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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昭骤然眸光如雪,冷冷的看着她。

叶轻歌仿若未觉,“以侯爷之智,如何看不懂帝王之心?我知道侯爷忠孝节义,但并非愚忠之人。隐藏锋芒避免祸患乃智者所为,但若如此依旧无法避免兔死狗哼鸟尽弓藏的命运,侯爷难道就甘愿坐以待毙?”

容昭眯了眯眼,仔细看着身旁这个女子,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越发浓厚。

叶轻歌依旧闲适温柔的微笑,“其实侯爷想解除婚约不必那么麻烦,只需吩咐一声,小女子自会达成侯爷心愿。”

容昭眉头微挑,眼神越发深邃。

这个女人…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叶轻歌没否认,“是。”

容昭脸色越发晦暗莫测,“为什么要对容莹赶尽杀绝?”

“因为她要杀我。”叶轻歌平静的叙述,浅浅的笑。“只是我命大,活了下来。所以,该死的自然就成了她。风水轮流转嘛,这个道理,侯爷懂的。”

容昭抿唇,讥嘲道:“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没想到心思这般深,手段如此毒辣。”

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些微的失望,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本侯以为你一介女子,在先未婚夫已死又遭退婚,这辈子也就毁了。但现在看来,确实本侯多虑。以你不动声色就能借刀杀人甚至将百年名门公府连根拔起。单单这份谋略和智慧便胜这世间千百男儿,又岂能畏惧小小一个退婚?”

叶轻歌神色清淡,唇边笑意柔和。

“侯爷夸奖,小女子愧不敢当。”

容昭哼了声,眼神却越发的沉。

“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

叶轻歌微笑自若,“侯爷何以有此一问?”

容昭脸色不大好,“叶轻歌,别在爷面前装蒜。你若单单只为报仇,没必要拖卢国公府下水。说,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目的?”叶轻歌轻笑了声,目光有刹那的遥远又迅速回笼,脸上笑意微变,却莫名的多了几分压抑的深沉。“为了好好的活着。”

容昭一愣,皱眉看着她。

她静静的坐着,车内没有光线,只靠着随着马车行驶而时不时晃动窗帘透过月色的微光打进来,照见她眉目沉静如水,眼若幽潭。

沉静温雅,高贵美丽,优雅从容。

这世间泳衣形容女子美好的词语仿佛都可以放在她身上。

典型的大家闺秀,符合所有贵族女子该有的矜持和端庄。

这个样子的她,与记忆之中那个美丽俏皮偶尔乖张无理取闹的少女没有丝毫想象之处。

然而无数个双目交接的瞬间,熟悉至骨髓的言行举止,都让他恍惚产生了错觉。这个女子,仿佛跳跃了时光河流,与九年前那个宫装娉婷而来的绝艳女子重合,刺进他骨血深处,无法拔出。

是了,她不像鸢儿,她像燕宸。

褪去青涩俏皮外表下高贵雍容的燕宸公主。

他怎么忘了?

他的鸢儿,是一国公主,自幼受宫廷礼仪熏陶的天之骄女,骨子里天生就流露出那般优雅而慵懒的姿态,她本该是如此。

只是跨出了皇宫,她不愿被公主的身份束缚,才犹如一个调皮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

然而自那晚以后,他的鸢儿,就只能出现在梦中。那般遥远而茫然的对他微笑,而后又愤恨决然离去。

他眸子渐渐暗淡了下来,似乎累及的靠在车璧上,没有再说话。

叶轻歌回过头来看着他。

往事重重随风散,我早已脱身而出,你却还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这到底是缘还是劫?

==

马车停在望月楼门前。

叶轻歌掀开窗帘向外看去,邱陵乃天子脚下,北齐首都,繁华自然可见一斑。虽已是亥时,望月楼的灯火却并未歇下,在夜色中装点昭示着独属于它的繁华和热闹。

下了车,容昭就带着她直接上楼进入了雅间。

关上门,容昭就道:“爷时间紧,有话快说。”

叶轻歌回头看他一眼,“侯爷不是有话要问么?”

容昭冷冷的看着她。眸光现出一抹厉色。

“宋至修怎么死的?”

叶轻歌抿唇沉默,好半晌才淡淡道:“侯爷不是都清楚了么?”

