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渊共有六境,分别为‘畸身境’、‘永动境、‘穷途境’、‘往境’与‘来境’,还有就是这里,‘金坞境’。”二长老说道,“只有解开每境的枷锁,才可最终进入这‘金坞境’。你,和其他乡民们,都是一样,经过冲冲磨炼才得以来此。在这里,前尘尽消,罪孽涤请,尽可自在而居、安度百年。”
赵水的思虑有些混乱。
他有想过自己是出了什么意外、吃了什么药,甚至连死后进入仙境都暗暗幻想过,却没料到,从二长老口中得来的,竟是“囚犯”二字——还是“穷凶极恶”之徒。
“这实在是……”赵水喃喃道。
“荒唐?”二长老看出了他的难以置信,弯嘴笑道,“就让你别问吧,问出来的真相不会是什么好事。你应该问过乡民,在这里即使你踏遍了,也走不出去、看不到其他的人,毕竟,它其实是‘牢狱’。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牢狱’了,能重新好好生活,知足吧。”
“可是,我身上的异能呢,为何其他人不会?”
“哼。说来也可笑,被判入恶渊海的星门弟子即便少,这么些年也该有几十人了。可能够走到这一境的,竟只有你一个。”二长老说道,像是自嘲似的摇摇头。
赵水不解其意,但“星门”二字他第一次听到,确实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二长老,说得或许是真的。
“星门之事,说来话长。总之,我们是星城子民,这里是星城的最高牢狱。你与我所修术法出自星门,只因犯错的弟子实在无能,唯有你一人闯到此处,才觉稀奇。粥水,你只需记得,莫用此术法再行害人之事,安分守己,便可快活余生。”
“没有记忆的人,又如何快活。”
“但囚犯的过去肯定也不怎么样。而且时间长了,此刻便将是你的过去——金坞村的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若真能想起来,这么多年大家早就知晓了。”
赵水垂下头。
他根本不想承认自己曾有什么伤天害理之心,他想二长老大概在忽悠他。可仔细想想,这乡里乡间,又有几人会觉得自己是坏人?
“那二长老,为何还记得这些?”他问道。
“牢狱总要有个狱长吧?我乃星门始祖的首届大弟子,但因后来与星门理念不合,被罚在此看守恶渊海。我进来之后,已经过了几百年了,所以你的事,别想着我会知道——这个世界里,没人会知道。就像这个世界里,再无人认识我了。”
二长老苦笑着摇头,年轻的脸上露出不合年纪的深沉,口中的话,仿佛一锤定音,打断了赵水心头的希冀。
赵水的手已不知何时攥成拳头,他努力从对方的话中寻找漏洞,试图推翻这些说辞。
“既然是星门治下,为何这里无人知晓?就像我们还记得如何说话、做饭、织补,为何有关星门的一切,都不记得?”
这一句问话像一滴水触到了二长老的眸睫,引得他眸光微颤。他显然没有料想到赵水会问出这一句,瞬间的愣神后,嘴角翘起一抹无奈的微笑。
只听他回道:“因为常人,是入不了星门的。它本就,不该属于大地之物……”
说着,二长老摆摆手转过身,显然不想再言语了。
赵水目送着他缓步往屋舍里走去,身上突然感觉被一阵自内而外的疲乏包裹住。他好像获得了答案,却更加不知该如何自处。
囚犯?牢笼?他吗?
