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斯尔纱被什么东西入侵了。
这是开斯特和法夫抵达纳斯尔纱之外地区的判断,公爵站在指挥室中负手而立,处于观察状态的战舰装甲下引擎因为超负荷疾驰正处于紧急散热状态,在战舰们战备的当口,开斯特命打开观察窗,凝视着那片令人感到不安的区域。
从远处看,巨大的朦胧阴影宛如水体般笼罩着那片地区,通讯全断、侦测系统瘫痪、人员派遣陷入异常状态的情况让法夫举棋不定,不敢轻举妄动。
“不管怎么样,对纳斯尔纱戒严都是必要的——无论威灵顿现在是否已经为‘维多利亚’找了一位新王。”
控制也好、保护也好,局势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威灵顿作为推手的僵局出现了一丝转机。
威灵顿没有直接倒牌,那么让他硬性表态承认维多利亚的一体性,大不了重新进入双王共享权力的“旧时代”。
开斯特笑了笑,即便对方是威灵顿,谋划一盘大棋步步先手占尽先机,一着不慎落了后手,那就是她们反击回敬的时候了。
正当她终于松开紧锁多日的眉头时,一个脸色苍白的士官在亲卫队的带领下出现在她面前,还是个老兵。
“公爵阁下,我想……抱歉,我有点太紧张了。”男人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虽然是在向权力上位者汇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前途尽毁,但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舷窗外,那让他回想起曾潜入伊比利亚执行侦察任务的那天。
从那之后,他就患上了恐静症。
……
死火本质上杀伤并不以温度见长,但爱布拉娜刻意地用了控火的术式,炽热每一分每一秒都考验着双方的实力。
比起压倒性的开始,德拉克的枪已经没有那么可怕,适应了节奏的剑的锋芒划过焰浪,削落火焰的焰尖。
炽焰环绕的交响曲在一次次勾勒出惊心动魄的锋刃弧线中迎来盛大的第三重奏。枪尖刺穿剑幕,紫火在龙女的眼中灼灼流光,一道细微的血线点墨轻抚般划过她的脸颊,白剑华练去,噬孽淬火来。
剑响,凌等闲沉默不语,他别无选择。
第二柄剑的剑柄撞开枪头,暴增的力道让爱布拉娜第一次主动后退,然而随着双剑齐出之后随之超出预想的不止力量,还有速度,突破死火限制的剑士在怒火的驱使下动作极快,此刻优势理应以剑变招,但他未曾多想,一闪破风鸣,紧握剑柄的拳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爱布拉娜的右侧脸颊!
剧痛使她第一次动容,爱布拉娜反击极快,回枪、焰涌,竟没有任何防御的意思,她还未完全吃下凌等闲的重击回旋一枪就挑飞了单薄的身影,噬孽在空中熠熠生辉,呼啸的光影奔腾而出,独角猛兽嘶吼一声,气浪震得德拉克追击的动作生生止住,再拉开架势,凌等闲已经站起。
滴答。
鲜血的存在在火焰环伺的景象里分外刺眼,爱布拉娜的血在此刻温度超过了一般火焰,因此凝聚在俏丽的脸颊上缓缓流动,像妖冶的瑰红宝石,而凌等闲或许是身体出现了些许变化,他的血没有迅速干涸蒸发,坠落在大地之上,在扭曲的气浪中宛如活物一张一翕。
胸前本只留下了一点点即将愈合的裂口,此刻再度被枪尖撕裂,比起之前的百感交集,现在他只有横眉冷对。
“看来以后形容谁都不能用‘怒火在胸中燃烧’了,毕竟现在某位先生看起来胸膛里并没有流淌着任何火星子呢。”即使终于从他身上感到压力,爱布拉娜依旧没有给予危险应有的重视,凌等闲在情绪被挑动的同时,理智却在警醒他这是对方盘算的迹象。
也许他需要感谢撕裂前胸的剧痛,多日里的忍受让他在此时还能勉强克制双剑痛楚对精神的冲击,画面碎片涌进脑海,他暂且按下,目光始终落在爱布拉娜身上,燃烧的死火,和那条红龙的身影融在一起——
一样“单薄”。
“……你为什么依然从容……虚弱的迹象搏命的时候,怎么掩藏都是一览无遗。”因为莫大的痛苦,说话有些颠倒,他顾不上纠正,爱布拉娜也不是听不懂。
不过他无意追问她即使虚弱也要放他长驱直入“行刺”的原因,也不关心她为什么虚弱,他不作无谓的善良。
闻言,她笑了笑,枪尖火焰不见颓势,本人陷入浓郁的紫色火海中,一身唯有双眸明亮,她踱起步,一步一步接近危险,未曾因为他说中事实而感到意外。
“不是现在才发觉的吧?拉芙希妮的朋友,终结血祸的剑士,现在才问……”爱布拉娜的停在了距离他仅有五步之遥的地方,显然,再近一步,就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是在等待着我主动给你一个‘交代’吗?”
