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众人便至府衙正厅,吴天翊撩起玄色大氅,在主座上敛膝跪坐,狼首纹锦缎与青砖相触,发出极轻的窸窣声。
王承恩斜睨着主位两侧的鎏金狼首烛台,故意挑了下首垂着云锦帷幔的座位 —— 那是三皇子曾赐给他的座次规格。
沈砚冰则拂袖坐在另一侧,竹制令牌往案上一磕,獬豸补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世子这正厅的摆设,倒是比京里的郡王府气派。” 王承恩端着茶碗,指尖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尤其是这狼首烛台,瞧着怪吓人的!”说完微微瞄了一眼上座的吴天翊。
“公公见笑了,” 吴天翊抬手示意亲卫添茶,“西北苦寒,唯有这狼首能镇住风沙。”
他目光扫过王承恩袖口露出的红绳,“倒是公公腕间的云锦绳,在这西北可不多见。”
沈砚冰的扇骨突然敲在案上:“闲话少叙。本御史要先看云中郡的兵员造册!”
他翻开文书,朱笔圈出的 “缺额八千” 四字刺得吴天翊眼角一跳。
王承恩却忽然轻笑出声:“沈大人何必急着查账?咱闻着这茶里有股子药味 —— 世子莫不是在茶里下了巴豆霜?”
厅内气氛骤冷,吴天翊身边的赵一一听手按刀柄向前半步,却见吴天翊端起茶碗深深了喝了一大口:“公公说笑了!这是云中郡特产的枸杞茶,加了三钱蜜枣 ——”
他指了指王承恩案头的蜜饯,“与方才的点心是一味。”
老太监盯着少年世子微微泛红的眼角,他端起茶碗轻抿,甜味混着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让他后槽牙发酸 —— 这茶里分明加了微量砒霜,却用蜜枣压得极淡,若不是常年服食 “延寿丹”,根本尝不出来。
一想到 “延寿丹”,王承恩看向吴天翊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
这丹药配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私藏,除了每日晨昏定省的义子,连三皇子都未必知道他服用的丹丸里掺着砒霜。
可眼前这西北少年不仅知晓,还精准算出了他的耐药量 —— 这意味着什么?
他开始暗自思忖:“难道这世子连我吃丹药的习惯都摸得一清二楚?可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何?还是说燕王府在司礼监也有人?”
铜胎茶碗在掌心转了三圈,他忽然这次来的目的便是要给燕王安上:“燕王府暗通北蛮,私铸火器。”
此刻却觉得这密报上的朱砂字烫得刺眼 —— 若燕王府真有能耐渗透司礼监,何必大费周章在边疆折腾?
其实燕王在司礼监哪会有什么人!
这不过是吴天翊在茶碗里玩的把戏,半月前父王的密信中夹着外公赵常的手书里面提到 “司礼监王承恩每日卯时服丹”。
他就照着《千金方》里的 “五石散” 配伍,琢磨出含微量砒霜的茶方。
他算准王承恩常年服毒,这点剂量只会让其后槽牙发酸,却不至于伤身,反而能引发对方更深的忌惮。
“公公可是觉得茶味古怪?” 吴天翊适时开口,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的冰裂纹,“西北人喝不惯太甜的茶,总爱加些苦根 —— 就像这世道,总得尝点苦头,才知道什么叫甜。”
王承恩猛地抬头,撞见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锋芒,那眼神不像西北蛮子,倒像司礼监地牢里的老狐狸 —— 明明被铁链锁着,却让人觉得下一秒就能咬断你的喉咙。
“世子好茶量!” 他放下茶碗,鎏金戒指磕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不过咱更好奇,世子对司礼监的‘规矩’这么清楚,是不是也知道,有些东西不该碰?”
