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白昼漫长,直到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被暮色吞没,院子里才渐渐有了凉意。
晏清坐在树下摇着蒲扇,只听“吱呀”一声响,院门被推开,晏殊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了进来。
“清儿,今天怎么有空出来乘凉了?”晏殊话一出口,便意识到失言。
自从弟弟瘫痪后,就将自己封闭在房内,从不在外久留。
害怕晏清误解他的意思,晏殊赶忙搓了搓手,笨拙地找补:“哥的意思是…出来好!多吹吹风,比闷在屋里强多了!”
晏清将晏殊这份笨拙的关切看在眼里,摆手笑了笑:“没事儿,哥。我腿不能动了是事实,前段日子是我不够清醒,只顾着自己悲痛。但现在我明白了,这日子,总得往下过。”
晏清这话说得平静,跟以往的沉默有些不一样。
晏殊一时语塞,只讷讷地应了声“是”,便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兄弟间陷入一阵沉默。
晚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晏清主动打破了沉默,将话题引向家常:“哥,今天厂里忙吗?看你累得不轻。”
“唉,老样子,月底对账,一堆事儿。”晏殊叹了口气,揉着发酸的肩膀,话匣子也打开了,开始絮叨起工作的繁琐、养家的压力,言语间透着一股被生活重担裹挟前行的疲惫。
晏清静静地听着。
实际上,他能感受到晏殊那份真切的愧疚。
为弟弟的遭遇,或许也为在这个家里没能更好地保护他。
但在这愧疚之下,晏清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一丝几乎无法言说的情绪:
那是一种深藏的、甚至可能连晏殊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羡慕。
二十万的赔偿金,像一座金山,照亮了瘫痪弟弟看似灰暗的未来,却也映衬着兄长日复一日、蝇营狗苟的苍白。
晏殊辛苦工作一辈子,恐怕也难攒下如此巨款。
这念头或许只是一闪而过,却带着人性的真实与复杂,没能逃过晏清的眼睛。
晏殊是个被传统观念和现实压力夹裹的普通人,本性不坏,但懦弱且容易被妻子影响。
这份隐藏在愧疚下的羡慕,不足以让他变成恶人,却足以让晏殊在关键时刻选择沉默和妥协。
想到此,晏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两兄弟又聊了许久,月色渐深。
直到晏家乐起夜,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站在门口喊了声“爸”,这场难得的夜谈才结束。
第二天一大早,晏清便提出想出门逛逛。
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让老两口先是愣住,随即脸上便漾开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欣喜。
在他们看来,儿子愿意迈出家门,就是天大的好事。
这可是走出阴霾的第一步!
“好!好!出去好!”陆佩慈喜上眉梢,立刻盘算起来,“那让你爸留在家里照看家乐,妈带你去附近的公园转转,正好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晏清点了点头。
他不是很想带晏家乐一起出门,但晏家乐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纪,白天必须有人看顾,这个安排确实最为妥当。
出门前,陆佩慈或许是不愿让孩子在人前显得寒酸,特意回屋抹了平日舍不得擦的雪花膏,换上了一身新做的衣裳和布鞋。
她细心地给晏清的轮椅上也铺了条干净毯子,这才推着儿子,母子二人慢悠悠地出了门。
他们住的胡同大院人来人往,这一出门,立时引来了不少注目。
过往的路人看到久未露面的晏清,无不露出诧异的神色,目光复杂地追随着他们。
几个相熟的老邻居见到久未露面的晏清,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便堆满了同情。
“清儿,这是……出来透透气啊?”一位大妈凑上前,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怜悯,“看着气色还行,可得想开点儿啊。”
“晏家小子,要坚强!”另一位大爷也中气十足地鼓励道。
面对这些或同情或鼓励的问候,轮椅上的晏清始终面带微笑,一一点头回应,语气平和地道谢:“谢谢您的关心,出来走走是挺好。”
晏清那坦然自若的神情,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寻常的小病,丝毫看不出瘫痪带来的阴郁与绝望,反倒让那些准备了一肚子安慰话的邻居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看着儿子平和从容地应对一切,陆佩慈那颗一直揪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
天知道她有多担心,儿子会被那些目光和话语刺痛,再度缩回自己的世界里。
一路慢行,到附近的公园虽不远,也花了十来分钟。晏清让母亲将轮椅停在池塘边的亭子里,接过她备好的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地投喂着水中的游鱼。
“妈,”他望着争食的鱼群,语气平静却坚定,“别总为我操心,我已经想通了。过几天,我打算搬出去住。”
陆佩慈一听,立刻摇头:“不行!你一个人怎么行?谁给你做饭洗衣?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
晏清语气坚定:“妈,这些我都想好了。吃饭可以请个附近的阿姨帮忙做小时工,洗衣有洗衣机,家里设施我可以慢慢适应。我不能让您和爸为了我,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有了。”
“可我们愿意照顾你啊!”陆佩慈急道。
“但我不能一辈子都这样。”晏清握住母亲的手,“您和爸年纪也大了,该享享清福。让我试着独立,对我、对这个家,才是长远之计。”
听到儿子提及他们年迈,陆佩慈鼻子一酸,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也只能红着眼圈勉强点头。
两人静静看着水面。
晏清为了宽慰母亲,又带着几分轻松的口气说:“说不定以后啊,我能研究出个更先进的轮椅,自己就能走,连推都不用您推了。”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嗤笑。
两人回头,只见一位穿着时髦、戴着墨镜的漂亮女人,正一脸好笑地盯着晏清,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
“怎么了,女士?”晏清神色不变,温和地问道。
许是这声礼貌的“女士”让女人受用,她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调侃:“呵,你知道你说的那种自己能走的自动轮椅有多难造吗?连我们海市都没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