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原野已经有点绿意了，田野里的小草在泥土里几经周折才能钻出地面，草尖上还顶着被胀破了种粒的壳；羊群被赶到低矮的山坡上，啃食着地皮上的嫩草和埋在土里的草根，并发出咩咩的叫声；小河早已经解封，偶尔也有一些没融化的冰块簇拥着往下游漂流，乌鸦站在这些冰块上寻觅着河中的小鱼；整个村庄都被杨花给装满了，在榆树叶还没变黄之前，杨花到处飞舞着，像纷纷落下的雪片；天气一天暖似一天，又到了播种的季节。
眼看着秦老爷去年种植罂粟发了财，农户们今年纷纷效仿，大家四处奔走寻找罂粟种子，没有人再去种植粮食，今年的大地将会变成罂粟的海洋。
自从法师一撮毛离开秦家宅院后，阿莲没有再做噩梦，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面色变得红润了，精神也饱满了；二少爷秦子常的学校已经停课半年多了，目前还没有复课的迹象，因此秦子常仍然呆在家里无所事事。
这天晚饭后秦子常又约墩子出去练习枪法，他们走出大门时，阿莲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说：“等等我，我也去。”
秦子常和墩子对视了一眼，秦子常笑了笑说：“你的病刚好，当心着凉。”
“没事，我现在一点事也没有了。”阿莲也笑着说。
原野到处弥漫着泥土的气息，风吹过还没有播种的土地，卷起薄薄的黄尘。
“你们也教我打枪吧。”阿莲跟在秦子常和墩子身后，手里摆弄着刚折下的柔软的柳枝说。
“你身体那么单薄，还是不要学了吧。”秦子常扭头对阿莲说。
“你怎么能这样说，花木兰还替父从军呢！”阿莲嘟着嘴，似乎有点生气。
“好吧，那你就先从背枪学起吧。”秦子常把自己的枪递到阿莲手里说。
阿莲双手接过步枪，身子跟着往下一沉，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这枪也蛮轻的嘛！”
秦子常和墩子看着阿莲双手用力托起枪的滑稽样子，也都笑了。
阿莲缠着他们两个人教她射击，但只要枪声一响，她就赶紧去捂耳朵；她自己端起枪瞄准时，却迟迟不敢扣动扳机，当她下定决心要开枪时，又让他们二人替她先捂住耳朵。
三个人不时发出阵阵爽朗的笑声，三月的原野充满了生机，三个年龄相近的年轻人浑身充满了活力。
“墩子，墩子，把我耳朵捂紧了，我要开枪了。”阿莲把清秀的脸庞贴紧枪托，大声地对墩子说。
墩子粗糙的大手放在阿莲的耳边，他不敢触碰阿莲的耳朵。秦子常坐在地上被墩子的窘相逗着哈哈大笑。
墩子的手刚贴近阿莲耳朵，阿莲便闭了眼扣动了扳机，枪声和阿莲的尖叫声同时响起，子弹打在离他们仅几步远的土里，溅起的沙尘都快弹到他们的脸上。
“我敢打了，我敢打了。”阿莲独自欢呼起来。
秦子常跟着鼓起掌来，“好，好，没想到你胆子真大。”
墩子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容说：“下次可不敢再闭眼了。”
“嗯，不闭了，我再打一枪，我敢了，我真的敢了。”阿莲欢快地说。
这个柔弱的南方女子表现出的豪爽和勇敢让秦子常和墩子对她刮目相看。
“明天我让二姨也来，我们一起练习打枪，她肯定也喜欢。”阿莲对秦子常和墩子说。
墩子低下了头，秦子常笑着说：“二姨哪有功夫啊。”
“怎么没有，我可以帮她干活，干完活就能来了。”阿莲兴奋地说。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那些活你能干吗？”秦子常问道。
“有什么不能，我在家里时什么活都做的。”阿莲回答道。
“得经过母亲同意才行。”秦子常喃喃地说道。
“会同意的。”阿莲边说边端起枪，这次她没有让他们捂她的耳朵，也没有闭眼，“砰”的一声开了一枪，她被步枪震得后退了几步。
阿莲把枪递给墩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说：“天快黑了，我们回吧。”
……
第二天黄昏时分，苏腊月和他们一起来到了田野里。
“墩子，你教二姨打枪。”阿莲欢笑着对墩子说。
苏腊月比阿莲力气大，步枪在她手里显得沉稳了许多，墩子给她矫正姿势时，苏腊月说：“我可不敢放。”
“没事的二姨，刚开始时我也不敢，放一次就不怕了。”阿莲依然笑吟吟地说。
“对，二姨，你就放吧。”秦子常说。
“砰”的一声，苏腊月扣动了扳机，她的身体随着枪声倒向墩子怀里。
阿莲和秦子常相视一笑，墩子扶住苏腊月时满脸通红。
苏腊月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没有故作娇羞的姿态，大方地站直身体，有些笨拙地退出步枪里的弹壳，把手伸向墩子说：“再给我一发子弹。”
墩子慌乱地在粗布褂子的口袋里摸索一阵子，抓出一把子弹递给苏腊月，苏腊月从墩子的手里只拿了一发子弹，又笨拙地填进步枪的枪膛里，稍作瞄准，砰地又放了一枪。
阿莲和秦子常同时鼓掌赞叹，“好，二姨好厉害。”
站在苏腊月身后的墩子，脸上浅浅的微笑里，藏着由衷的爱意。
阿莲走过来，扯了一下墩子的衣角，真诚地说：“墩子，带着二姨你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
