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南的湿热瘴气,似乎并未沾染到北地边疆。
这里只有干冷的风,与烈马的嘶鸣。
杨再兴勒住马缰,冰冷的风灌入他的领口,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中的灼热。
他摊开手中的密令,那张薄薄的锦帛上,只有寥寥数字,却比千军万马更具分量:“不必阻敌,只需教他们怎么赢。”
赢?教谁赢?教那些被贵族驱使着来送死的底层牧民赢!
杨再兴收起密令,他这位被誉为“悲情战将”的猛士,一生所求,不过是酣畅淋漓地战,堂堂正正地死。
然而,陛下却交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战场,一个不以刀锋,而以“文字”为兵器的战场。
“苏先生,”他回头,看向身旁那位眉清目秀、气质沉稳的青年,“你的沙盘,该派上用场了。”
苏烈,河西豪族庶子,自幼苦练武艺,却因嫡兄嫉恨而被逐出家门。
本以为此生将埋没于尘土,却在刘甸的“讲师认证”中找到了新生。
他点点头,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裹,沉声道:“万事俱备。”
二人并未前往戒备森严的归仁堡,反而带着一队亲兵,如鬼魅般潜入敌军后方,在一处被几个游牧部落共用的水源地附近,设立了第一个“流浪讲点”。
夜幕降临,当那些被征为辅兵、满身疲惫的底层牧民前来取水时,他们看到了一个诡异的场景。
一个身披黑氅的汉人将领,正静静地擦拭着长枪,而另一个汉人书生,则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拨弄着一座小小的沙盘。
“过来,”杨再兴的声音不高,却像磁石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问你们一个问题。”
牧民们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劣质弯刀,不敢靠近。
杨再兴毫不在意,自顾自地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每次打仗,都是你们这些辅兵冲在最前面送死,而那些穿着丝绸、佩戴金银的贵族老爷,却能躲在后面喝酒吃肉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所有牧民心中最痛的地方。
一阵压抑的骚动在人群中蔓延。
“因为你们不识字!”杨再兴的声音陡然提高,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正是简化版的《军阶律释义》,“所以你们不知道,军功如何计算!不知道凭战功也能晋升为队长、百夫长!他们告诉你们冲锋是荣耀,却从不告诉你们,活着回来的人,才有资格分享荣耀!”
不等众人反应,苏烈已沉声开口,他用树枝在沙盘上画出演示图:“看这里!这叫‘十人小队协同杀敌法’。不需要你们去冲锋,只需要十个人……一人持盾诱敌,两人于侧翼沙丘埋伏,三人专攻马腿,四人……负责补刀!彼此间以旗语和陛下发明的音鸣渠互通消息,斩杀一支百人骑哨,易如反掌!”
他的讲解简单、粗暴、直击要害。
没有大义,只有最实在的杀敌和活命之法。
“我,苏烈,陛下亲封的二级讲师,”苏烈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现在招募学生。谁愿学汉字,跟我学,每教会一个字,奖盐半斤!谁能背出这套‘突袭流程’,我赠他皮甲一件!”
盐!皮甲!
这两个词,让所有牧呈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在这片贫瘠的草原上,这比黄金更具诱惑力!
当场,就有十二名最胆大的青年站了出来。
短短五日,这支最初只有十二人的队伍,竟如滚雪球般迅速壮大。
八十多名偷偷摸摸前来学习的牧民,在星空下集结,给自己取了一个充满血性的名字——识字敢死队!
与此同时,戴宗如一道看不见的风,穿梭于北疆各个归义点之间。
他带来的情报,让杨再兴的计划更加精准。
“将军,敌军主帅乌桓屠极度迷信,每逢大事必由帐下大萨满占卜定策。”戴宗压低声音,“此人虽然残暴,却也多疑。我们或许可以……造一个‘假天意’给他看。”
杨再兴眼中精光一闪:“怎么造?”
“送他一篇星图谶文。”
当夜,一幅用兽皮绘制的“星图”被连夜赶制出来。
上面没有复杂的星宿运转,只有用扭曲的鲜卑古文字拼凑出的一行大字——“南下必败,归明得生”。
一名早已归心的老牧民,借着夜色,将这副兽皮伪装成神迹,挂在了敌军必经之路上的一处高耸岩壁之上。
次日,当大萨满在举行出征仪式时,一眼便看到了这“从天而降”的神谕。
他面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到乌桓屠面前,颤声道:“主帅!天意示警!此战不祥,南下必有大祸啊!”
