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渊受邀进宫商谈会盟之事,周若芙做侍女随行。
阿福留在行宫练武,秋叶旋过演武场的青砖地,被阿福手中的长枪搅动的气流带得翩跹不定。
他身形挺拔如松,枪尖寒芒点点,正练到“凤凰三点头”的紧要处,手腕一抖,便能抖出七分虚影。
可就在这一瞬,他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骤然失了焦。
枪尖凝在半空,微微发颤。整个人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扎破了精气神,挺拔的脊梁肉眼可见地佝偻下去,沸腾的气血刹那间冷却,面色转为一种死寂的灰白。
“哐当——”
长枪从他松开的指间滑落,重重砸在青砖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他却恍若未闻。
几个侍立在远处的侍卫察觉有异,互相对视一眼,快步上前。“阿福?你怎么了……”
阿福毫无反应。他僵硬地转过身,不看人,不看枪,就那么直挺挺地、朝着行宫大门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脚步虚浮,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阿福,你去哪儿?”侍卫试图阻拦,伸手去扶他的胳膊。
指尖刚触及,阿福臂膀微微一震,一股力道传出,将那侍卫的手弹开。他依旧前行,不言不语,不悲不喜,仿佛周遭一切人、一切事,都已与他无关。他成了游荡在自己躯壳里的孤魂野鬼。
侍卫们被这诡异的场景镇住了,竟无人再敢上前,只得眼睁睁看着那背影,穿过重重的朱红宫门,消失在照壁之后。
西凉皇宫。
凤栖殿内空气凝滞,素录太后端坐玉阶,鎏金香炉的龙涎香压不住暗藏的锋芒。
南楚摄政王于文渊玄衣立在阶下,蜀王及北夷、金刺单使者列于两侧,目光各有盘算。太后亲允,让周若芙在侧殿等候。
南楚使臣胡京和北夷使臣阿布津异口同声。“太后召盟求和平,南楚(北夷)愿止戈通商。”
西凉王子霍图勒突然拍案起身,鎏金冠冕下眼神倨傲:“别忘了是你们来求我们西凉的,你们凭何止戈?南楚良田万千,粮帛堆积如山,拿下你们,西凉铁骑十年不愁补给,何必跟亡国之臣谈和平!”
于文渊眉峰微挑,声音冷冽:“王子只知铁骑锋利,可知南楚农桑织造需百年经营?若毁了粮田织坊,王子的铁骑吃什么、穿什么?杀了下金蛋的鸡,西凉只会剩下一片荒芜。”
“荒芜?” 霍图勒嗤笑一声,靴尖碾过殿阶青砖:“我们西凉人会种地、会织布!若南楚百姓敢不服从,就用本王手里的弯刀教你们听话!”
素录太后抬手,语气平缓却带着威严:“霍图勒,莫要放肆。”
霍图勒不甘地闭嘴,却仍瞪着于文渊。
于文渊并不理会:“太后娘娘,西凉之所以提出会盟,想必也是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休战止戈。西凉虽强,若逼的南楚百姓没有生路。再引草原各部觊觎,倘若腹背受敌,西凉百姓定然也不好过……”
“可笑……你们是来求和的?反端着胜利者的姿态说教!”
“此言差矣!我南楚尚有雄兵三十万……”胡京忍不住插言。
“好了,别吵了,真是聒噪!”
太后出言,殿下一干人等立刻收声,喧嚣散去,熏香袅袅。
素录太后微笑颔首,“行了,哀家乏了,都退下吧,改日再谈!摄政王殿下留步……”
霍图勒王子脸色铁青,他的论调都被于文渊四两拨千斤地挡回,此刻太后竟还要单独留他。这殊待,如同无声的耳光。
他行至殿门,终究意难平,猛地甩袖,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疾风,对着身旁气定神闲的于文渊,从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才大步流星地愤然离去。
于文渊对他的失礼恍若未闻,只微微垂眸,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待众人尽退,素录太后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温和:“文渊,留下陪哀家用顿便饭吧。”
于文渊躬身:“文渊遵旨。”
午宴并非在举行大宴的辉煌正殿,他被引至一处水榭中的暖阁。
不多时,太后换了一身常服出来,天水碧的软缎是南楚苏杭之地的特产,长发也只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玉簪子,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仪,倒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布菜。当一道道菜肴摆上那张不大的紫檀木圆桌时,于文渊持箸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了。“这些应都是于文渊日常喜欢的菜式。”
远处的周若芙站在水岸边,秋日的残荷在她眼前铺开一片枯寂的画卷。她望着水榭中那对身影,一时竟有些恍惚。
水榭四周垂着薄如蝉翼的轻纱,被微风拂动,隐约透出里面的情形。
宫女们安静地布菜,端上来的并非预想中的龙肝凤髓,珍馐百味,而是一碟碟透着烟火气的家常小菜:油焖春笋透着亮泽,红烧小排撒着细碎的葱花,清炒的菘菜碧绿生青,甚至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羹,上面飘着几缕嫩黄的蛋丝。
于文渊坐在太后下首,看着这些再熟悉不过的菜式,向来沉静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
他迟疑地夹起一筷笋尖,放入口中。刹那间,熟悉的味道在味蕾上炸开——不仅仅是菜肴本身的咸鲜。“这都是南楚民间常吃的家常菜,味道也和他平日吃的一样。”
素录太后目光柔和地注视着他,见他尝了,便轻声问:“好吃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于文渊喉头微哽,点了点头,低声道:“味道……很好。”
太后脸上便绽开一个极淡却真切的笑意,亲自执起公筷,又为他夹了一块烧得酥烂的小排,放入他面前的碟中,“喜欢就多用些。哀家听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一次能配下两碗饭。”
她说话的语气,不再是垂帘听政、执掌乾坤的太后,倒像极了寻常人家关心晚辈是否吃饱穿暖的长辈。
周若芙隔着一汪秋水,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只看见太后亲自为于文渊布菜,看见于文渊微微低头,侧影在渐沉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温顺。
夕阳的余晖给水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轻纱摇曳,菜香仿佛能隔着水面氤氲过来。那两人对坐用膳的画面,和谐得刺眼。
他们一个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一个不再是心思深沉的敌国权臣,恍惚间,真的就像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在这秋日傍晚,共享一顿寻常却又极不寻常的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