容昭眼神更冷,“这么说那些谣言都是真的?你和宋至贤有私情?”

他怎么看眼前这个女人都不像有头无脑的花瓶,以她的聪明和眼光,怎么会看上宋至贤那个花花公子?

他皱着眉头,“我要知道真相。”

真相?

嘲讽从唇边溢出。

叶轻歌眼神淡淡凉薄。

那年楼氏带叶轻歌去祭拜她的生母,回来的时候与宋至贤巧遇,这的确不假。

宋至贤长得风度翩翩又惯会风月手段,叶轻歌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娇千金小姐,不被他所迷才怪。

楼氏见缝插针,煽风点火,哄得叶轻歌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竟不顾世俗礼教一心痴恋宋至贤意欲和宋至修悔婚。不过到底是名门闺秀,虽然对宋至贤痴迷,倒也没做出什么违背妇德礼教之事。

但长就这样偷偷摸摸的约会,宋至贤就有些不耐烦了,哄骗叶轻歌与宋至修解除婚约,并且信誓旦旦的保证会娶她。

叶轻歌到底年纪小,天真单纯,再加上有楼氏别有居心的宠着,很快就被两人说服了。

她主动约宋至修见面,但情况很糟糕,几句话下来宋至修就察觉了她的小心思并且已经和他弟弟有了私情。作为未婚夫,无论对叶轻歌有没有感情,于他而言,都是奇耻大辱。

况且当时他本就在病中,一经这刺激,当时就咳出了血。

叶轻歌吓坏了,糯糯不敢上前

这时候宋至贤假装上前劝慰,兄弟俩很自然的发生了争执。推搡之中,宋至贤似乎不敌,后退了几步。叶轻歌见情郎受伤,连忙就迎了上去,然后皱着眉头准备质问宋至修。不妨身后宋至贤忽然推了她一把,她惊呼一声,还来不及反应,直接就向宋至修扑了过去。

宋至修刚好站在河边,被这一扑,一下子就重力不稳,扑通掉在了河里。

原本叶轻歌也是要掉下去的,关键时刻,兰芝出现了,一把拉住了叶轻歌,破坏了楼氏一石二鸟的奸计。

宋至修本就重病在身,春日里湖水又冷,掉下去没人施救,很快就淹死了。

后面,自然是众口铄金百辞莫辩。

楼氏说叶轻歌和宋至贤有私情被宋至修发现故而起了歹心欲杀人灭口,还拿出两人私会的证据信件,铁证如山。

长宁侯震怒,当时就踹了叶轻歌一脚,还欲用家法打死她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楼氏适时的阻止,不为别的,如果就这么打死了叶轻歌,那这件丑事就会被曝光。叶轻歌是跟在她身边长大的,若传出她私德有亏的谣言,便是她这个继母不称职。一个不称职的母亲,能教出什么好女儿?所以,她的女儿叶轻眉也会跟着被连累。

所以她那时候才想让叶轻歌和宋至修一起死了,到时候就说两人游湖不慎意外而死。

反正都是未婚夫妻,又下了聘礼,不日就会大婚。

北齐民风开放,虽对女子有所约束,但也不至于太过保守封建。有婚约的男女双方私下里见面其实并不算太过,所以若叶轻歌只是和宋至修见面而意外身亡,那可她的闺誉没半点关系。

但若叶轻歌实在长宁侯的棍下,性质就大大不同了。

首先,安国公府那边该如何交代?

好歹叶轻歌是安国公夫人的外孙女,即便犯了这样的大错,也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把人给打死了了事。最后闹大了,也是两府没脸,楼氏也落不得好,说不定还得被老夫人迁怒。

她做了那么多,怎么可能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所以尽管再不愿,还是得保住叶轻歌的命,只是她不能继续呆在侯府做长宁侯府的嫡长女了,而是被赶去水月庵,独自过凄惨的下半生。

楼氏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只要没人跟她女儿挣荣耀富贵,留叶轻歌一条命也没什么。

只是她没想到,眼看早已名声尽失这辈子也没出路了的叶轻歌,居然会那么好运,能得先帝恩宠嫁给容昭,才会有了后面的刺杀。

至于宋至贤为何会和楼氏合作?

