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阳明后学
第二日早上,又是虎丘山下。
数千士子已经等在这里了。再加上外面远远围着的百姓,整个虎丘山下,聚集拉少说数万人。甚至人还越来越多。毕竟,这年头消息闭塞,很多消息都是在小圈子流传。比如周梦臣要召开虎丘大会这一件事情。
很多人很早就知道了。比如王世贞,与王世贞家族有姻亲的。
但是也有很多人,是刚刚已经开始才知道有这样一件事了。比如苏州百姓。
而虎丘山本来就是百姓踏青的地方,而今又是踏青的日子。很多人其实并不关心讲学讲些什么。毕竟这种关系到上层建筑的事情,只有士大夫才关心。就好像某地开了一个国策研讨会,据说研究关系到未来数年的经济政策。对圈内人来说,恨不得将耳朵扯下来,偷偷放进会场之中,想先一步知道内容。
而对于普通百姓,也不过是新闻三十分下面一行滚动播报的小字而已。
不过,国人本质是喜欢筹热闹的。
如果北戴河不封锁,那么国家领导人开会的时候,定然有人愿意去蹭热闹,而今就是这样的。如果在别的城市附近,大部分百姓是没有闲工夫去蹭热闹的,毕竟在古代,很多连生存都很艰难。但是这里是苏州。
是大明最富裕的地方。
不客气地说,大明苏州这个时代生活品质,都能超过后世不少贫苦地区的生活品质,更不要说苏州百万之众中,衍生出来的市民阶级,不少有钱有闲的。于是,周梦臣讲学,有演变成庙会地风险。
刚刚开始在场地外面有一些叫卖的人。而今已经衍生到,各色铺子铺开了。估计人多的时候,能有十万人也说不定。
王畿是讲学的行家,在王阳明在的时候,他作为王阳明的衣钵弟子之一,有些场合也是代替王阳明出现的。而王阳明不在之后,更是以王门正宗,王门弟子的座主为己任,几十年来,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弘扬心学,可以说,不是在讲学,就在奔赴讲学的路上。
与钱德洪两个人,简直是一静一动,形成鲜明的对比。
但是这样做,也是让他影响力巨大,王门内部分歧严重,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这些恩怨,也就是他们自己知道,还有一些亲传弟子明白。更远一些,就不大明白了。
只觉得龙溪先生,也就是王畿。是王门的代表。
故而王畿一出现。下面顿时安静下来,无数学士用崇拜的目光看向王畿,让周梦臣有些吃味。学子们对周梦臣的态度,与对王畿的态度,简直是没有办法比,这让周梦臣有些不舒服。
不过,周梦臣刚刚出生的时候,人家王畿已经开始讲学了,数十年积累的声望,周梦臣不及也是很正常的。
即便,周梦臣这样做心理建设。但是不舒服依然是不舒服。甚至有一点点忧心。
因为,周梦臣很明白,学术上的争端,特别这种偏哲学方面的争端。是没有严格上的谁对谁错的。即便周梦臣这十几年一直研究这么对付阳明心学,但是他也明白,王阳明被人推崇是有道理的。
所以,他在这一次讲学上最大胜利,是将气学传播给更多,吸引更多的江南学子拜入气学门下。而看现在的状况,即便他能将王畿驳倒,并踩上一万之脚,但是在人心的争夺之上,恐怕不大可能胜过王畿。
就在周梦臣满心不是滋味的时候,王畿开始讲学了。周梦臣立即开始认真听讲,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王畿是讲学的老手了,简直信手拈来。
他先讲王阳明的学问,王阳明的学问,其实就三个大关节。支撑起了王阳明心学的所有理论,第一是心即理。第二,知行合一,第三致良知。
周梦臣对这些熟悉得很,熟悉到了,让周梦臣上台去讲都没有问题的。毕竟是日日揣摩,想要攻破的学说。
只是周梦臣听着听着,有些不舒服。因为这与他学到的心学不一样。周梦臣关注心学,自然是关注王阳明。王阳明一些文章手稿,讲学的文稿,周梦臣都暗中托人找来。是有过研究的。
但是而今,王畿讲的似乎也是心学。也是王阳明的路数,但是怎么总就得不对劲。
只能说周梦臣在学术情报收集上出现了失误了。
王阳明之学,王畿与钱德洪得传。但是王畿与钱德洪的矛盾,在王阳明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王阳明不仅仅是一个大学者,也是一个好老师,他教授弟子,从来不硬来,而是顺应弟子的习性教授。王畿天资傲人,读书做事,一通百通,从小到大,都是那中别人家的孩子。而钱德洪为人朴质刻苦,在很多事情不够灵活。
两个人的性格差别,并不妨碍两人都可以做一个好学者。
致良知乃是王阳明根本学说,也是王阳明最得意之所在,本质上,是一种自省的功夫。
将人心与天理等同,细细思量自己的本心初心。然后反观自己现在的想法,很多东西都是与本心不合的,然后一一反思,将这和念头去掉。
但是王畿某人觉得,自己一明心体,后面的东西就自然而然的,哪里用什么工夫去去一克服驱除?似乎对他而言,明白了好好学习这个概念,今后定然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中间没有过程。
而钱德洪却不是这样的,他觉得,人明悟本体之后,才会明白自己做了很多违心之事,但是这些违心之事做久,都成为习惯,就难以轻易克服,要下工夫,时时刻刻的存想。才能达到良知的境界。
于是他们去问王阳明。王阳明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王畿啊,你的说法是对的,不过,你这是上根人的教法。良知这东西,你自己本来就有,不假外求,但是这种办法不能适合所有人的,这一点你要向你钱师兄学习的。”
王阳明又对钱德洪说道:“钱德洪,你说得也不错。不过,这是下根人的教法。而且也是有瓶颈的,毕竟良知人心自有,你这样下工夫,固然进益的方法。但是有时候也难免强求了。心如太虚,何物不有,一闪而过,又有何物是太虚之障。”
大体感觉,王畿太过聪明。对很多事情理解就有些轻浮了。或者他就是聪明如此,一念而过,就得明白。而钱德洪为如朴质,学问一步步地做下来的。又太过执着了,因为对很多人来说,有些过去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事情,如果时时刻刻去克制,去驱除,反而执念更深。这
所以,王阳明让他们两个互相学习。一个不仗着自己的聪明,就轻视本体功夫。一个也不要过执着,过犹不及。
但是王阳明此去,在广西回来的路上,就病逝了。而他们这两个弟子,非但没有互相学习,反而相互指责,在原本的基础上更加偏执,钱德洪隐居深山数十年,下足了苦功夫,要为心学夯实基础,但是本质上,还是太执着了些。一点也不潇洒。如果王阳明在的话,也未必喜欢自己最喜爱的弟子自苦如此。
如果说钱德洪当年的毛病,发展到现在,只是苦自己的话。而王畿的问题是,他以他强大的影响力,将整个心学都带偏了。毕竟王畿在心学之中的地位,他讲的话就是现在心学的标准。让心学向歧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