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天翊他们来到邵明城的前几天,京城下着大雪,凤仪殿内鎏金炭炉燃得正旺,此时皇太后王氏捏着《共谏削藩书》的手微微发颤,羊脂玉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十七道藩王印玺在黄绢上排开,最末那枚 “燕王翊” 的狼首纹章尤为刺目,竟比她腕间的东珠镯子还要耀眼三分。
“诸位爱卿,” 她抬眼望向阶下重臣,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威严,“这十七个藩王联名上书,言辞凿凿反对削藩,你们怎么看?”
首座的太傅李崇年捻着山羊胡,目光扫过奏疏上的 “亲亲尊尊” 四字,沉声道:“太后明鉴,削藩乃先帝遗志,关乎皇权稳固。如今藩王竟敢抱团抗旨,分明是目无君上!”
他顿了顿,有意无意瞥向一旁的镇北将军周弘,“尤其是燕王……”
“太傅慎言!” 镇北将军周弘猛然抬头,甲胄上的獬豸纹章随动作轻响,“燕王手握北疆三郡三十万铁骑,又与羌族结盟,若逼得太紧 ——” 他没说完,却在殿中激起一片寒意。
“周将军是要长他人志气?” 尚书令王肃之冷笑,拂袖露出腰间的鎏金算筹,“我大乾国库每年拨给北疆的粮草银饷足可堆成山,他若敢反,先断了他的粮道!”
“断粮?” 周弘拍案而起,震得案上茶盏飞溅,“您可知燕王世子几个月前单骑入羌庭,换得羌族‘狼首图腾’?如今羌族四十万铁骑他可是随时可以调动,若与燕王军合流 ——”
“够了!” 皇太后抬手按额,翡翠流苏在眉心投下阴影,“哀家召你们来,不是听你们吵架的!”
她转向一直沉默的内阁首辅徐阶,“徐爱卿,你素有‘智多星’之称,说说看。”
徐阶往前半步,手中折扇 “刷” 地展开,扇面上 “忠孝两全” 四字是先帝御笔。
“依老臣之见,此事需分两面看。” 他目光如刀,“藩王敢联名上疏,必有底气 —— 听说燕王的两万‘献捷’大军已到邵明城,距京城不过两日路程。”
殿中气氛骤然凝固。皇太后猛地捏紧奏疏,指节发白:“你是说…… 他们敢兵谏?”
“非敢,是已备好了!” 徐阶轻叹,“当年七国之乱,吴王也是以‘清君侧’为名。如今燕王援引《大乾律》中的‘宗室不得辱’条款,又以燕王妃‘谋逆案’为由头,占了法理先机。”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皇太后盯着徐阶扇面上的 “忠” 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缓兵之计!” 徐阶合上折扇,“一方面下旨褒奖燕王‘忠勇可嘉’,着刑部速查燕王妃案;另一方面,暗中调京营拱卫皇城,将邵明城粮草先行控制 ——”
他顿了顿,“最紧要者,是稳住王公公那头的东厂,莫让阉党与藩王勾连!”
“哼!王公公今早还来请安,” 皇太后冷笑,“说是燕王世子以献捷之名‘押送’罪妇几日就可到京城,分明是为逼宫铺路!”
“太后容禀,” 太傅李崇年忽然插话,“老臣倒觉得,可借此次削藩整顿阉党。比如那刑部 ——”
“不可!” 徐阶厉声打断,“刑部乃是阉党之人,动了等于逼阉党与藩王同流合污。太后若想稳局面,此刻需连阉党一起安抚。”
殿外风雪骤起,铜漏 “滴答” 声格外清晰,皇太后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忽然想起先帝临终前的叮嘱:“藩王如虎,需以肉饲之,不可拔其牙。” 如今看来,这 “肉” 竟是越喂越不够了。
“传旨吧,” 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着刑部三日内查清燕王妃案,不得有误;各藩王所奏削藩事宜,待开春后再议。”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另外,让镇北将军亲率京营,去邵明城‘劳军’—— 就说哀家念及将士辛苦,特赐御酒百坛!”