“我的确有事要问——”
“那你真的是天真得可以。”爱布拉娜眼神骤然冷漠下来,目光一寸一寸地变得刻薄。
“我说我有事要问。”凌等闲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他没必要得到她的认同。
“……雄辩家,对吗?”爱布拉娜露出一个微妙的眼神,火焰盖住了她的下半张脸,看不出喜悲,“他的名字会被载入塔拉未来的书籍中。”
“作为替罪羊?”凌等闲讥讽道。
“无论你相不相信,他是亲手按下的武器发射键,没有人强求他,他有放弃的权力。”爱布拉娜眼神冰冷,仿佛想在他身上剜出一个洞来,“蔓德拉告诉你他死了,对吗?”
“不是我们动的手,计划中,确实有‘替罪羊’,不过是给‘真正为塔拉想的人’准备的——不过直到他死了我们才明白他也是这类人就是了。”爱布拉娜脸上的火焰散去,他发现她收起了笑容,她的目光几乎让周遭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大抵是你,加速了他的死亡。”
爱布拉娜再度踏出的一步使绷紧的那根弦断裂开来。
双剑咆哮出裹挟白焰与紫火的焰浪声,被染色的天空一阵摇晃,风暴般压来的剑斩一度推得防守姿态的爱布拉娜站不住脚跟,抓住胸前伤势影响凌等闲出剑的机会,爱布拉娜怒喝一声,温度骤降,挥动的长枪带起潮水般的死火漩涡汹涌贯穿向剑刃风暴,全力施为的一击与来势不止的剑光正面对抗!
二人所处的庭院彻底破碎,身后城堡龟裂,裂缝涌出紫与白的火苗,蛛网般的裂纹迅速扩散至楼顶,伴随着最后一记剑斩,爱布拉娜喉中逆血再止不住,一口鲜血喷出,剑斩在她身上撕裂出数道凄厉伤痕,血雾喷洒。剑芒未止,突破了死火的包裹触及建筑,屹立纳斯尔纱百年的最高建筑哀鸣一声开始崩塌,滚滚落石下,爱布拉娜强行施法,挥出海潮般的紫火一枪点落,枪尖直指凌等闲的心脏。
金属没入血肉中的声音如此悦耳,然而却不再得寸进,紧接着金属断裂声清脆响起,爱布拉娜松开手,放弃了武器,身体重心有些不稳,不待她反应,一只手缠绕着白焰撕开紫火如捕兽夹般死死钳住了她白皙的脖颈。
凌等闲剧烈咳嗽起来,胸口和口中都喷出大量鲜血,爱布拉娜的枪带着半截枪身插在他的肋下,攻势被他截断,刺入不深。他剧烈喘息着,但没有松开手,白剑归鞘,因为伤势,他慢慢地将噬孽也推入鞘中,伴随着这一动作,紧缚在他眉心的痛苦缓缓散去,白焰就像刚刚经历过天灾洗礼的浅草环绕二人微微晃动,但他并不觉得胜负已定,因为摇曳的紫火依然在不竭跳动,就像一望无际的薰衣草海洋。
“咳……大快人心,对吗?”爱布拉娜的手抓着他此刻铁铸一般的手臂,居然又笑了出来,“这下……咳,你……也算找回了之前的脸面了……”
“在生命终结之前……我希望你能说一些更有价值的话。”凌等闲的伤势告诉他接下来的时间不多,这注定了他能问的不多了。
不过他本来也走不了,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第一个问题。
“现在,告诉我雄辩家怎么死的。”
爱布拉娜嘴角的血流过脸颊,但她的眼神似乎透着一种别样的愉悦,一点也没有反抗,她艰难开口:“他自杀了,留了一封遗书。”
凌等闲沉默不语,他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
第二个问题。
“对于你的结果,你似乎早有……预料……作为苇草的姐姐,你真的一点良知的自觉都没有?”
“哈、哈哈哈……白鸽先生……我真该在还能动弹的时候多给你几下,真把性命交到你这样的人手里……实在是,可笑。”
凌等闲不语,也没有加重力道,爱布拉娜松开了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几乎就是死人的样子,嘴角那道血痕流过了她洁白的下巴。
“咳……我没有傲慢无知到拒绝承认自己的恶行,维多利亚的粮仓……计划确实有我的手笔,但我没有任何后悔的想法,回到之前的话……我说你天真得可笑,但不否认你的品行……能向不义赴死,又有常人不及的本事……真的……
“咳咳!唔呃……真的,千丰城的人,真的很幸运呢——塔拉曾经,却没有这样的人为此讨一个‘说法’。”爱布拉娜的话刺进凌等闲的心脏,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狰狞。
“我没有道德绑架你的意思……白鸽,咳……抱歉,我知道你只是卷入了这场祸乱,所以才有这场我们的‘火焰之舞’,但还请你明白,不义的事,对此时此刻的塔拉来说,是‘必须的’!”
