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冷云渊应下带胞弟冷云锦回丹霞宫参观,面上是云淡风轻,兄友弟恭,心底那算盘却打得噼啪作响,几乎要将“私心”二字明晃晃刻在脑门上。血缘是斩不断的纽带,然实力方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冷云渊心中澄如明镜:这胞弟究竟是将来可倚重的臂助,抑或是徒增烦扰的累赘,尤其待到自己那隐藏的身份公诸于世之时,他能否成为一股可靠助力,而非拖后腿的纨绔,尚需画上一个硕大的问号。故而,他应允此行,绝非是因那久别重逢、亟待倾诉的兄弟情谊,亦非存了炫耀自身眼下风光的心思,纯粹是想借这“参观”之名,行那“考察”之实——终究是自家兄弟,若真是块可堪雕琢的璞玉,总比白白便宜了外人要强上许多。
待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回丹霞宫,冷云渊并未急于与冷云锦叙说别情,反是径直将心腹半夏唤至跟前,吩咐得干脆利落:“姑姑,烦请安排几个稳妥人手,引领冷家三公子将咱这丹霞宫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瞧个分明。宫苑布局,各堂口势力分布,无需藏着掖着,尽可让他知晓。另,将测灵柱那边打理妥当,让他试试修为深浅,结果仔细记录在案,报与我知。”半夏何等精明,早年随侍春风多年,早已练就一双洞察秋毫的火眼金睛,立时便窥出这位“少宫主”意在考察冷三公子,忙躬身应道:“落儿放心,姑姑晓得轻重,定会安排得妥妥帖帖,不出一丝纰漏。”
接下来的大半日,冷云锦便在丹霞宫侍从的引导下,将这方修真福地游览了一遍。但见主殿雕梁画栋,飞檐反宇,气势恢宏;丹药房内灵气氤氲,药香馥郁,闻之令人心旷神怡;演武场上,弟子们呼喝之声不绝于耳,剑光交错,身法矫健,功法显然颇为精妙;而那宝库入口,虽看似寻常,却隐有森严气机暗藏,令人不敢小觑。丹霞宫的深厚底蕴与磅礴气象,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锦绣画卷,直看得冷云锦目眩神驰,啧啧称奇。尤其见着演武场上的蓬勃景象,再对比自身在武陵仙君门下那等不受重视、资源匮乏的窘境,心中更是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行至测灵柱前,他虽不免有些志忑,却也未过多扭捏——既是修士,谁人不愿明晰自身潜力根骨?当下凝神静气,指尖轻触那冰凉石柱,缓缓将自身灵力注入。只见石柱微光渐亮,泛起一层淡淡莹辉,光芒不算耀眼夺目,却也未黯淡失色,稳稳停留在“中品灵根,筑基中期”的刻度之上。
负责测灵的管事将结果禀报冷云渊时,言辞间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宫主,三公子根骨虽非天纵奇才,然灵气运转圆融平稳,根基打得颇为扎实。若能勤加修持,辅以宫中资源悉心栽培,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大有作为。”冷云渊指节轻轻叩着茶盏,听完回禀,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起一抹弧度,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满意——此等结果,正在他预料之中,可谓正中下怀。根骨平平,方显其未被娇惯,尚存雕琢之余地;前途可期,则证明自己此番“考察”并非徒劳,这弟弟值得下些本钱投资。
转眼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丹霞宫的晚膳自是极尽丰盛,珍馐美馔、灵果琼浆罗列满案,香气四溢。冷云渊高踞主位,举止从容,一边慢条斯理地品尝着佳肴,一边状似随意地与冷云锦闲话家常。话题由儿时故乡溪涧中摸鱼捉虾的童趣,渐渐引至冷云锦眼下于武陵仙君门下的境况。“三弟,你在武陵仙君座下,算来也有半载光阴了吧?听闻仙君门下弟子如云,他待你如何?平日修行可还顺遂?”