很简单,一个想拔出眼中钉,一个想做广陵侯府世子。

宋至贤虽然是广陵侯的儿子,却并非广陵侯夫人所出,乃是广陵侯夫人的心腹丫鬟所出的庶子。

生母没了,自幼养在广陵侯府膝下,再加上广陵侯就这么两个儿子,自小自然过的是金樽玉贵的生活

人心贪婪,*总是无休无止的。

长期生活在宋至修的阴影下,而且又自卑于庶子的身份,宋至贤又历来自负并不属于宋至修,有野心也很正常。

而那件事发生后,楼氏和宋至贤自然不希望暴露自己,很默契的共同收拾残局,将所有罪名都泼到了叶轻歌身上。

叶轻歌百口莫辩,只能凄冷的被赶出家门,幽居庵堂。

但楼氏放过了她,江忆茗却不愿就此放过,借着让容莹送她的名义趁机下杀手。

显然,策划那件事,江忆茗也有份,不然以安国公府的实力,如何会被楼氏和宋至贤蒙在鼓里?

楼氏倒台,江忆茗如何不急?

真正的叶轻歌早就死了,重新活过来的,便是附体重生的她。

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

闭了闭眼,叶轻歌整理好情绪,回头浅笑。

“我以为侯爷应该不会关心这些小事。”

容昭嘴角勾起弯弯的讥嘲,眼神渐渐沉寂下来,然后掉头就准备走。

玄瑾忽然推门而入,神色凝重略带异样,瞥了叶轻歌一眼,才低低道:“刚传来消息,兰芝死了。”

叶轻歌霍然抬头,“你说什么?”

容昭回头,怀疑的看着她。

“你…”

他怀疑这事儿是叶轻歌做的,毕竟他正在调查她,杀了最了解她的人,对她更有利。可她这反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叶轻歌已经大步上前,眉峰冷厉,平静而威严的说道:“带我去大理寺。”

玄瑾惊讶。

容昭则是震动。

他用一种不可思议和熟悉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一瞬间散发出无尽威严的女子,恍惚间又看见了当年大燕上庸城护城河畔对他疾言厉色指责一通然后掉头居然离去的少女。

如此的相似…

这也是巧合么?

不,他不信。

叶轻歌那句话一出口就皱了皱眉,然而下一刻,容昭已经抓住了她的双肩,眼神深如墨,隐约几分颤抖和小心翼翼。

“你不是叶轻歌,你是谁?”

叶轻歌微颤,平静的微笑。

“侯爷说笑了。”

容昭这次却没有被她的笑容给忽悠过去,他眼神带了几分探索和迫切,以及绝望后的微微希冀

“告诉我,你是谁?”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以至于向来冷静的玄瑾也不由得微微发愣。

“世子?”

“出去。”容昭低吼一声。

玄瑾又是一怔,随即默默的走了出去。他知道,世子是要他稳住外面那个叫画扇的丫鬟,不许她进来。

门关上。

容昭死死的盯着叶轻歌,眼神似皴裂的冰,翻涌着无数记忆。

那一夜的如水月色浸没眼底,那一夜满河的花灯在脑海闪烁,那一夜她温柔微笑的容颜无限放大,跨越了时间,彻底与眼前之人重叠。

他慢慢瞪大了眼睛,双手在颤抖。

“你…你是鸢儿,你是鸢儿!”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由不确定变成了肯定,双手更加用力的箍着她的肩膀,眼神亮得出奇。

“你是鸢儿对不对?你还活着…”

他激动的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力道大得似乎要将她刻入骨髓深处。

叶轻歌完全愣住,鼻息间全是他身上淡淡的清香,熏得她脑子有些混乱。然而理智依旧战胜了情感,她伸出手去,就要推开他。却听见他在耳旁低低呢喃,“鸢儿,我好想你…”

叶轻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眶莫名的酸涩。

谁的谎言信手拈来,谁的记忆日久弥新。

谁的仇恨深入骨髓,谁的深情永垂不朽。

……

容昭,为什么,我遇到的第一个人,不是你?

