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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时候,嘉和帝又看了叶轻歌一眼,那一眼别有深意。

出了内室,画扇便迎了上来,看见容昭,忙福身见礼。容昭垂着眼,似乎在沉思。直到走出淑宁宫,他才忽然开口。

“叶轻歌。”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的称呼她,语气冷静而冷漠,不带半分情绪。

“你如此聪慧,可有猜出皇上为何突然放权给我?”

叶轻歌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容昭紧抿薄唇,紫色长袍在深墙宫阙中显得越发华艳飘逸,而他眉目秀丽如远山雾水,黑眸深得一眼望不尽。

她眸光漾起几分波澜。

最后一次见容昭,也是在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暮春的季节。

那时候她十六岁,他十九岁。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轻狂自大的傲慢少年,她也不再是那个在街上拽着他跑去看花灯在街角边吃馄饨的青春少女。

然而他在她面前却依旧那般腼腆羞涩,连和她说一句话都会脸红。

时移世易,不过短短三年,他在变,她也在变。

到底是岁月抚平了懵懂的记忆,还是记忆沉淀了时光,将那些过往撕裂成碎片,定格在久远的年代,再也无法拾掇和负担?

微敛了心神,她唇边溢出浅浅笑容,继续往前走。

“借世子一句话,宫门之中,敢揣测帝王之心,世子的胆子,也不小。”

容昭哼了声,跟上她的脚步,语气慵懒而漠然

“有些话爷可以说,你却不可以。”

叶轻歌不置可否,“我以为这个问题,世子会直接问皇上,但你没有。从这一点上看来,世子您的胆子,也不算大。”

容昭笑了,“你可一点不像一般的大家闺秀。”

叶轻歌淡定道:“能成为世子未婚妻的女人,自然不能是一般的大家闺秀。”

容昭眉头微动,神色敛了几分,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清妃应该对你说起恪靖要回京一事了吧?”

叶轻歌没否认。

容昭默了默,慢慢的向前走着。

长长的巷道似永远也没有尽头,两边高墙森冷伫立,挡住了外面的世界,入目景色只停留在狭小的范围内。

这条路基本无人行走,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内便越发的清晰突兀,像捶打在心口上的棒槌,一声声有节奏的跳动。

“文宣王想将他的女儿嫁给我,我虽不喜欢,但你尚且知晓我不满意这门婚事想方设法要悔婚,皇上又岂能不知?晋王府加上文宣王府,两者联手,别说毁一道赐婚圣旨,便是拿下这皇城,也是绰绰有余。”他一点也不介意和她讨论这些朝堂中事,末了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条美丽的弧度,黑眸却依旧深不见底。

“皇上这么做,无异于引火*。你说,这是为什么?”

叶轻歌慢慢的笑了,“原本我也想不明白,不过经世子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几分明白了。”

“哦?”

容昭挑眉,单手负立,语气轻松。

“愿闻其详。”

叶轻歌侧头看了他一眼,少年眉目华艳清俊,衣袂宽大飘荡如风,神情那般高山仰止又那般苍茫深远。

这个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又似隔了千山万水,便是一丝一角也触碰不及。

她眼睫垂下,手指动了动,面上又是一抹清淡的笑意。

“京城固若金汤,想要攻下来并不容易。当然,如果世子要引狼入室,自然是事半功倍。可惜文宣王虽然手握重兵,却仅限于在边关。若无诏便带兵入京,视同谋反。只怕刚行动就会被掐灭在摇篮里。同理,世子的天戟军也远在千里之外。退一万步说,就算世子连同文宣王攻陷了皇城,那么这个九五之尊,该由谁来做?如果是世子您,那么文宣王便是从龙功臣,到时候他若提出让您娶他的女儿,也是情理之中。可显然,世子您并不愿意。可若世子您屈居文宣王之下,对于恪靖公主的一番痴心,更是没有选择退避的余地。为了悔婚,背负谋逆的罪名不说,到头来自己的婚姻还是不由自主,不过是换了个人罢了,世子何必多此一举?”

容昭嘴角弧度上扬,眼神里有赞赏的光。

叶轻歌继续说:“反之,如果恪靖公主仗着自己的身份和文宣王府的兵马轻狂自傲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举动,作为守护整个京城安危的世子您,有必要清除一切叛臣。届时文宣王府和晋王府不但不能联姻,还得兵戎相见,两败俱伤,皇上渔翁得利,何乐而不为?”

她回头,唇边笑意嫣然如水

“这些世子您自然是心知肚明,但不知情的外人看来,皇上对您仍旧宠爱有加。非但给您赐婚,还放权并且封侯。这一颗甜枣安抚之前那一巴掌的痛也是绰绰有余。够狠,够毒,也够公平。”

容昭眯了眯眼,看着她的侧脸,道:“你有如此玲珑之心,为何三年前会被赶去水月庵清修?”想了想,又加了句,“不要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我。”

叶轻歌转身微笑,眼神淡淡凉薄。

“反正世子也不满意这桩婚事,打听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容昭抿唇,目光晦涩,似在喃喃自语。

“你…很像一个人。”

叶轻歌笑了,刺眼的阳光打下来,她瞳孔里泛着七彩斑斓的光芒,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如果是世子心中之人,那么小女子一点不会觉得荣幸。”

容昭一怔。

叶轻歌慢慢的走着,唇边笑意如流水芙蕖。

“不过我得庆幸,世子是长情之人。”她神情沉静而眼神温润,“即便世子的情深或许一生都无法许予枕边人,但亦不会许予他人。作为未婚妻的我,十分庆幸并荣幸。”

容昭眼神有些空茫,像是远山之上升起的薄雾,将青山绿水重重掩盖笼罩,看不清雾底颜秀丽多姿亦或者萧条荒芜。他看着叶轻歌,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另一个人。不知怎的头脑一热,一句话冲口而出。

“你知道瑶姬吧?”

