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见王晨恩走了出去吩咐了外面的小太监让鸿胪寺的官员准备酒菜,而他却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立在廊下,蟒纹披风下摆被风雪卷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小太监踉跄远去的背影,袖中曾藏密信的位置此刻空落得发慌 —— 按规矩,曹进忠的密信该在阅后当即焚于朱雀炉,可方才吴天翊却将信件收入袖中!
“烧了?” 他舌尖抵着后槽牙,鎏金暖手炉在掌心转出冰凉的弧度,“没了这信,拿什么坐实曹进忠勾连外藩的罪证?”
雪粒子扑在睫毛上,他想起上月被曹进忠克扣的月银,想起那老匹夫用蟒纹玉带抽在小太监背上的血痕。
可若放任密信留在吴天翊手里,这头狼哪天若与曹进忠私下通气,只需将信往司礼监一送,自己此刻站着的青砖,怕是就要变成埋骨的乱葬岗。
屋内铜盆里的火炭 “噼啪” 炸开,映得窗纸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王承恩想起那影子弯腰拾起梨核的动作,后槽牙咬得发酸 —— 这少年分明是在试他的胆子!
若自己此刻进去劝烧信,便是露了怯,往后在燕王府面前再难挺直腰杆!
若装作不见,便是亲手将把柄递到对方手里,等于把脖颈送进狼嘴。
“好狠的算计……” 他猛地攥紧暖手炉,珐琅彩面上的缠枝莲纹硌得掌心发麻。
风雪中传来膳夫抬食盒的吆喝,他却望着窗棂上的冰花发起怔来:当年在净身房咬牙挨刀时,都没像此刻这般心慌!
这密信像根两头尖的针,扎在他与吴天翊之间,烧了是断了后路,留着是引火烧身。
廊柱上的冰棱突然断裂,“嗒” 地落在毡毯上。王承恩惊得一颤,忽然想起方才吴天翊看信时,指尖在 “狼穴破冰” 四字上多停了三息 —— 那分明是算准了自己既想借燕王府扳倒曹进忠,又怕被反咬的心思。
“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蟒纹披风扫过廊下积雪,靴底却像灌了铅般沉重,若连这点风险都不敢冒,还做什么太监总管?
大不了学北疆的赌徒,把密信当骰子掷出去,赢了便是司礼监掌印,输了…… 他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输了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再跟这狼崽子赌下一局!
想明白这些王承恩牙龈猛地一咬,蟒纹披风带起的风雪卷着铜铃声撞开殿门。
烛火被风扑得骤亮,此时的吴天翊看他这表情,心中也大概明白这老家伙应该是有决定了!
于是他看着这个有些乱了方寸的老狐狸,微微一笑,指着一旁的案几“总管大人您可不要叫太多的吃食,就咱们俩随便些!”
“世子爷,您说笑了!”王承恩边说边往吴天翊指的那个案几跪坐了下来“虽说只有您我二人,可这雪夜对酌哪能失了体面?方才已让小厨房备了糟熘鱼片,再温壶杏花酿 ——”
他刻意拖长尾音,眯起的眼缝里漏出精光,看向眼前这带着一脸狡黠笑容的少年。
“哈哈,总管大人倒是有心了!”吴天翊突然爆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袖中密信被指尖旋出半圈弧光,明黄锦缎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却像一团无声的火焰悬在两人之间。
他将密信轻推至案几中央,指腹在锦缎边缘碾出细微的褶皱,仿佛在摩挲着老狐狸跳动的脉搏。
他紧盯着王承恩浑浊却暗藏精光的眼,若有所指地问道:“总管大人,这烫手的玩意儿,咱该如何处理?”
话音未落,窗外一阵狂风卷着雪沫扑在窗棂上,将两人的影子压得扭曲,如同此刻纠缠的心思。
“世子爷,您说呢?” 王承恩的目光落在密信封口的朱砂印上,喉结轻轻滚动,蟒纹披风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暖手炉的缠枝纹。
他看见少年指尖在锦缎上划出一道极轻的痕迹,像极了冬日冰面下潜行的游鱼,看似无意,却已划破了表面的平静。
吴天翊忽然抬手,取过案几上的空酒杯,倒扣在密信上方。
杯口与桌面接触的闷响里,他轻笑一声:“依小王之见,这东西就像这酒杯 —— 扣着时是个幌子,掀开来……”
他指尖敲了敲杯壁,“才知道里面是空是满!”
