的方向。
徐子建,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男人,一次次破坏她的计划,如今更是成为了西夏最大的威胁。
她知道,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徐子建。
西夏占领了辽夏争议领土,又蚕食了大周的州县,徐子建必定已经知晓。
与其坐等对方来攻,不如主动示好,缓和关系。
李清露眼神闪烁,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转身对帐外喊道。
“来人,备笔墨!”
亲兵很快送来笔墨纸砚,李清露亲自提笔,写下一道奏折。
她在奏折中详细说明了西夏占领争议领土的缘由,言辞恳切地表示西夏并无与大周朝为敌之意,如今东辽大败,西夏愿与大周朝结好,共同抵御东辽。
最后,她主动请求,由自己作为西夏使者,前往武州面见徐子建,商议两国结盟之事。
写完奏折,李清露仔细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一去武州,必定凶险万分,要面对的是自己最痛恨的敌人。
但为了西夏的安危,她别无选择。
“将这道奏折快马送往兴庆府,呈给太后殿下,请太后准奏!”
李清露将奏折交给亲兵,语气坚定。
“另外,备车驾,我要亲自挑选随行人员,一旦太后准奏,立刻启程前往武州!”
亲兵接过奏折,躬身退下。
帐外的风更大了,吹动着营帐的帘幕,发出哗啦的声响。
李清露站在帐内,望着东方武州的方向,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有恨,有惧。
徐子建,你若是我大夏国人,该多好啊。
哪怕我身为银川公主,也可以委身于你。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武州帅帐内,徐子建正拿着一份密报,看着上面关于西夏军队撤退的消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清露吗?”
徐子建低声自语。
“倒是个聪明人。”
“不过占了我大周朝的领土,拍拍屁股就想跑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帐外,夜色渐浓,北疆的星空格外璀璨,而一场新的博弈,已然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