此问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恰似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冷云锦积压已久的满腹牢骚。他本就不是那等城府深沉之辈,加之面对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戒备之心早已松懈大半,此刻被冷云渊话语一引,顿时如开了闸的洪水,将一腔苦水倾泻而出。“二哥!你是不知,那武陵仙君表面看来慈眉善目,实则最是偏心不过!门下弟子分明三六九等,我这般新晋之人,莫说得他亲自指点,便是想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每月份例的修炼资源,更是被克扣得厉害——前次去领灵石,那管事竟专拣些品相低劣的与我,还美其名曰‘新人当以夯实基础为重’,这分明是欺人太甚!”
他越说越是激愤,竟将手中竹箸往桌上一按,声调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还有那金彦君!不过仗着是仙君跟前得脸的红人,便整日价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见了我,不是视若无睹,便是阴阳怪气,嘲讽我‘资质驽钝却妄想攀附高枝’!气得我几番按捺不住,险些要与他动手!”絮絮叨叨倾诉半晌,末了,冷云锦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肩膀垮塌下来,满面颓唐之色,“说来也是小弟不济,当初怀揣凌云之志投入仙君门下,只盼能一展所长,谁料竟落得如此光景——空有满腔抱负,却无施展之地,终日蜷缩一隅,宛若那受气之人,着实憋屈得紧!”
他话音刚落,坐于一旁的冷啸天,早已听得眉头紧锁,此刻按捺不住,洪声插言道:“嘿!这有何可憋屈的!你二哥如今乃是这丹霞宫说一不二的主事人!你在那武陵仙君处既受窝囊气,何不干脆回转,助你二哥一臂之力?莫非忘了你二哥自幼便最是护你?在此地,但有所需,无论是修炼资源,抑或功法秘籍,不过是你二哥一言而决之事!岂不强过在那处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百倍?”
冷啸天这番话,可谓将冷云渊心中盘算赤裸裸地摊在了明处。冷云渊并未立即接话,只端着茶盏,轻轻吹拂着水面浮叶,眼神却似不经意般扫过冷云锦的面庞,将其脸上那瞬息万变的复杂神色——心动、犹豫、挣扎、为难——尽数捕捉,了然于胸。他心知肚明,自己自然是希望冷云锦能留下,既可添一得力臂助,亦可令其脱离武陵仙君掌控;然他也清楚,此事对冷云锦而言,绝非一句“回来相助”那般轻巧。武陵仙君门下,毕竟是他当初费尽心力才得以跻身之所,纵然眼下境遇不佳,但要他就此半途而废,从那“名门正派”中抽身,转投自己这个苏醒未久、底细未明的兄长麾下,若无破釜沉舟之决心,实难决断。
故而,冷云渊并未趁势紧逼,亦未施加压力,只淡然一笑,将话题引开:“爹,您也不必逼他太甚,此事关乎前程,还需他自己斟酌。先用膳吧,菜肴凉了,便失却风味了。”余下饭程,冷云锦始终沉默不语,只机械地拨弄着碗中饭粒,心神早已不知飞往何方——一边是血脉至亲的诚挚相邀,资源丰厚,前程可期;一边是自家辛苦考取的门派,纵有万般不如意,就此放弃,总觉心有不甘。更令他如坐针毡的是,他心中还藏着一个绝不可对外人言的隐秘:武陵仙君派他前来丹霞宫“参观”,参加婚礼,探亲仅是幌子,真实目的乃是令他暗中查探丹霞宫虚实,事无巨细,回报上去,以便仙君摸清底细,图谋日后将这方势力逐步纳入彀中。
这哪里是简单的去留选择?分明是将他置于熊熊烈焰之上炙烤!若顺从二哥,便是违逆师命,开罪武陵仙君,日后恐难有宁日;若听从仙君,便是背叛兄长,出卖丹霞宫机密,行那宵小之徒所为,必将为人所不齿!冷云锦思前想后,心乱如麻,终究食不知味,草草扒拉几口,便推说身体困乏,欲先回房歇息。
晚膳方散,冷云渊便出声唤住意欲离去的冷云锦:“三弟,且随我来书房一趟,为兄有些话,需与你单独言说。”冷云锦心头一紧,猜不透兄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敢推辞,只得硬着头皮,亦步亦趋地跟上。丹霞宫的书房布置得古朴雅致,书架之上,古籍玉简林立,弥漫着淡淡墨香与陈旧书卷气息。冷云渊踱至窗边,负手静立片刻,方才缓缓转身,目光如炬,直直落在冷云锦那写满纠结与不安的脸上,语气平缓,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穿透力:“云锦,你心中所思所虑,所忧所惧,为兄大抵知晓。你不必急于此刻便给我答复,为兄亦不会逼你立时决断。”
