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瑁回到御座之上后,他并未给众人太多消化的时间,便再次抛出了一道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旨意……
“其二,关于科举。”
仅仅五个字,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让刚刚因“五都”之议而心神激荡的群臣,瞬间绷紧了神经。
如果说迁都动摇的只是一部分士族的利益,那科举,便是悬在天下所有士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刘瑁的目光扫过殿下,将荀攸、杜畿等人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惊悸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宣诏吧……”
“喏!”
那名常侍再次上前,声音因紧张而比之前更加尖细,他展开最后一卷诏书,每一个字似乎都重逾千斤。
※※※
绍天法祖皇帝,诏曰:
朕自御极以来,开科取士,已历三届。
此举为国抡才,拔擢贤能,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然五年一科,周期绵长,恐有沧海遗珠之憾,难慰天下士子翘首之心。
为广纳贤才,裨补阙漏,自明年始,改科举为三年一科,并扩增及第名额,务使野无遗贤,朝多干吏。”
此诏一出,殿内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三年一科,还扩招?”
“这……这及第的名额怕是要翻上一番了……”
此诏一出,朝堂之上那些寒门出身的重臣,脸上顿时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色。
毛玠捋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精光闪烁;田丰更是直接,嘴角一撇,带着几分快意地瞥了一眼对面脸色铁青的世家官员。
其实这些诏令都是需要三省审阅的,因此就算是荀攸也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是刘瑁严令不得传播。
况且做为五相之中唯一的世家,荀攸必须把握好自己身份的度,既要为世家谋福利,却又不能太过,因此他并没有将此事向外泄露。
所以在诏书念到这里的时候,以钟繇、杜畿为首的世家官员,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们心中清楚,这名额越多,他们子弟的优势就被稀释得越厉害。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的诏令,才是真正让他们如坠冰窟的噩梦……
“科场贵在至公。朕今明令,自下科始,一切试卷,悉行糊名、誊录之制!
考官唯以文章定高下,不得以门第、乡贯为意。绝请托之门,塞徇私之径,使寒门俊彦,得与高第子弟同场竞技,唯才是举。”
“糊名!”
“誊录!”
这两个词像两柄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世家官员的心上,大殿之内,一片哗然!
这个东西众人并不陌生,当初第一次科举后,田丰就曾经提出了这个建议,却被刘瑁当庭否掉,谁能想到,刘瑁居然又在此时将其拿了出来!
这可不仅仅是绝了请托之路,更是将他们引以为傲的家学、名望、人脉,彻底隔绝在了考场之外!
从今往后,谁是谁的门生,谁是谁的子侄,在批阅试卷的那一刻,将再也无从知晓!
荀攸藏在宽大朝服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早就知道,陛下这一招,是釜底抽薪,但却无能为力,毕竟他已经深受皇恩,又怎能去拆陛下的台?
然而,还没等他们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常侍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宣读着让他们更加肝胆俱裂的内容……
“另,朕观近日风气,进士科独盛,天下学子竞相钻研经义辞藻,于经世济民之实学,反致荒疏。
若使朝堂之上,尽充清谈之客,而无实干之臣,此非兴邦之道,实乃取乱之阶也!
故,为匡正时弊,明示导向,朕特颁新制:
自今而后,六部天官之选需与出身相系!
刑部尚书之职,非明法科二甲及以上者,不得除授!
户部尚书之职,非明算科二甲及以上者,不得除授!
礼部尚书之职,非明礼科二甲及以上者,不得除授!
工部尚书之职,非明工科二甲及以上者,不得除授!
兵部尚书之职,非明武科二甲及以上者,不得除授!
国史院掌院之职,非明史科二甲及以上者,不得除授!
各科二甲及第者,皆可入六部诸司任职,历练才干。”
“嗡!”
朝堂彻底炸开了锅!
如果说糊名制是釜底抽薪,那这道旨意,就是将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赖以生存的整片森林都付之一炬!
要知道进士科一直是他们垄断朝堂的根基,可现在,六部尚书中的五个,竟然都与进士科无缘了!
这让他们如何能忍?
这就意味着他们即便考中了进士,也无缘那尚书之位,又谈何丞相?
就在所有世家官员面色煞白,准备群起而攻之时,诏书的最后几句话,将他们本欲暴起的情绪又压了回去……
“然朕虑及政务通才,尤不可废。
故特谕:六部及各司衙门迁转叙用之时,若才绩相若,擢升次第当以进士科者为先,以示通晓经义、文理优长者,终为治国之基干。
另,吏部为六部之首,总铨天下文武,其尚书一职,干系尤重,必由进士科二甲之内之卓异者出任,以示重才德而兼文华。
此制关乎国本,着礼部、吏部即刻刊印颁行,晓谕天下,恪遵无违。”
一瞬间,整个大殿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神来之笔般的转折给镇住了……
刘瑁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
毕竟吏部尚书,又称天官!那是掌管天下所有官员乌纱帽的职位!再加上“同级优先”的特权,进士科的地位虽然有所削弱,但在某种意义上,反而变得更加超然!