“废物!”乌桓屠勃然大怒,一脚将大萨满踹翻在地,抽出马鞭狠狠抽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来人,给我拖下去,鞭笞五十!”
萨满的惨叫,并未让乌桓屠警醒,反而让他更加坚信,这是汉人动摇军心的诡计。
然而,他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当夜,乌桓屠大军后方的粮道突然遇袭。
没有喊杀震天,没有万马奔腾。
守卫粮道的千人队,只听到了三支凄厉的响箭划破夜空。
紧接着,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呜呜”的怪响,那是音鸣渠被用来模拟大军调动时发出的低沉轰鸣,仿佛有数万幽灵正在地底穿行,随时可能破土而出!
守军瞬间陷入巨大的恐慌和混乱。
就在此时,苏烈带着“识字敢死队”如鬼魅般潜入,他们没有恋战,目标明确——焚烧草料!
冲天的火光,彻底击溃了守军的心理防线。
当他们仓皇逃窜后,才有人惊恐地发现,在几具被流矢射杀的同伴尸体旁,都用木签插着一块小小的木牌。
牌子上,用木炭写着一行字:“违令劫民者,死!”
那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孩童初学,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力量。
“汉狗……汉狗的鬼魂都会写字了!”
这个传言,像瘟疫一样在乌桓屠的大军中疯狂蔓延,士气一落千丈。
被彻底激怒的乌桓屠,将所有怒火都倾泻向了前方的归仁堡。
他要用绝对的力量,碾碎这座敢于挑衅他的小小堡垒,用汉人的鲜血来洗刷这份耻辱!
然而,当他的大军黑压压地逼近时,却绝望地发现,归仁堡周围所有看得见的村落、屯堡,都同时升起了《九烟通则》中代表最高警戒的联警狼烟!
整个原野仿佛变成了一张布满陷阱的大网,处处都可能有伏兵杀出。
“杀——!”
就在乌桓屠犹豫之际,一声暴喝从他的侧翼响起。
兀赤,那个不久前才归降的鲜卑别部小酋长,此刻正率领着本部数百精骑,如一柄锋利的尖刀,狠狠扎进了他松散的阵列!
最让乌桓屠睚眦欲裂的是,兀赤部队的旗帜上,不再是部落的图腾,而是用鲜红染料书写的四个汉字——明眼之军!
“兀赤!你这个背叛祖宗的蛮子!”乌桓屠气得浑身发抖,怒声咆哮。
兀赤一刀劈翻一名敌将,脸上带着一丝混杂着骄傲与嘲弄的冷笑,隔空回应:“不,我现在……是老师的学生!”
同一时刻,归仁堡的课堂内,孩童们的读书声依旧清朗。
李瘸子站在高台之上,转身在木板上写下了一个崭新的大字,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盖过了远方的厮杀声。
“今天,我们学‘胜’字!”他用木拐重重一顿,“都看好了!这个字,左边是‘力’,代表力量!而右边……是‘朕’!”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过台下每一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何为胜?胜,就是我们的力量,由陛下说了算!”
乌桓屠大军的军心,在内外夹击与无尽的猜疑中,彻底崩塌了。
无数辅兵开始溃逃,他们不再听从贵族的号令,脑子里只回荡着那句谶文——“归明得生”。
战局已定。
然而,乌桓屠并未被当场格杀。
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他竟带着最后的嫡系亲卫,杀出了一条血路,朝着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仓皇逃窜。
那里,是一片被废弃多年的古战场,名为黑石旧砦。
洛阳,紫宸殿。
戴宗的加急军报刚刚送达。
刘甸看完,神色没有半分喜悦,反而眉头微蹙,仿佛对这个结果并不完全满意。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在黑石旧砦的位置上轻轻一点,
“传令阿勒坦,”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秦溪吩咐道,“不必急着围杀,跟在后面,把这群受惊的羊……给朕好好地赶进那个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