说完后他自己首先惊了惊,却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见她看过来的眼神,他又移开视线,不知是逃避亦或者那双眼睛和心底埋藏的那人太相似以至于他每次看一眼都会为此心旌摇曳举止失常。

“清妃不明白堂堂一国公主,昔日明媒正娶六年恩宠不衰的太子妃,为何在皇上登基那一日便被打入冷宫?不仅她不明白,整个后宫都不明白,更甚者整个北齐整个天下的人都不知晓个中缘由。”他嘴角噙起淡而冷讽的弧度,“三年前先帝驾崩之时曾留下三道遗旨。”

叶轻歌眉头微挑,却抿唇不语。

容昭没看她的神情,淡淡的诉说着。

“第一,便是以太子妃入东宫六年而无子嗣且善妒不容人为由将她打入冷宫,一生不得再见天日。”

叶轻歌垂下眼帘,手指又动了动,心中不无惊异。

容昭却又继续说着,“第二道遗旨,便是册封子凤为新后,新帝登基与大婚之日一同举行,普天同庆。”

叶轻歌抬头看着他的侧脸,依旧没说话。

容昭停了停,脚步声轻慢而沉重,像是心里积压的那些往事,层层叠加而来,几乎让他无法承受。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快到宫门,他才接着慢慢说。

“第三道遗旨…”他声音一顿,抬头深深看着叶轻歌,神情复杂得难以言诉,“便是为我赐婚。”

叶轻歌悠然收紧手指,心口澎湃跳跃的律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她难得的呼吸有些紊乱,扭过头不看他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镇定。

“世子既然知道,却为何一直没有行动?”她唇角勾起的弧度冰冷而嘲讽,“整整三年,但凡你愿意,机会无处不在。何必等着如今遗诏宣读,天下皆知,再来想方设法悔婚?或者在世子眼里,女儿家的清誉不算什么。”她一顿,眼底嘲讽更甚,“也对,我不过一个不详之人,早已没了什么名声。世子金樽玉贵高高在上,自是不会在乎一个陌生人的死活。”

她柳眉平展,脸色沉静,浑身上下却无端的散发出淡淡冷意,让人退避三尺,不敢靠近。

“也或者,世子要避嫌。毕竟先皇遗诏,若你提前得知,也就代表你一个亲王世子的势力已经扩展到宫中,帝王威严何在?一旦君心有疑,晋王府便大祸临头。纵然您自负功名在身军权在手,但自古以来,帝王枕塌岂有他人安睡?一朝臣子一朝臣,若你提前预知先皇遗诏,再被有心人借题发挥。那么您的‘战神’之名,永远也抵不过谋逆之嫌。届时天下悠悠众口,足可以让你十万雄狮驻足不前。但若您能忍三年,等赐婚遗诏宣读,所有人都会为你不平。届时你便是做点什么想悔婚,也会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同情。唯一牺牲的,不外乎就是我这个不相干且臭名昭著的女人罢了。”

她唇角笑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冷。

“世子你真是好心机,好谋算,小女子心悦诚服。”

她一番话说完,没有人接话,画扇跟在旁侧,呼吸都滞了滞。

容昭怔怔的看着她,眼神里云浪翻滚。

“只是…”叶轻歌嘴角勾起一抹笑,眼波流转霓虹万丈,慢悠悠的说:“世子您这样做,不觉得对一个无辜之人太过残忍了么?”

容昭眸光微震,面对她轻飘飘的质问,他却哑口无言。

叶轻歌已经转过了头,神色依旧沉静,却又带几分难掩的冷漠。

“你们男人逐鹿天下,却让女人成为垫脚石和牺牲品,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成就,所谓的谋大事者不拘小节。”她眼睫慢慢垂下,覆盖着一片阴影,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轻。

“或许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这本也无可厚非。”

那句话本来很轻,淡若云烟,随风即逝。容昭却听见了,他瞳孔又是一缩,心口不知名的涌起一股强烈的痛楚,刹那间眼前又浮现了另一张脸,让他整颗心跟着揪紧。

她其实,很讨厌这些权利谋算,人心深沉的吧。

闭了闭眼,他看着不远处朱红色的宫门,说:“你很聪明。但你该知道,置身皇城之中,越是聪明,就越是麻烦,很可能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叶轻歌清清淡淡的笑着,“那也比到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死来得强。”

她已经来到宫门口,马车安静的停在那里。刚要上车,忽然听见容昭飘渺的声音传来。

“我不知道…赐婚的那个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