忽而又垂眸沉吟片刻,唇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待燕王世子抵京后,哀家倒要会会这位以十万燕王军大败二十万北蛮铁骑的‘少年豪杰’,瞧瞧他究竟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
尾音隐在鎏金炉的青烟里,翡翠护甲轻轻叩击着案上的《大乾舆图》,在丹阳郡地界落下一道细长的阴影。
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天,这天皇太后王语冰对着鎏金铜镜卸珠钗,鎏金雀尾步摇刚取下一半,便见掌事女官莲心捧着鎏金匣款步而入。
匣面 “六宫之印” 的蟠龙纹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光泽,女官素白袖口沾着些许雪渍,指尖却稳如磐石,行至案前才轻轻将匣子放下。
“何事?” 太后拨弄着鬓边珍珠流苏,镜中映出她眉间一点朱砂,红得像晨霜里的丹蔻。
“回太后,” 莲心垂眸退后半步,声音如浸过冰水的丝帛,“刑部传来密报。” 她抬手拂开匣上金丝绒,露出里面用素绢包裹的折页,封口处的火漆印着 “刑狱密档” 四字。
太后指尖顿在翡翠耳坠上,镜中光影忽然晃了晃。
她认得这火漆印 —— 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曹进忠亲自掌管的东厂密档专用,寻常只有 加急密函才会启用。
“打开吧。” 她转身坐在紫檀榻上,玉指轻轻叩击着膝头的《贞观政要》。
莲心解开素绢,展开折页的刹那,殿中炭炉忽然 “噼啪” 炸开火星。
纸上用朱砂绘着刑部狱门前的乱象:狱丞赵承宗斜倚在朱漆门框旁,袖中露出半块和田玉佛手(注:受贿物证),其下属王虎垂涎囚车中的楚端梦,竟当众污言秽语称 “要让罪妇尝尝沉罪床滋味”。
画面另一侧,银甲少年吴天翊横枪立马,枪尖挑落王虎的官帽,八百狼骑同步举刀,刀刃在雪光中划出冷冽弧光,战獒群则低吼着咬住赵承宗的官靴,将其拖至少年马前。
密文批注如血:赵承宗辱骂宗室罪妇,藐视燕王府威仪,被燕王世子当场羁押。其以‘刑部用度可按列侯夫人例’为条件,换得暂免死罪。
“这封密函,倒比本宫的《起居注》还详尽!” 太后指尖摩挲着密函边缘的毛边,忽然冷笑一声,“曹进忠的东厂,竟连‘沉罪床’的腌臢话都能原封不动记下来 —— 看来刑部上下,早成了他养私兵的巢穴!”
莲心垂眸不语,心知太后这是在暗讽曹进忠掌控的刑部密函竟能如此巨细无遗,分明是阉党势力渗透中枢的佐证。
“列侯夫人例?” 太后拈起案上的羊脂玉镇纸,重重压在 “天字甲号牢房” 的注脚处,翡翠护甲在素绢上投下冷硬阴影,“刑部的‘规矩’,何时成了犯官保命的筹码?曹进忠调教出来的好奴才,竟学会拿律法当人情卖了?”
密函附图中,楚端梦的囚车已驶入刑部后院,车帘缝隙中露出半幅蜀锦被褥,与燕王府兰雪阁的规制别无二致。
莲心忽然想起今早听小厨房说,燕王世子府的厨子已入驻刑部膳房 —— 这哪里是羁押罪妇,分明是在刑部里另起了一座 “小燕王府”。
“传曹进忠,” 太后将步摇狠狠拍在妆台上,金雀尾羽崩落两片,“就说本宫倒要听听,这‘宗室罪妇’的牢饭里,是不是掺了曹公公的私房银子,才比哀家的御膳还讲究!”
莲心见状,指尖轻轻拂过案上《贞观政要》书脊,忽然俯身低语:“太后容禀,此密函既来自曹进忠的东厂密档,若骤然追责,恐惊了暗处的线人。”
她用袖口掩住太后手背,指腹轻轻叩了叩密函左下角 —— 那里有个极小的墨点,是太后安插在曹进忠书房的婢女 “墨香” 的暗号。
太后目光一凝,怒意稍敛,她当然知道,这封密函能绕过曹进忠的层层筛查送到自己手中,全赖墨香在香炉灰里藏纸条的绝技。
若此时发作,不仅断了这条暗线,更会让曹进忠警觉宫中还有能直达凤仪殿的 “眼睛”。
“那依你之见?” 太后拿起鎏金暖炉焐手,语气却松了几分。
莲心退后半步,声音低如蚊讷:“不如先着礼部核查《大乾官仪》中‘列侯夫人例’的用度标准,再以‘节俭为由’削减楚端梦的狱中供给 —— 如此既显太后体恤民生,又可试探曹进忠是否敢抗旨。”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至于赵承宗……”
“赵承宗是曹进忠的棋,” 太后冷笑,拨弄着暖炉上的蟠龙纹,“但棋子若是成了累赘,棋手未必会救!” 她忽然想起密函里赵承宗袖口的和田玉佛手,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去传徐阶,” 太后忽然改了口,“就说本宫要与他商议《共谏削藩书》的回奏!”
莲心退至殿门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撕裂声,转身只见太后用金簪挑起密函中 “狼首亲卫” 四字,素绢在炭火前透出经纬,竟与燕王去年进献的北疆雪狼皮纹路分毫不差。
她记得那狼皮此刻正铺在武德殿龙椅上,先王陛下常说 “摸着狼皮,便如见北疆勇士。”
“去将库房里的‘九曲珊瑚笔架’找出来,” 太后忽然开口,金簪尖儿挑起一块碎纸,火光在她瞳孔里跳动,“明日早朝赐给燕王世子 —— 听说他字写得不错!”
莲心一愣 —— 那笔架是先帝平定南蛮时的战利品,珊瑚枝上还留着战刀砍削的痕迹。
太后轻抚着案上的狼首镇纸(注:燕王在吴天翊十岁时所献),指尖掠过狼眼处的凹痕:“再备两匣‘龙涎香’,给楚端梦送去。就说…… 哀家念她在北疆苦寒,特赐暖身。”
“燕王世子的朝服……” 太后忽然轻笑,“听说尚衣局新制了银线狼首纹,明日让他穿上吧!”
莲心这才惊觉,太后指尖不知何时已戴上了狼首扳指 —— 正是用当年那头雪狼的獠牙打磨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