当千帆过后,我心已老,纵然面对你如此深情厚谊,也只能相见不相识。

她闭了闭眼,轻轻而冷静道:“侯爷,您认错人了。”

清晰的声音传来,容昭身体刹那僵硬如石。

叶轻歌已经推开了他,后退一步,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不卑不亢的对他微笑。

她的微笑是利剑,将他方才升起的希望和喜悦刺得残破不堪,血肉淋漓。

容昭眼神痛楚,踉跄的后退两步。

不是,她不是鸢儿,不是…

苦笑一声,他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画扇立即走了进来,看见背对着窗神情似乎有些遥远的叶轻歌,试探的唤了声。

“小姐?”

叶轻歌垂下眼睫,神情自若。

“回去。”

这个时辰再去大理寺显然不太可能,至于兰芝的死,相信容昭会处理。

走出房间,便看见容昭居然没走,而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站在回廊上,遥遥望向远方。

叶轻歌一愣。

容昭开口了,声音有些低哑。

“刚才…很抱歉。”

叶轻歌又是一愣,没有说话。

容昭没回头,而是转身,沿着楼梯走了下去。

“我送你回去。”

叶轻歌抿唇,目光静谧。

……

车轮压在青石地砖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叶轻歌坐在马车内,听着车外踏踏的马蹄声似乎有节奏的前行。

她有些恍惚,当年那个神采飞扬骄傲自负的少年,何时变得如此忧郁而悲伤,空洞而绝望?

他有他的铁马江山,有他的功勋卓著,有他的前程锦绣,不该为了她这个从未对他用心的女人如此颓废丧志。

……

马车来到长宁侯府。

容昭一拉缰绳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烫金的门匾,收回了目光。

早已听老夫人吩咐在门口等着叶轻歌归来的红楠一看见他,怔了怔,连忙布下阶梯,恭敬道:“奴婢参见侯爷。”

容昭看了眼正在下车的叶轻歌,淡淡道:“长公主离世,你家小姐受了不小惊吓,需静养,若没大事,切不可叨扰,明白了吗?”

红楠一愣。

叶轻歌已经下了车,礼貌的接过话,“多谢侯爷相送。今夜事出紧急,耽误侯爷不少时间,现下夜深露重,侯爷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女人,永远对他如此客气疏离。

脑海里浮现起另一张脸,除了初见,她乖张肆意活泼开朗,回归于宫廷后她优雅高贵矜持沉静,虽说拘束了不少,但也没对他陌生至此。

容昭眼神微暗。

当真是他太过思念鸢儿,才会产生错觉吗?

可是那种熟悉的悸动还在心尖发酵,伴随着这么多年来日日夜夜沉淀的疼痛,一点点渗透尽灵魂深处。

这般深入骨髓的相思,如何会因一张脸而错认?

他迷茫了,心口空着的那块地方嗖嗖的冷,植入四肢百骸。

涩意在眼角泛滥。

“嗯。”

几不可闻的语气很快飘散在夜风中

不想在面对那样一张脸,他调转马头,声音依旧克制不住的低哑。

“兰芝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调查清楚的。”

他说完便策马离去,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红楠走上来,低低唤一声。

“小姐。”

叶轻歌转身往大门而去,“我累了,想早点休息。你去告诉祖母,事情已办妥,叫她和父亲放心便是。”

“…是。”

……

回到潮汐阁,叶轻歌没让画扇伺候,关了门,背抵在门上,深深呼吸。

她看着窗外淡白色的月光,有些发怔,而后觉得冷,从脚底升腾起的寒意,一寸寸逼入眼底。

一直苦苦支撑的坚强终于在这一刻坍塌。

她身子慢慢下滑,蹲坐在了地上。然后蜷缩着,把脸埋在了膝盖上。

三年前*的那一幕再次划过眼前。

彼时她历经父母双亡之痛,爱人背叛之恨,早已痛彻心扉身心疲惫,在逃去自己宫殿的路途中已经动了胎气。

她知道,孩子保不住了。

然而她要护着雪儿离开,她要拖延时间。她犯的错,一切该由她承担,雪儿是无辜的。

她将雪儿强行塞入密道,回过头来独自面对那个冷血无情的男人。

疼痛早已麻木,她看着他急切本来的身影,她很想笑,也真的笑了。

他在担心,在害怕,在嘶吼。

他不许她死。

呵呵…

再是情深意重,却也抵不过江山如画。

是吗?

苏陌尘,你也会痛吗?

如果你不会,那我就让你痛得彻骨淋漓。

还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更痛呢?