日升中空,这山野之间的风景再盛,也仿佛一片模糊的迷雾,一眼望去,辨不清方向。
赵水不得不再次归于乡田,开始他日复一日的生活。
和二长老的那一仗让“粥水”二字变得远近闻名,赵水刚建起的家门口时不时会冒出个人头,好奇的少,来比试一番的居多,还有不远几十里翻山过来的。
赵水见这村里习武之人真是不少,心中暗暗感叹,果然是囚徒之村,武力集聚啊。
而其中来得最多、最勤的,却是尤香香。
自那次比试后,尤香香便频繁出现在赵水的视野中,时而提出比试,时而要拜师让赵水教她星术,时而拉着他摘野果打野味儿,时而又拉一车农活叫他干。她说话做事简单而直接,不给赵水犹豫的机会。
“水兄,你这屋子,过些日子要再盖大一点咯!”六八一笑道。
“什么?”正在专心打花生的赵水转头问道。
“成亲之后,就要生娃,一间房子自然是有点挤的。别这么看我,尤娘子的心思我都能看出来,别说你不知道啊。我看你也挺享受的。”
赵水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身若有所思地低着头。
尤香香的心意,他自然知晓,毕竟像她那样直接豪爽之人,在他们见面的第三次,她就已经向赵水直接“表明态度”了。当时她问,“行还是不行,给个准话”,可赵水却吞吐着,未给果断的答复。
“喂!”六八一外头看着赵水,说道,“想什么呢?若真看好了就别耽误,咱们村适龄的青年本就不多,尤娘子又那样能干。而且你那日第一次见尤娘子,我见你眼睛都直了——当时不知你实力,还以为是吓的。”
这话让赵水忍不住笑了,又正经神色,说道:“那日她一袭黑红,英姿飒爽,的确令人耳目一新,心中涌上说不出的滋味。相处下来,人也直爽,甚好相处。只是……”
“只是什么?”
赵水歪头思考,问道:“八一兄,你喜欢过女子吗?”
“我?我这还早呢。”六八一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又竖起手指道,“哦,说不定以前喜欢过。”
“是啊,以前或许有,可是忘了。所以,我不清楚,这是不是喜欢。”
“哎呀,想那么作甚!尤娘子与其他女子比,是不是在你心中更显不同?你呀,就是想太多,放不下过去,还怎么过以后得日子……总不能一直拖着人家尤娘子吧?”
赵水噤然。他有些羡慕六八一,能把失忆这件事割舍得如此干脆。
或许,他也该抛下顾虑往前走了。
“明日。”赵水下定决心道,“明日我就和尤娘子表明心迹。”
傍晚的霞光将天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田埂的泥土里混着青草和稻穗的气息。赵水已习惯了这气息,立在田边,感受着鼻间氤氲的泥草香。
村民们的脚步声和谈笑声渐渐消散在炊烟升起的方向,只剩下风吹过稻田的沙沙声。田边的老桃花树枝叶已舒展,花朵在暮色里打着旋儿轻轻飘落。
赵水靠在桃花树干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刚落下的花瓣。
他在等尤香香。
心里莫名有些紧张,他大口地吐出胸腔的气,试图缓解心上的沉沉感。
“老粥!”田道那边传来一声喊,尤香香大步走过来。
夕阳下,尤香香又穿上那件最衬她的黑红衣衫,笑脸大方地扬起,引得赵水眉间也随之舒展,将心里最后的那点犹疑压下去。
“尤娘子。”他背过手,笑道。
“今日叫我,所为何事?”
“没有事,就不能邀请尤娘子一同了?”
“哟?”尤香香挑起眉头,上身微微后仰打量着赵水,勾唇道,“你竟也开始调侃我了?喏,这个给你。”
她手中抓着一把枣,往上一抛。红青相间的枣子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赵水眼疾手快,左右并用,在最后一颗枣子落地之前,将它们全部接了住。
“多谢。”他说道,却没立即吃,而是站直身子,正经神色看向尤香香。
尤香香的眉浓,透着一股英气,她的眼眶微凹,鼻梁较低,一双杏眼大大的,睫毛不长却浓,为这副面庞别添几分俊美之色。
此刻她或许感受到赵水的严肃,双眼难得地没有直视他,而是吸口气挺了挺胸膛,眼神飘向别处。
“尤娘子。”赵水开口道。
尤娘子立马应了声,眼神也收回来,看向他。
“你那日问我,是否愿与你为伴,我以往事还未忆起、心有踌躇为由,始终未答。虽非有意,却的确拖延了你,实在抱歉。”赵水说道,低头行了一礼。
尤香香显然不适应如此彬彬有礼的相处方式,大手一挥,说道:“你的确该抱歉,我可没这样耐心过。不过算了,我之前也为失忆这事儿不舒坦,总觉得心中缺一块。你现在,不想了吗?”