吴天翊迎上他的目光,故意让眼角的红意更浓:“晚辈只知道,想在这世道活下去,总得懂些别人的‘规矩’。就像公公腕间的红绳 ——”
厅外传来更夫敲锣的声音,已是午时时末刻。
王承恩望着少年世子膝头交叠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偏偏笑得温良无害。他忽然意识到,这杯茶里的砒霜不是毒药,而是燕王府递来的投名状 ——“我知道你的秘密,你也该明白我的份量”。
吴天翊忽然轻笑出声,指节叩了叩案上的青瓷茶盏:“时候不早了,二位大人一路奔波,怕是腹中饥馁!”
他抬手示意亲卫掀开廊下食盒,热气混着肉香顿时漫进正厅 —— 是西北特有的手抓羊肉,羊骨上还插着烤得酥脆的馕饼。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他望着王承恩盯着羊肉的眼神,故意用匕首割下块羊肋肉,油脂在刀刃上滋滋作响,“公公可知,北蛮人吃手抓肉必配青金石酒,说是能解腻 ——”
刀尖挑起块肉递到对方案前,“不过晚辈怕您喝不惯烈酒,特意备了江南的花雕!”
王承恩望着那滴着油的羊肉,忽然想起自己吃的清蒸鲈鱼,连鱼刺都要挑得干干净净。
眼前这西北吃法虽粗野,却透着股子让人无法拒绝的热辣。他捏起银筷夹了块肉,发现羊肉上撒着星星点点的颗粒,像撒了把碎金箔。
热气裹着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 —— 那是羊油炙烤后的焦香混着孜然的辛辣,前者醇厚如西北黄土地,后者清冽似祁连雪水,两相纠缠着钻进鼻腔,竟比他案头的龙涎香更勾人。
他捏起银筷夹了块肉,孜然粒簌簌落在青瓷碟里,发出细微的响。
牙齿咬破肉皮的瞬间,油脂混着孜然的香气在舌尖炸开:羊脂的柔滑裹着孜然颗粒的粗粝,辛辣中带着草木的清苦,尾调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熏味,像把整个草原的黄昏都含在了嘴里。
“这小颗粒... 倒是比波斯胡椒霸道!” 他抬眼看向吴天翊,发现少年世子正用匕首拨弄铁架下的炭火,火星子溅在孜然粒上,腾起更浓烈的香气。
那气味里有股子不管不顾的野劲,不像京里的香料总带着股子被驯化的甜腻,倒像是从戈壁滩上直接薅下来的风,裹挟着沙砾与阳光,劈头盖脸砸进人五脏六腑。
沈砚冰的扇骨 “咔嗒” 合上,御史大人盯着碟子里的孜然粒:“此物可是安息茴香?”
吴天翊有些诧异地看向沈砚冰,因为他知道这个时代并没有孜然这东西!
按他了解孜然原产于埃及、埃塞俄比亚等地,后经丝绸之路传入中国,而这个时代明显在唐朝之前!难道这时候就有人出使西域?
不过现在也不是他纠结这事的时候,只见吴天翊微微抬头看向沈砚冰,笑道“沈大人好学问!不过在西北,这东西叫‘旱麓之葛’—— 长在最干旱的沙地里,一场雨就能窜出半人高。”
紧接着继续说道“就像这羊肉,非得用孜然腌过、炭火烤过,才配得上‘西北’二字。”
王承恩咀嚼着羊肉,忽然觉得这西北的孜然香里藏着玄机:看似粗野的调味,实则暗合阴阳之道 —— 羊肉属热,孜然性温,两者相佐竟能驱寒暖中,恰似燕王府表面的跋扈下,藏着深谙朝堂冷热的算计。
“好香!” 他放下银筷,指尖还沾着孜然的绿意,“比京里的烤乳豕有意思多了!”
吴天翊笑笑,又往火里添了把孜然,青烟腾起时,他看见沈砚冰袖中的竹牌被染成灰绿,像极了被战火熏过的令旗。
而远处演武场的轮廓在香气中若隐若现,仿佛已经架好了投石器,只等这股子孜然香,成为点燃整场大戏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