她站在大火前,看着那疾驰而来的绝代男子,痴痴而森冷的笑。

“苏陌尘,你会后悔的。我以我灵魂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所爱,生生世世无疾而终,生生世世…断、子、绝、孙!”

她拔下他送给她的定情玉簪,戳入自己腹中,在他撕心裂肺的惊吼声翩然跳入火海。

“不要——”

绝望的嘶吼淹没在大火中

她被火光吞噬,肌肤寸寸成灰。

孩子…

那个还未成型便已经流掉的胎儿,便成为了她心里永久的痛。

……

容莹临死前血红的眼睛和恶毒的诅咒还回荡在耳边,她不可控制的想起三年前那样惨烈撕心裂肺的一幕。

她突然用双手捂住的脸。

窗外月光渗透进来,照见她指缝间斑斑水光,闪烁如利剑。

……

流渊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

“公主。”

她浑身一颤。

流渊慢慢蹲了下来,声音低低的,带几分喑哑。

“公主…”

下一刻,绝望疼痛独自流泪的少女忽然扑了过来,双手抓着他的肩膀,张口狠狠的咬了下去。

流渊一直维持着下蹲的姿势,肩上传来的疼痛没有让他动弹分毫,仿佛早已习惯,而那双向来如冰雪般冷漠的眸子却划过一丝心疼和怜惜。

他僵硬着,慢慢的跪在地上,低下肩,任她更方便咬他。

他知道,此刻她需要发泄。

就像这几年来无数次她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像狼一样扑在他身上,对他疯狂捶打哭喊。他担心引来旁人关注便按住她的头让她咬自己的肩膀,以缓解她心中深藏的那般痛和恨。

次数多了,她便形成了习惯性的反应,后来不待他动手,她就干脆直接扑过来就咬他。也不疯不打了,所有力气都用在了牙关上,仿佛他是她罪恶滔天的仇人,她要将他身上的肉一口口咬下来吞噬。

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复她的情绪。

刚开始那一年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每天晚上他几乎都不敢离开半步,生怕她突然就疯魔虐待自己。

那时候,白天和晚上的她,完全就是大相径庭的两个人。

白天的时候她很安静,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掩藏在那双沉静的眸子下面。可一到晚上,她所有隐忍的情绪就会爆发,所以她不让画扇在晚上伺候她。只要入夜,他就会点画扇的睡穴,然后就守在她床边,承受她所有疯魔的虐待,直到她终于睡着才离开她的房间。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走得太远。因为最初那段时间,她夜夜噩梦连连,几乎一闭上眼睛没多久就会梦靥呢喃,醒来后再次疯魔成狂。

他只能站在窗前,在她发疯的时候跳进去将她打晕。

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入睡。

后来,她疯魔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不是忘了那些疼痛和仇恨,她只是将心中所有的怨恨全都很好的隐藏。

她喜欢微笑,像从前在宫里那样,温柔而浅浅的微笑。

然而她的眼神,却再也没有从前的澄澈明净肆意洒脱。那是不符合年龄的苍凉和心如死灰,以及深沉无边的恨意。

国仇家恨的重担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她必须要坚强,必须要好好的活下去。所以即便在面对月夜下锥心刺骨的痛,她无数次疼得快死过去,依旧咬牙坚持挺了过来。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她犯病后醒来,对他微笑着说。

“流渊,我真庆幸,我还活着。”她目光里倒影这窗外淡白的日光,倒影着山间升腾起的白雾,以白雾下的葳蕤丛林。“只有活着,才能做自己想做和应该做的事。”

所有人只知道长宁侯府的大小姐被逐庵堂过了几年清苦日子,然而只有他知道,这几年这个少女是历经了多少生不如死的磨难才能活到今天。

那根本是常人无法体会的、如地狱修罗般的煎熬。

她还趴在他肩上用力的咬他,他手指颤抖着,想拥她入怀,想闻言宽慰。但他不能,他只是一个暗卫,他的使命是保护她,遵从她所有的吩咐。

她是他的主子,他是他的属下,那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公主。”

流渊低低道:“那些…都不是您的错,您不用如此耿耿于怀…”

她指甲尖利,隔着衣服已经抓破了他肩上的皮肤,他却丝毫未觉疼痛,任那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