他略作停顿,见冷云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诧,方继续言道:“那武陵仙君待你如何,是真心栽培,抑或是另有所图,你身在其中,冷暖自知——他若真视你为可造之材,断不会令你受这诸多委屈,更不会令你行此等左右为难之事。然我丹霞宫则不然,虽则名头或许不若武陵仙君那般响亮,但为兄能予你者,乃是一片可任你驰骋的天地,是足量无扣的修炼资材,更不会迫你去做那违背本心、负疚终生之事。”
冷云锦被这一番话直戳心窝,顿时面红过耳,慌忙垂下头去,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嘴唇嗫嚅了几下,却是一个字也未能吐出——兄长之言,句句如锤,敲打在他心坎最软处,更令他因自身隐瞒而倍感羞愧无地,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破体而出。
恰在此时,窗外蓦地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异响——初听似是夜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细辨之下,却夹杂着一丝刻意压制的脚步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尤为刺耳。冷云渊眼神骤变,先前那温和目光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寒彻骨的锐利。他几乎不假思索,右手疾扬,腰间佩剑应声出鞘,清越龙吟声中,一道凛冽剑光如白虹贯日,疾射窗外!
“何方宵小,胆敢窥伺?!”冷云渊一声低喝,声威并具。剑光撕裂沉沉夜幕,却只照亮窗外一片摇曳树影——但见一道黑影形同鬼魅,倏忽一闪,速度快得匪夷所思,眨眼功夫便已掠出院墙,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半分痕迹也未曾留下。冷云渊眉头紧蹙,目光幽深地凝视着黑影消逝的方向,心中已然明了——此必是武陵仙君遣来的探子,若非监视冷云锦行止,便是欲趁机刺探丹霞宫机密,方才那声响,怕是隐匿不慎,露了行藏。
他收回目光,转而看向犹自惊魂未定、面色苍白的冷云锦,语气复归平静,却添了几分凝重:“明日你便需返回武陵仙君处覆命。想必今日宫中景象,你已观之七八,该让你知晓的,为兄亦未隐瞒。然,你所见这些,恐怕远未能填满武陵仙君的胃口——他所图谋者,绝非仅是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
言至于此,冷云渊嘴角忽地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智珠在握的黠光,仿佛一切尽在算计之中。冷云锦见兄长如此神态,心头又是一震,刚欲开口询问,便听得冷云渊续道:“故而,为兄尚有一策,或可解眼下之局,不知三弟意下如何?”
冷云锦至此方才恍然——方才那黑影现身,兄长雷霆出手,以及此刻所言,分明是兄长早已料定武陵仙君必有此举,甚至连应对之策都已成竹在胸!原来自己那点小心思,所负之秘密任务,早已被兄长洞察秋毫!无怪乎兄长年纪轻轻,便能执掌偌大丹霞宫,这份心机谋算,自己当真是望尘莫及。他又是惊骇,又是惭愧,声音不免带上了几分颤抖,却强自定了定神,抱拳肃然道:“二哥既有良策,但请明言,小弟无不遵从!”
冷云渊见他神态,知他已明利害,满意颔首,缓声道出计策:“你回去之后,不必遮遮掩掩,径直向武陵仙君禀报。便说你在丹霞宫期间,偶然听得为兄提及,宫中有处极为隐秘的修炼秘境,位于后山禁地深处。内中藏有上古流传之秘典,以及数件威力绝伦之法宝。然那处机关遍布,阵法森罗,凶险异常,为兄曾数次尝试进入,皆因阻力重重,未能功成。你再向那武陵仙君表露心迹,言称愿为他前驱,探明路径——毕竟你是我胞弟,在丹霞宫内尚有些许情面,或可设法潜入禁地,将那秘典法宝取出,双手奉于他面前。”
冷云锦初闻尚有些懵懂,待冷云渊言毕,他眼中猛地迸发出明亮光彩,瞬间领悟了兄长此计之精妙所在,脸上惶惑纠结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豁然开朗的兴奋与钦佩。他忍不住以掌击节,声音都透出几分激越:“二哥此计,实乃釜底抽薪,妙至毫巅!如此一来,一则可消弭武陵仙君对我之疑窦——他必以为我忠心可鉴,连此等核心机密都肯和盘托出;二则,可将他的注意力全然吸引至那‘秘境’之上,令他自以为拿住丹霞宫命脉,无暇他顾;最紧要者,那处既是吾等设下之陷阱,待他遣人自投罗网,吾等便可来个瓮中捉鳖,正好借此良机,将他安插于丹霞宫左近的眼线爪牙一举铲除,永绝后患!”