爱布拉娜的血滴在了他的手上,如岩浆般炽热。
凌等闲指尖微微颤动,松了些许。
“每一根维多利亚的铁轨下都躺着一个塔拉人的尸骨。百年的历史已经注定了我们和维多利亚无法合为一个国家,狮子乘着暴力而来,撕碎了我们的国家,又吞食我们的王权,残害塔拉的人民直到如今——千丰城确实从未对塔拉人有过直接的压迫,这也是你今天能走到殿下面前的原因。”
威灵顿的声从废墟外步步接近,这位位极权重的公爵威势如山海,却只身一人而来,威严的服饰沾染了埃尘。
“放手吧白鸽先生,我无法容忍塔拉的王如此姿态,你也知道今天的结局——爱布拉娜殿下死于你手。”
凌等闲心中的不安更加深重,真相似乎呼之欲出,精神探知随着术式扩散,凌等闲惊讶地发现威灵顿确确实实是只身前来,沉默片刻,他松开了手,失去力量的红龙根本站不稳,倒退几步,坐在了纳斯尔纱曾经最雄伟的建筑的残骸上,鲜血染红了衣裳。
“威灵顿……”爱布拉娜眉间微蹙,看起来这并不在她的预期中。
威灵顿踏入了炽焰环绕的战场,微微欠身,凌等闲长长地喘息一声,拔出了噬孽,将红龙的性命掌控在剑锋之下。
“……你有什么想指教的?”血液逆涌,他努力让自己的话清晰,“我的时间不多。”
“你的时间很充足。”威灵顿后背挺得笔直,并不在乎危险,他和温德米尔不同,但曾面对的危险丝毫不差,威名更盛,眼下的直面或许还不及他曾经所面对的某场战争。
“今天的结局是殿下力排众议自己选择的,以旁人来看,红龙只有一条,她在塔拉抗争时凶暴、黩武,在塔拉休养生息时贤明、仁慈——如果塔拉此刻没有四溢的死火的话。”
“……火焰失控了?”凌等闲望向依旧灼灼不息的紫色汪洋,再看向强弩之末的爱布拉娜,透过眸中白焰他一直都能察觉到那些火焰和她之间的联系,也是他判断爱布拉娜还未被他彻底击败的原因——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谈不上失控,我在发觉这一点之后去询问了某位死者,死火本质就是如此……我是喷吐死亡的红龙,只会为塔拉带去毁灭,这一点,我远不及我那迷茫的妹妹。”爱布拉娜每说一句话都变得更虚弱一分,身形几乎和真正的风中残烛没有差别。
“血色战争中……我无法驭使那些血色怪物的残骸,但是……咳,提前为战士们种下死亡,在他们死亡之后……”爱布拉娜没有足够的力气继续说完了,而意思也表达无误。
凌等闲总算明白了她的用意。“千丰城的无辜者”不过是她为满足他的正义承认的“罪行”,根本上给他处决机会的原因是她自己本就时日无多和无法对塔拉人民释怀的心绪,自己在她的棋盘中,一步未差。
“因此,爱布拉娜殿下为弥散死火的自己选择了谢幕,‘今后的塔拉更需要的是拉芙希妮而不是我’,这是她的原话。”
“那你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处决刺客不带卫兵么?”塔拉的苦楚他并非不能理解,屈辱、黑暗的民族反抗,他可……受过历史教育。
蔓德拉的哭号、雄辩家的死、拉芙希妮的血……即便弄脏自己、即便知道自己该死、即便……也要烧去塔拉被维多利亚施加的枷锁,爱布拉娜连她自己的下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本来,的确如此,但是就在不久前,你……白鸽,再一次出人意料,没有让我们故意放行,以超常手段,正面突破了我的军队。你……
“是否有能力,再创造一次奇迹?”
“塔拉……不,我威灵顿欠你一个人情。”威灵顿没有对自己的话做出任何条件限制。
但他并不能明确一个任侠的人的想法,他的许诺对白鸽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但有的话说了和没说,终究是两码事。
凌等闲的脸看不出态度,他俯视着被死亡包裹的红龙,举起了噬孽。
在他的感知中,一个疾驰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燃烧着生灵火花,焰光滔滔,却像一只奔向囚笼的飞鸟。
噬孽的剑破碎焰火,将死亡捕获。
白焰铺天盖地,冠冕一闪即逝,洁白的火星在看不见的地方翕张蔓延,被紫火吞食的城市渐渐失去不祥的色彩。
有什么“东西”从爱布拉娜的身上坠落,在地上溅出厚重的鲜血,死火为之熄灭。
在威灵顿呼吸滞涩的注视中,凌等闲俯身,拾起了带着滚烫龙血的犄角,一步一道血迹,踏上了离开的道路。
“我没有幼稚到不明白斗争是会死人的,死很多人,权力彼此倾轧,戕害的总是无辜者……”
伤痛感、虚弱感和源石扩散带来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凌等闲蹒跚着洒下鲜血,将最后的话语抛下:
“不义总该被清算,我为此而来,但没有傲慢到认定自己是‘审判者’,我讨要了这份不义的‘说法’,国仇家恨,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漫长的沉默中,爱布拉娜睁开了眼睛,望向了留下一路血色脚印的背影。
他赶在拉芙希妮到来之前离开了纳斯尔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