流渊终究没忍住,伸出手,轻轻的拍她的背。

“公主…”

过了好一会儿,叶轻歌似乎发泄完了,颓然的推开了他,面无表情的将嘴角的血迹擦干,目光毫无焦距。她没看他,麻木的站起来,往自己床边走。

“卢国公府完了。”

她语气冷静而冷漠,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温婉柔和。

流渊没说话。

叶轻歌抬头看着帐顶,嘴角露一抹怪异的笑。

“卢国公是嘉和帝的心腹外臣,如今出了这种事,他就算想保卢国公也保不住了。”她眼角浅浅讽刺,“怎么说,茗太妃可不会让自己的女儿白死。”

流渊接口道:“卢国公是皇帝心腹,若茗太妃以安国公府相逼,必然得罪嘉和帝,那安国公府定会步卢国公府后尘。”

叶轻歌嘴角勾起微微冷意,“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卢国公就此覆灭,嘉和帝大伤元气,不会在这个时候动安国公府,别忘了,文宣王还守在北疆。他这时候要是为一时之气动了安国公府,也就等于告诉满朝文武,他已经容不得邱陵城的百年世家大族。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到时候他就等着自取灭亡吧。”

流渊点头,“公主说得对。只是…嘉和帝虽励志打压晋王府,但以穆襄侯的心性,怕是无心帝位。到时候即便公主您费心为他摘除了卢国公这一阻力,怕是也难以达成心愿。”

叶轻歌目光刹那游离变幻,喃喃道:“事在人为。他或许一心为国没有二心,但若别人不给他生路,他也不会坐以待毙。况且世事变迁,此一时彼一时。卢国公只是我计划的开始,从此以后我要这邱陵城,再无平静之日。”

她眸光涌现一抹坚定之色,“真到了众望所归之时,他即便再不愿,也无可奈何了。”

流渊沉默。

叶轻歌有些疲惫了,“你下去吧,我累了。”

“…是。”

流渊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声道:“公主,您本就是借她人之体重生,身体底子不如从前,这三年来又日夜操劳,长此以往,属下担心您…”

叶轻歌笑了笑,神情淡漠而飘忽。

“我本就该是已死之人,苟延残喘在这世上,不过就是为了报仇。你放心,我计划了三年,筹谋了三年,如今这才刚刚开始,我怎么会倒下?”她看着窗外淡白的月光,声音越发飘忽,“父皇和母后都在天上看着我呢,我怎能让他们失望?”

“公主…”

流渊声音低沉沙哑,“您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陛下和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不会怪您的,那不是您的错。”

叶轻歌闭了闭眼,脸上的泪痕还未干,窗外浅浅月光照进来,斑驳闪亮。

“流渊。”

她忽然道:“这三年来,也只有你陪着我。”

流渊抿唇不语。

叶轻歌又笑了笑,眼角淡淡悲哀和苦楚。

“国破家亡,我流落至此,不得不隐瞒身份韬光养晦以待他日一雪前耻。你看这侯府那么多人,却都是一群才狼虎豹,没一个值得信任的。如今我能相信的,也只有你了。”

流渊单膝跪地,声音坚定。

“属下誓死效忠公主。”

叶轻歌微微的笑,“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衷心,起来吧。”

“谢公主。”

流渊站了起来。

“今夜公主操劳,想来是疲惫至极,天色已不早,公主早些安歇,属下先告退了。”

风声闪过,屋内已没了流渊的身影。

叶轻歌仰着头,眼角泪水顺着脸庞慢慢滑落。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个噩梦了。

她伸出手,看着自己纤细洁白的手,脑海中又浮现容莹躺在血泊里的画面。

容莹死有余辜,但那孩子却是无辜。

她虽没亲手杀容莹,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孩子…

她曾历经失子之痛,岂能不明白容莹的痛苦?

她恍惚的笑起来。

仇恨当真可以泯灭人心。

从前她贵为公主,自幼受皇家宫廷礼仪教导,除了幼时有些任性,从未做过任何大奸大恶之事。

而现在,她却要对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下手。

呵呵…

她换的不止是身体,还有一颗冷血残酷的心。

==

容昭没回晋王府,而是直接进宫去了。

花若回宫后就将发生在卢国公府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皇后,皇后听闻后一惊而起。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花若也有些叹息,“临安公主如此骄傲的一个人,没想到却…”

皇后眼中惊色褪去,泛上冷嘲和讥诮。

“有其母必有其女。”

花若不说话。

皇后顿了顿,又道:“容莹的尸体呢?”

