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自己这一生,就是一场梦。
面前是他的发妻,一个和他生活了很多年、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牵手生子的女人。
可是此刻,他不认识她了,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看着她歇斯底里,看着她暴跳如雷,看着她无助无望。
这么多年,他爱着她,深爱着她。他甚至是依赖她的。他觉得这一辈子,有她在,天就永远是蓝的,家永远是安的,生活永远是安宁而丰盛的。
她美好而坚强,端庄而大方,上孝父母,下爱子女,友爱家人,尊重下人,提起她,所有人都会竖起大拇指。她真的很完美!在他的眼里,她就是最好的妻子,最好的母亲,最好的儿媳。
可是,她居然,居然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手了!以一种隐秘的、居高凌下的、命令式的方式,逼着自己的妹妹死去!居心叵测呀!她隐藏得太好了!
这么多年,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心里有什么想法。他不知道。想着自己和她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他不禁会打寒颤。
无论如何,他无法再靠近她了,再不也能了!他有一种陷入冰窟的感觉。这漫长的一生,他要如何与她相对呢?他既无法拿她当爱人,也无法拿她当亲人,更无法拿她当敌人。他都做不到啊!
兰若一边喝一边哭,“事情走到今天,能够全怪我吗?”
“你明知道,明明知道的,我与母亲在那个大家庭里,有多么窝囊。表面上是嫡长女,可是暗地里受尽了欺侮、冷淡、轻视,我的母亲因此而早亡,你都知道的!我被人抢走了父亲,失了宠爱,又幼年失母,孤苦无依,我这内心的苦,你都明白的,是不是?这一切,都拜这对母女所赐!可是,为什么,你偏偏要把她娶回家?让我日日与她相对?”
“你有多残忍,你甚至比我还残忍,你知道吗?我原本以为,嫁与你,从此走出那个大家,从此后便可扬眉吐气,不再看人脸色,不再小心翼翼,哪曾想,你竟将她娶回家!”
“你说过,拉着我的手说,这一生,只爱我一个人。可是不等白发皓首,你就心嘱他人!你看看你自己吧,多么可笑!装得正人君子,清高无为,其实贪得无厌,贪得无厌!”
“她渐渐长大,长得越来越好看,你以自家妹妹为由,常常将她带在身边,除了你自己不自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喜欢她!你还振振有词,是我的亲妹妹,应该多照拂!我何曾有这样的妹妹?我从来没有拿她当自己的妹妹!我从来不藏着掖着,我没有那么大度,大度到可以原谅并宽容一切,我没有修到那样的境界。是你心里一直有个小九九,你自己看不到吗?”
“是你,一直助长并纵容她对你的感情。你一直享受着她对你的依恋和爱慕。你下意识已经将她据为己有了。这样的情势下,我若不同意,就是我不贤慧不大度不宽容了!我咬碎牙呀,和血吞下,成全你们!成全你们!”
“可是谁又来成全我呢?谁来成全我?谁看到了我的付出与牺牲?谁感激过我,对我说过一声抱歉?没有!你们都没有!你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在我的心上践踏着!”
“她怀孕了,你的呵护,远远超过了我怀胎的时候。你捧着她,在心尖尖上。你越这样,我越难过,越难受!我是一个女人,女人!”
“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一幕在重演!我不要再步我母亲的后尘了!我不能像她那样软弱,我要扞卫我的权利,伸张我的正义!”
“对!我不过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们对待我母亲的,还给她们!”
“你说她无辜,说她根本不懂事?是吗?不,你错了!她从始自终,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我喜欢的我看重的,全部据为己有。从小就是这样,凡是我喜欢的,她必拿走。凡是我有的,她必须有两份。她可真是能装啊,能装啊!”
“你真以为,她肚里的孩子是你的?快别天真了!哈哈!为了顾全你男人的颜面,我不说。可是,我怎么能让一个不是你血脉的孩子,公然在这个家里长大?这不是笑话吗?!”
海青脑子里轰然炸响!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感觉自己飘起来了,飘起来看着自己烂醉如泥,看着兰若形似疯痴。他就那样看着,看着,不悲不喜,不怒不嗔。
兰若终于哭累了,说累了,昏睡了过去。
他飘飘然从地上爬起来,飘飘然出了门,飘飘然来到街上,四顾之下,茫然无措。他要往哪里走?哪里能给他容身之处呢?
天下那么大,他却无处可去!
他想起前几日的那座无名寺,也许,那里可以让他容身。
他去了。
那开门的老者,依然在门前扫落叶。
“师父,地上没有落叶啊,你在扫什么啊?”
“一场游戏一场梦啊,你在愁什么啊?”
海青不懂,只是呆呆地看着扫把在空空的地上拖来拖去,沙,沙,沙,沙,沙,沙。
这声音渐渐聚成一片,聚成一片朗诵声,从远处传来。
他静静地听,居然听得很分明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里的文字,一声声撞击着他的脑袋,撞得他眼冒金星,渐渐脑中一片空白,陷入寂静,一片空茫,不辨东西。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
原来是一场梦。
可是,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望着蓬头垢面的兰若,他辨不清哪个才是梦境。
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走出了家门,走出了街道,走向了田野,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只知道,他得离开。
他想赶紧离开。他必须离开。
就这样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远,走了多久,日月星辰他不管,草木野兽他不管,天晴下雨他不管。困了就地躺下,渴了就喝泉水,饿了就摘果子。他只是走,走,走,没有目标,没有方向。
他没有脑子,只是让身体带着自己不停地走,走,走。走到天荒地老吧!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就这样,他走到了无名寺门前。
老者还是在门前扫落叶。沙,沙,沙。扫把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打进了海青的脑袋。
他清醒过来。
望了望四周,他问:“师父,地上没有落叶啊,你在扫什么啊?”
“谁规定我必须扫落叶?”老者依旧挥动着扫把,沙,沙,沙,一下,又一下。
“扫灰尘吗?这地上如此干净,哪来灰尘啊?”
“谁规定我必须扫灰尘?”老者依旧挥动着扫把,沙,沙,沙,一下,又一下。
海青不再说话,拿过另一支扫把,跟在老者身后,一下一下挥动着扫把,沙,沙,沙。
“嗯,该吃饭了。”不知过了多久,老者收起扫把,回院里。
海青也收了扫把,跟在他身后。
老者端出一瓮热气腾腾的红苕,摆在海青面前,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吃。
安静地吃,感恩地吃。吃就是此刻最大的事情。
一锅红苕吃完,海青自是端着锅去泉边洗,洗完盛了一瓮水回来。
是夜自是各自回屋去眠。
第二天,海青跟着老者在门口扫地,扫完吃饭,吃完各自眠去。第三日亦复如是。
没有一句话。谁也没说一句话。
一日复一日,海青就这样跟着老者,安静地,不思不语。
第七日,两人坐下吃饭。
老者忽然问清青:“这是哪里?”
海青说:“梦里。”
老者点了点头,“人生在世,不过是饥来食困来眠,哪有什么事儿?哈哈!~”
海青似乎已抛下了红尘俗务,了却了身前身后事,专心跟着老者学道。
而兰若,似乎对他的离开也没甚在意。这一家老小,得继续过日子。这一家老小,总得有个人照看,这个人只能是兰若,不是海青。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
兰若派人四处寻找海青的下落,但终无消息。
有时候,无消息,胜过有消息。
在面对变故时,女人似乎总是更能经受住打击与考验,更能承当,更能牺牲,这是天性。更是母性。
这大约就是柔弱胜刚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