见冷云锦终于勘破关窍,重现昂扬神采,冷云渊亦展颜一笑,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你能勘破此中玄机,为兄便放心了。回去之后,依计行事即可,无须担忧纰漏——为兄自会遣派可靠人手于暗中策应,一则为汝查漏补缺,将这出戏演得圆满,不令武陵仙君起疑;二则严密监控那处禁地,只要武陵仙君派来之人胆敢踏入半步,管教他们来得去不得,尽数折损其中!”
冷云锦心中块垒尽去,先前所有彷徨不安顷刻烟消云散,胸中充溢着坚定信念与昂扬斗志。他对着冷云渊再次郑重抱拳,腰背挺得笔直,语气斩钉截铁:“二哥放心!小弟必不负重托!此番回去,定将这戏码演绎得天衣无缝,绝不让那武陵仙君窥出半分破绽,亦绝不令其爪牙损及吾等大计分毫!”
冷云渊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有些话,点到即止,兄弟二人此刻已是心照不宣。他转身行至书案旁,自抽屉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令牌。这令牌乃是以丹霞宫特有之暖玉精心雕琢而成,正面镌刻“丹霞宫”三个古朴篆字,周围环绕流云纹饰,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隐有灵光流转。
他将令牌递至冷云锦手中,神色肃穆:“此乃丹霞宫特制宫牌,持此令牌,日后你出入宫禁可免盘查,亦便于与宫中之人联络。自即刻起,你便是我丹霞宫安插于武陵仙君身侧之‘双面刃’——明面上是他的弟子,暗地里乃我丹霞宫之耳目。孰亲孰疏,何处方是你真正可安身立命、施展抱负之所在,想必三弟你心中已有论断,亦当知如何权衡,如何行事。”
冷云锦双手恭敬接过宫牌,那玉牌入手温凉,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令他感到无比踏实与责任重大。他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第三次抱拳,誓言铿锵:“二哥,小弟明白!深知肩头重任!定不辜负兄长信任,绝不辱没丹霞宫威名!”
殊不知,此刻窗外阴影之内,那道先前被冷云渊一剑惊走的黑影,实则并未远遁,一直屏息凝神,将书房内兄弟二人的对话听去了十之七八。直至听闻冷云渊交付宫牌,嘱咐完毕,黑影方确认已获取关键情报,遂悄然后撤数步,再次如鬼魅般融于夜色,悄无声息地朝着武陵仙君所在方向疾驰而去——他还道自己窃得了惊天秘辛,立下大功,却不知自家从头至尾,都不过是冷云渊这盘棋局中,一枚早已被算计在内的过河卒子罢了。
冷云渊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黑影彻底消失于感知之外,嘴角那抹笑意愈发深邃难测。他望着眼前目光坚定、斗志昂扬的胞弟,心中雪亮,此一步棋,已然落子无误——不仅成功收服一位潜力可期的兄弟,更布下了一个足以请君入瓮的绝妙陷阱。接下来,只需静观那武陵仙君如何一步步踏入这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
而冷云锦紧握着手中温玉宫牌,只觉周身热血奔涌,豪情万丈——再无须于武陵仙君门下忍气吞声,再无须背负那背叛亲族的沉重枷锁,从今往后,他前路明朗,有了明确的效忠对象,有了可尽情挥洒才干的舞台,更有了一位足智多谋、可堪倚靠的兄长与坚实后盾。
书房内灯烛柔和,映照着兄弟二人身影,先前那若有若无的隔阂与尴尬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需言传的深刻默契,以及对未来棋局走向的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