“奴婢让人送去了永寿宫。”

皇后怪笑了声,“这下子,咱们那位太妃怕的病怕是要更严重了。”

“娘娘。”

花若小声道:“太妃得知临安公主死讯,必定会去找皇上。您要不要先将此事回禀皇上知晓?毕竟临安公主是皇上的妹妹…”

皇后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毕竟兹事体大,关乎皇室体面,皇上定然会召见两位太医以及你这个目击证人,就算本宫不去,皇上也会宣召本宫的。”

“是。”

花若恭敬的扶着她的手,神情有些犹豫。

皇后看了她一眼,“还有什么事?”

花若蹙了蹙眉,仔细斟酌一番,小声开口道:“娘娘,今晚穆襄侯也去了卢国公府。”

“嗯?”

皇后愣了一下,“他去卢国公府做什么?”

花若低着头,声音更小。

“长宁侯府的叶姑娘今夜去卢国公府探病…”

还没说完,皇后眼神便是一冷,长长的指甲狠狠的掐入了她的手背上。她忍着钻心的痛,没有再说一个字。知道这件事会刺激到娘娘,但待会儿见了太医,太医必定会将此事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的。与其届时娘娘震惊失态触怒龙颜,不如先让她有个准备。

“又是为了叶轻歌。”

皇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蹦出这句话,“这个狐媚的贱人。”

花若抿唇,自家主子是个什么性子,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想起方才在卢国公府的情形,她小声道:“娘娘,还有一件事,奴婢觉得有些奇怪。”

皇后神情冷酷而愤怒,“什么事?”

“奴婢觉得,穆襄侯对叶姑娘有些不一样。”

皇后眼神更冷,抓着她的手力道越发加重。

花若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娘娘,您暂且息怒,听奴婢说完。”

皇后如今妒火中烧,哪里还能冷静下来?眼神戾气闪烁,一把甩开她,怒声道:“有什么话一次性说话,出去了一趟就结巴了吗?”

“是。”

花若被她大力一甩,退后了几步,稳住身形后便低头恭敬道:“奴婢的意思是,穆襄侯对叶姑娘的特别,有些非同寻常。似乎,是将叶姑娘当做了某个人的替身。”

“替身?”皇后皱眉,“说清楚点。”

花若便将之前见到的那一幕说了一遍,“当时奴婢隔得不远,清楚的听见穆襄侯抓着叶姑娘的肩膀唤她鸢儿。那神情和语气,奴婢从未在穆襄侯脸上看到过。天下人人皆知,穆襄侯对大燕那位长公主一往情深。照今夜所见,奴婢猜想,穆襄侯大抵是将叶姑娘当做了燕宸公主。奴婢觉得,这位长宁侯府的大小姐,或许在某些方面和燕宸公主有些相似。她才回京三天,侯爷对她不甚了解,能让侯爷如此失态,想来便是她的长相与燕宸公主相似了。”

皇宫里的女人都有一双火眼金睛,身为皇后身边的女官,花若的洞察力自然也非同凡响。若是叶轻歌和容昭在此,必定要为她这番话大加赞赏。

皇后先是震惊,而后发怔。

“燕宸…”

她心情有些复杂,想起那个从未见过却成名多年的少女,百般滋味在心头缠绕。

花若在旁边低低道:“就是不知道,燕宸公主的闺名是否带一个‘鸢’字。”

燕宸公主在大燕可谓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是在天下诸侯国当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只是她的闺名,却很少有人得知。身为大燕最尊贵的公主,所有人对她的尊称都是她的封号,无人敢询问其闺名。即便当年容昭求娶,她曾当着满朝文武公布过自己的闺名。然而当时场景太过震撼,再加之一国公主之威,做臣子的岂敢冒犯直呼公主名讳?再加上隔了一国地域,北齐的大抵也就高层阶级之人才对这些细节有所了解。

其他的,便是如皇后,也不甚清楚。

“大燕国姓为秦。”她喃喃道:“鸢儿…秦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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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觉得,秦鸢比秦梦凝好听,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