“陛下!”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个沉重而无奈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魏国公荀攸,作为如今朝堂之上无可争议的世家领袖,他知道,自己必须站出来,与刘瑁打上一个配合,于是他缓缓走出队列,那张一向智珠在握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苦涩……
“陛下!”
他躬身一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自古取士,德才兼备,德行为先!糊名之法,固能防一时之弊,却也隔绝对举子品行德望的了解。
文章可以华美,但人心叵测。
若只凭一纸答卷,万一取中的是那巧言令色、品行不端之徒,岂非为我大汉朝廷埋下祸根?”
“魏国公所言甚是!”
弘农杨氏的杨修立刻出列附和,一脸的痛心疾首。
“陛下!家学渊源,门风清正,父辈的言传身教,乡里的口碑德望,这亦是才学的一部分。一味糊名,只看文章,恐有矫枉过正之嫌,实非长久之计啊!”
“哦?”
刘瑁终于开口,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地盯住了杨修,缓缓问道。
“依德祖之意,是说寒门子弟多为品行不端之徒么,而世家子弟便个个都是道德楷模,君子完人么?”
一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杨修的心口。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话他怎么敢接?接了,就是与天下寒门为敌,更是公然在陛下面前表露门第之见!
“臣……臣不敢!”
杨修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深深地垂下了头。
眼看杨修一上来就吃了大亏,新晋的杜国公杜畿此时也站了出来。他没有像杨修那样纠结于品行,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发起了攻击。
“陛下!”
他微微躬身,声音响亮。
“陛下,进士科乃吾等儒学正统,士子们十年寒窗,所习者皆为圣人经义,此为治国安邦之大道。
若得中进士者,却无法出任一部尚书,反倒是那些专攻明法、明算之人,却身居高位。
这岂非是本末倒置,长此以往,天下士子必将舍本逐末,钻营于奇技淫巧,国之根本何以维系?”
“胡国公所言极是!”
此事事关世家兴衰,就连右散骑常侍,应国公钟繇都出列躬身劝谏。
“陛下,若真如此,进士科岂非成了无用的空架子?天下读书人何去何从?我等所尊圣人经典,又置于何地?”
一时之间,殿内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其激烈程度,甚至还超过了刚才反对迁都之时。
然而,刘瑁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如同在看一群跳梁小丑。
直到殿内声音渐息,他才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跪地或躬身的世家重臣。每被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官员便不自觉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怎么?诸位觉得,让一个连算筹都拨不明白的人,去替朕掌管天下钱粮,很合适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刺骨的嘲讽。
“让一个不精律法之人,去替朕掌管天下刑狱,很公平吗?”
“让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一点工学知识都没有的人,去替朕指挥建造大国工程,很稳妥吗?”
“我在这里重申一遍!科学并非末学,朕早已将它与儒学并为天下显学,其重要程度在朕看来有时甚至犹有过之!”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反对者的脸上,打得他们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刘瑁走到他们面前,脸上露出一丝讥诮,望着以荀攸为首的众人,轻声问询。
“怎么?刚才群情激奋,现在都变成哑巴了?朕方才在诏书里,给了你们进士科天大的恩典,你们怎么就只字不提呢?”
他猛地一指诏书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怒声叱喝!
“朕已经明谕六部各司,同级擢升以进士科为先!
六部之中总铨天下文武官吏的吏部尚书,也须由进士科二甲之内的卓异者出任!朕将所有人的官帽子,都交到了你们手里,还不够吗!”
“此已是天大的优待!你们若还如此不知进退,贪得无厌,就莫怪朕……不给你们留半点脸面!”
当刘瑁说到最后一句时,杀气毕露!整个大殿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都不敢再多言半句。
他们这才猛然醒悟,眼前这位帝王可不是一般人,而是用赫赫战功打下这片江山的马上天子!他若说一,那就是一!
况且,这确实是无可辩驳的阳谋……
刘瑁一方面用五部尚书的职位,强行提升了明法、明算等专科的地位,逼着所有世家也不得不分出精力去研究这些科学,为帝国培养各类专业人才,以防出现后世惟重进士的局面。
另一方面,他又将吏部尚书这个最关键的职位,以及在各部安插亲信的优先权交给了进士科。
而以如今世家的底蕴,三省六部之中的绝大部分名额,依旧会被他们占据。
这既是对世家的残酷打压,也是一种高明的拉拢与平衡。
它告诉所有世家:你们依然可以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但前提是,你们必须接受朕定下的新规则,与其他寒门,共同治理这个国家!
不过,随着教育的普及,官学的发展,这进士科,还会一直被世家垄断下去吗?
刘瑁看着殿下那些或惊愕,或沉思,或不甘的脸,心中一片澄明。
他知道,这两项改革,得罪了太多人。
但他更知道,为了这个他亲手缔造的帝国能够长治久安,也为了打破那延续了数百年的门阀垄断,为万世开太平,他必须这么做。
“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刘瑁最后扫视了一眼群臣,一字一顿地说着,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传朕旨意,布告天下!”
言罢,他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满殿的文武百官,和那回荡在殿内,久久不散的帝王威严。
终于,在彻底一统天下后,刘瑁将这两项他早就想实施,却担心世家反噬的国策正式实施。
而此举,也让诸多世家彻底明白了,他们的陛下,是一个怎样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