“还没有……但我不能因此而迟迟拖着你。尤娘子,你为人直爽果断,身姿绰约,是令人心生倾慕的女子。这些天,我也想通了一些,凡事,只有往前走才能更明白。我想,或许,我们可以试着——”
话到一半,赵水忽然停住。
“试着什么,说啊。”尤香香忍不住催道,却见赵水的眉间忽而蹙紧,视线越过她的耳边,往远处看去。
她奇怪地转头,顺着望过去,发现对面的青山深处竟涌起一团黑烟,随风而上。
山风吹动烟气,缝隙中透出橘色的光点,在二人怔愣的片刻,火光忽然蹿高,顺着风势往山下爬,转眼便舔舐了一大片林子。
“着火了……”尤香香喃喃道。在金坞村这么久,她还没遇到过山火。
赵水看着浓烟滚滚地往上冒,顿感不妙——火势的风向,正是山脚下的金坞村!
“先回村。”他说道,立即飞身顺着田道而去。尤娘子回过神来,也快跑跟上。
天已渐渐黑下,等到村口的时候,天空已蒙上一层薄薄的灰黄烟雾,热浪与夜风交杂,在屋舍上方弥漫,有的草垛耐不住高热,开始蹿出火苗。
“这里着火了!”
“快来!”
乡民们几乎都从屋舍里跑了出来,孩子哭、大人叫,也有不少人提着水桶来回奔跑。
赵水跟着人群跑进村子时,自燃的草堆已经灭了。
一人摊着手道:“啊呀,我的棚子哟……”
另一人制止道:“别可惜了,人没伤着算好的。这山火的烟都往这儿飘,赶紧去灭吧。咳咳。”
“来不及啦!”六八一踉跄着从村北道跑过来,喊道,“大家收拾东西,赶紧走!”
“啊?那怎么行,我这东西都在家里。”
“是啊。哎哟孩子别哭……”
吵嚷声中,一圈人的眼前被突然点亮,抬头望去,只见远处山林上的火又突然扩大了一圈。
“真来不及啦!”六八一催着道,往赵水肩上一推,“水兄,赶紧带大家伙儿跑,火蔓延得太快了。”
他像只展开翅膀的鹅,张开双臂催促着众人逃脱。
赵水按住他的肩膀,说道:“你先带乡亲们疏散,并清点人数。我去想办法控制住火势。”然后没等六八一回答,便逆着人群往北边去了。
纵身在屋顶飞跃,身上的热浪愈发汹涌。
风裹着火舌,像一条疯狂的火龙,已经蹿到乡郊。所经之处,树木“噼啪”作响,火星子被吹得漫天都是,落在干燥的草叶上,转眼就燃起新的火苗。大长老带着另外几人还在尝试救火,可一桶桶的水泼上去,根本就像泼在烧红的铁板上,连一丝水汽都没来得及冒就没了踪影。
浓烟滚滚,呛得他们睁不开眼睛。有几个年纪大的村民体力不支,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老天啊,怎么会突然这样!”大长老仰天叹道,一口气没喘上来,憋得满脸通红。
“让开!”只听身后一声大喊,疾风扑背而来,从救火的几人身边掠过。只见一道自地面延伸而上的光晕如不断膨胀的气泡般,迎上对面的浓烟,将热气与黑烟一扫而光,隔绝在光团之外。
赵水随后落身到几人跟前,上前扶住大长老,说道:“大长老,火势太大,先离开吧。”
大长老猛烈地咳嗽几声后,缓过气来,摇头道:“这么大的火,周围全是山林一点就着,能逃到哪里去……”
“那也得先走。”赵水说道,两掌旋转向山火处又施加一掌,“大长老,乡亲们还需要您来主持大局。我来压住火势,你们尽快疏散人群。”
“你……你行吗?”
“我……”赵水迎上大长老恳切的目光,坚定地点头道,“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