墩子和苏腊月同时被阿莲的话震惊了，两人迅速对视了一眼后，又都把目光转向阿莲，苏腊月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墩子的脸则变得惨白。阿莲拉住苏腊月的手说：“二姨，我说的是真的，你们离开这里吧。”
苏腊月看着墩子的眼神充满着无限的期待与激动，她没有说话，她在等墩子说话。
墩子呐呐地说：“能去哪里呢？”
苏腊月牙齿咬着嘴唇，面色骤变，全没有了刚才的娇羞之态，她愤怒地盯着墩子，随后把枪扔到地上，扬起手“啪”的一声打了墩子一记耳光，扭身便朝着宅院的方向走去。
墩子摸着火辣辣的面颊，一时间更是手足无措，秦子常和阿莲却都笑了，阿莲说：“墩子，我们知道你对二姨也是真心的，但你得想想你们的以后啊，趁现在老爷还不知道，你们离开这里，远走高飞还来得及，如果老爷知道了，那可就不得了了啊。”
秦子常一直没有开口，他能理解墩子现在的处境，直到墩子把目光投向他，那是何等无助、无奈的目光啊。
“墩子，我早就和你说过，阿莲说的对，事情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你放心，我和阿莲会帮助你们的。”秦子常也同样真诚地说。
“你不要担心二姨，她是因急生恨，回去我和她说说就没事了，只是你得早作打算。”阿莲看着木讷的墩子说。
“阿莲离开家乡时，把老家的房子托付给她的舅舅照看，如果你和二姨愿意过去，可以先在阿莲家乡落脚；墩子，以你的木工手艺完全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生存下去，至于你们去那边的盘缠路费，我会和阿莲想办法的。”秦子常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墩子说。
墩子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感激地看着秦子常和阿莲不假思索地说：“行，我愿意，我愿意，只是……”
“二姨也愿意。”机灵的阿莲早就猜透了墩子的顾虑，没等墩子继续说下去，就接过了话茬。
西边天空的云霞渐渐隐去，天暗了下来。
……
秦子常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父亲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播种前几天，秦子常极力反对今年种植罂粟，他甚至威胁父亲说，如果今年家里还种罂粟的话，他就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再回来，看到一直听话的儿子竟然如此的任性，秦老爷愤怒之下打了秦子常。
当满山遍野的杏花散发出醉人的芬芳时，罂粟细细的种子播进了秦家庄的所有土地里，阿莲的肚子也微微隆起，新的生命已经在母亲的体内孕育、成长。
这天傍晚，阿莲在厨房里帮苏腊月收拾完毕，悄悄地对苏腊月说：“二姨，咱们去我屋里坐一会儿吧。”
苏腊月边用毛巾擦手边说：“你先回去，我把豆子泡上就过去。”
苏腊月走进阿莲的屋子时，阿莲端坐在桌案旁的矮凳上，目光忧郁，神情黯然。
见苏腊月进来，阿莲说：“二姨，我有点害怕。”
苏腊月吃惊地问：“好好的，你怕什么？”
阿莲让苏腊月坐在自己对面的矮凳上，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苏腊月明白了阿莲的意思，安慰着说：“你想想可爱的宝贝就要来到这个世上，你就要当妈妈了，就不怕了。”
“二姨，我害怕孩子出生时，你不在我身边。”阿莲悲戚地说。
苏腊月沉默了，她眼角泛起了泪光，拉住阿莲冰凉的小手说：“我不走，哪也不去，我要看着你把孩子生下来。”
阿莲勉强地笑了笑说：“二姨，我没有父母了，子恒和哥哥都在队伍里，我不知道孩子出生时子恒能不能回来，虽说太太也关心我，但我还是觉着你最亲，虽然你没比我年长几岁，可是每次梦到母亲，醒来后第一个想到的却是你。”
苏腊月落下泪来，她已经很久没有体味到这种浓浓的温情，眼前这个娇小的南方女孩，时刻都在触动着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阿莲站起身，打开身后的衣柜，从里面摸索出一个用绸布缝制的精巧布袋，放在苏腊月面前说：“二姨，这是我和子常给你们凑的路费，总共是五十块银元，里面还有我给舅舅写的信，你收下吧。”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苏腊月的脸庞滚落下来，“阿莲，我，我说了，我不，我不走了。”苏腊月已经泣不成声。
“二姨，这是我们已经决定的事情，明天晚上你们就走吧 ，墩子那边，明天早上子常会去和他安排好的。”阿莲把装着银元的布袋塞到苏腊月的手里，已是泪光闪闪。
窗外风吹过有些娇嫩的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像有人走过时轻轻的脚步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