王承恩的呼吸微微一滞,他望着少年手边那方狼首砚台,墨汁尚未研开,却仿佛能看见砚台深处倒映出的宫墙暗影。
“世子爷是想……” 他顿了顿,故意拖长尾音,“让老奴猜猜杯底藏着什么?”
“猜?” 吴天翊挑眉,指尖顺着杯沿画了个圈,“不如赌一局!”
他忽然倾身向前,烛火照亮他眼中狡黠的光,“总管大人若是能猜出小王在这紫微城想要什么,咱们就总管大人送的这一坛杏花酿边喝边聊!若是猜不出……”
他指了指空荡的案几,“咱也不为难总管大人,这密信便由您处置!”
王承恩的目光在少年脸上逡巡,试图从那十六岁的容颜下窥探更深的城府。
窗外风雪渐歇,铜铃声稀疏地传来,像极了他此刻时快时慢的心跳。
他忽然想起少年方才那句 “随便些”,想起鸿胪寺厨子擅长的江南菜式,一个念头猛地窜上心头 —— 这少年哪里是在问密信,分明是在试探他的底牌!
“老奴猜……” 王承恩深吸一口气,蟒纹披风下的手指终于松开了暖手炉,“世子爷在这紫微城无非要的是两样东西!燕王藩位的去留以及现在仍在刑部大牢前世子妃的清白!”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雪光透过窗棂斜切过眼前少年的睫毛,将瞳孔里的茶汤倒影碎成星子。
他盯着吴天翊垂落的眼睫 —— 那睫毛生得极长,此刻却像覆着层薄冰的帘幕,遮得严严实实。
可这老狐狸很快便觉出不对劲,眼前这十六岁的少年本该在被点破心思时指尖发颤,或是像初入猎场的狼崽般龇牙!
可眼前的少年反倒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汤,精细的瓷碗沿碰在齿间发出沙砾般的轻响 ,倒像是在用这细腻的触感,细细研磨他话里的机锋。
“小王嫂嫂的清白……” 瓷碗被轻轻搁在案几上,“总管大人以为小王赢不了那几位京城才女?”
吴天翊抬眼时,茶雾氤氲间,王承恩看见他眼中露出一股极为自信的神情。
还没等王承恩搭话,少年忽然用指节叩响碗沿,甜白釉的震颤声里溢出轻笑:“即便赢不了 ——”
他故意拖长尾音,让茶雾裹着话尾钻进老太监的袖管,“太后娘娘也会‘秉公处理!’”
瓷碗被重重顿在案几中央,“毕竟小王的嫂嫂本就清白 ——”
吴天翊忽然倾身向前,十六岁的呼吸混着茶汤里的甜香扑在王承恩喉头:“需要证明的从来不是清白,而是……” 指腹碾过碗沿的冰裂纹,“是谁有胆子往清白里泼脏水!”
“当然,如果他能承受得起燕王府三十万狼骑的愤怒!”说到这里,铜盆里的残炭突然爆出明火,照亮少年眼底未散的凶光。
还没等王承恩反应过来,就见吴天翊缓缓地走到他的身前,俯身用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不要忘了,北蛮二十万铁骑是如何被燕王府区区十万狼骑碾压的,那京观如今还屹立在那里!”
“这紫微城里的奸佞......” 他故意顿住,让王承恩看见自己眼中映着的狠厉,\"够不够填燕王府狼骑的马蹄印?\"
看着王承恩喉结猛地滚动,蟒纹披风下的手指绞得锦缎发皱。
此时吴天翊知道,老太监眼角暴起的青筋已泄露了恐惧 —— 那是对漠北京观的本能畏惧,是对三十万狼骑踏碎宫墙的想象。
他忽然直起身,靴底碾碎脚边的残炭,故意踉跄半步扶住案几,脸上陡然漫上悲愤:\"临行前父王攥着我的手说......\"
声线骤然发颤,细瓷碗被碰得叮当响,\"说当今天子是太祖血脉,燕王府世代食君之禄......\"
王承恩盯着他突然泛红的眼眶,惊觉这少年竟能在狠戾与悲戚间切换得如同换皮!
\"可如今朝堂被蟒袍玉带蛀空了!\" 吴天翊猛地捶向案几,密信被震得跳起,\"太后用《女诫》堵悠悠之口,曹进忠拿东厂诏狱当私刑场......\"
他突然抓住王承恩的手腕,十六岁的手掌竟沉得像铁,\"总管大人看看这紫微城 ——\"
他指向窗外模糊的宫墙剪影,烛火在瞳孔里燃成两簇火苗:\"小皇帝的御座下全是朽木!若燕王府不替皇上清淤,等北蛮铁骑再次叩关时......\"
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却故意让王承恩看见自己袖口露出的狼骑腰牌,\"父王让小王带话:燕王府的狼旗只认龙椅上的正统,不管龙椅下趴着的是蟒还是狐!\"
王承恩的手腕被攥得生疼,突然感觉眼前这少年跟自己说的这些不正是 \"可结盟\" 的信号?
\"世子爷的心意......\" 他终于挣开手,蟒纹披风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扑通跪倒时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老奴对天起誓!\" 他猛地撕开衣领,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刀疤。
\"这道疤是替先皇挡刺客留的,如今愿再添道新伤,为世子爷清剿朝堂蛀虫!\" 手指颤抖着解下腰间蟒纹玉带,玉扣砸在地上的脆响里,他膝行半步抱住吴天翊的靴筒。
“老奴虽只是残缺之身,却也知食君禄担君忧!世子爷,您放心 ——” 王承恩猛地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的冰棱发出脆响,血珠顺着眉骨滑落,在蟒纹披风上洇出红梅似的印记,“只要用到老奴的地方,刀山火海老奴也替您蹚!”
“这老狐狸的演技看来也不输我嘛!”看到此情景吴天翊心里暗自腹诽起来。
可是戏既然演到这一幕,他也不得不演下去,只见吴天翊装着一副激动的样子,赶忙上前双手扶起王承恩,指腹却暗暗按压住对方腕间的脉搏。
果然,那跳动的频率虽快,却透着刻意的滞涩 —— 这老东西连心跳都在作假。
“总管快起!” 他刻意让声音发颤,袖中藏着的狼首玉佩不经意间蹭过王承恩后颈,“燕王府能得您相助,实乃天幸!”
王承恩顺势借力起身,蟒纹玉带在起身时故意扫过案几,将密信微微掀起一角。
这细微的动作没逃过吴天翊的眼睛,他突然意识到,这场看似自己主导的戏码,对方也在暗中埋线。
两个老家伙不愧都是“老戏骨”,此刻四目相对的瞬间,竟然有种相见恨晚的样子!
与此同时,廊外突然传来小太监在门外与送膳的衙役谈话声,吴天翊几乎是弹开手,蟒纹披风扫过王承恩袖管的刹那,他分明感到老太监腕骨上的青筋跳了跳。
吴天翊强压下喉间的不适 —— 即便明知是戏,与这浑身熏着龙涎香的老狐狸贴得如此之近,仍像踩在北疆冻土上,脚底直冒寒气。
他侧身挡在案几前,指尖如蝶翼般掠过密信边缘,明黄锦缎未及发出声响便滑入广袖。
那动作快得像北疆狼崽叼走野兔,袖口狼首纹的银线在烛火下闪过冷光 —— 这哪里是收信,分明是将王承恩的半条命攥进了掌心。
王承恩僵在原地的瞬间,风雪正掀起他披风的下摆,露出内里。
他眼睁睁看着那抹明黄消失在少年袖中,喉结滚动着咽下句骂娘的话,舌尖却尝到铁锈味 —— 方才叩首时咬破的伤口还在渗血。
这小狐狸笑得像叼了鸡的黄鼠狼,嘴上说着 “共商大计”,手底下却把投名状攥得死紧,倒让他想起四十年前净身房里,老太监们是如何笑着递过烧红的烙铁。
“总管大人快请坐!” 吴天翊转身时已换上热络的笑。
王承恩盯着少年袖口鼓起的轮廓,那里正妥帖地躺着自己用三十年宫斗换来的 “投名状!”
他忽然觉得这场景荒诞得可笑 —— 自己像头献上皮毛的老狐狸,眼睁睁看着小狼崽把爪子伸进了自己的心脏,却还得笑着说 “这皮草可够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