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直可不晓得,他会被自个大力出版的《三国演义》差点送走。天亮之后,郑直才惊觉这几日的满嘴泡似乎没了。瞅了眼炕上依旧在他怀里昏睡的两位异域风情的‘锦炕’,还有身旁四个被他抓来充数的丫头,笑笑。起身后,来到院中晨练。
话说,自从中了状元后,郑直已经很少早晨再强身健体了,哪怕从虞台岭回来也不曾恢复。可前几日因为睡不着,他不得不又重新拾了起来。哪曾想只锻炼了几日,昨夜小试牛刀就不同凡响。纵马扬鞭,竟然如履平地,几无一合之敌。这才决定,以后不能荒废了这保命的本事。
充做参随的万镗和郑墨已经等在外边。只是瞅着二人神色,怕是昨夜没睡好。
郑墨昨夜想金二娘和凤儿了。之前在驿站,因为没瞅见屋里人的模样,哪怕闹腾的再响亮他也没啥想法。可是偏偏昨夜他要给那两位小婶婶安排食宿,就瞅见了本尊真面目。这一下子,郑墨哪里受得了,差点被烧死。好在今个儿就要启程了,想到之后几百里都是了无人烟之地,待过了江又是番邦,十七叔咋也不会自堕威风,心情总算好了些。
不同于无精打采的郑墨,万镗见郑直开始锻炼,立刻强打精神,跟着学了起来。没法子,事实胜于雄辩。昨夜中堂……姨丈已经为万镗这一阵的怀疑给出了答案。想必对方如此勇武,和如今每日练的这些密不可分。但凡是个男的,不管用得着用不着,谁不想着越来越强。
坐在二门旁抽烟的朱小旗则在盘算,要不要求东家把昨晚四个丫头里边的哪一个继续赏给自个。只是那两位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到底能不能留在东家跟前,还不一定。别最后他厚着脸皮求来了人,东家却如同之前在驿站般,把那二人撇下,可就得不偿失了。
三人各怀心事,瞅着郑直跑跳了大半个时辰。待对方重新进了屋,才打开院门,准备让人送沐浴用具。不曾想金辅、程敬、张荣、吉时、杨琮、孙环已经等着了。
“将士们连番赶路,有些人鞋都磨的没了底子。”张荣低着头一边抽烟一边道“好几个裤子也磨破了,求中堂宽限一日。”
“张把总的兵俺也瞅了,连日赶路,个个灰头土脸。俺们是天朝上国,若是让外藩看到军容不整,怕是会有损朝廷颜面。”程敬补充一句。
郑直默不吭声,看向金辅。这两个脑子不全的,按照规矩,朝廷仪仗是要在界河休憩数日的。
“朝鲜小邦,僻处荒远,言语不通,闻见不博,粗习文字,仅达事情。”金辅本身就是朝鲜人,又在宪宗、孝宗时多次出使朝鲜,故而开口还是很有分量的“高皇帝曾言‘远夷小邦,固宜不与之较,但其诈伪之情,不可不察 。’确实该修缮衣甲,以壮声色。”
郑直越过吉时、杨琮,看向孙环。
“路上牲口也有折损需要补充,所有马掌也需要重新检查。”孙环立刻讲了一句。
吉时清清嗓子道“请中堂示下。”
“示下个啥。”郑直拿捏道“本阁奉天子节钺,传玉音于异域。此间纵遗千金,不堕皇明气节。诸君当使三韩士民,知我中华有蹈海不旋之志,凌霜愈劲之节。”看向张荣,没好气的意有所指问道“一日就能把那些鞋,裤都准备好?”不等对方开口,又看向程敬“走了一个月路,一日就能缓过来?”最后看向孙环“五百多匹骡马,一日就能检查完铁掌?”
张荣赶紧道“若是能多几日,自然更好。”
金辅、程敬笑而不语,孙环道“至少两日,若是城里的铁匠铺子不趁手,也许要三日。”
“那就三日吧。”郑直道“二十八启程,朝鲜那边定的是三月初三在界河等着,误不了事就行。告诉底下人,丢人就丢家里,谁要是过了界河给朝廷丢人,俺不追究,国法也饶不了。”
众人赶忙应承下来。
“行了。”郑直善解人意道“辽阳是大城,诸位也不妨四处转转,只要夜里回来点卯就成。”
这事虽然是张荣挑的头,可多半是程敬撺掇的。这老小子此次跟来固然有风雨同舟的意思,可也想着大赚一笔,带了足足十驮马的货品。原本是打算去朝鲜大赚一笔,可显然到了这改了心思,想要多赚一次。郑直也断不了给对方塞银子,奈何赶不上这厮花的,听人讲,临出京又纳了一房。
孙环不过是替郑直找理由,不提他之前几十年攒的,光保国公府这一回,就用不上如此。至于金辅,人家是这条线的常客,程敬改变初衷,难保没有此人撺掇。至于吉时、杨琮?这差事是前程,这买卖是金银,二人这次也各夹带了两驮马的私货。
郑直不过就是做了一次顺水人情,给大伙销赃争取点工夫而已。当然,他也有私心。直到如今,郑直依旧没有想出一个对付四个国贼可行的法子。奈何事关重大,他不论是谁都不敢透露一个字,只能自个琢磨。可一旦过了界河,郑直的行程就是固定的,啥时候到啥地方,根本不是他能够轻易改变的。换句话讲,啥时候回来,也就可以掰着指头算出来了。故而,能多耗一日,他就可以多一日的工夫筹划。
众人确实不清楚郑直的心思,却对他的决定甚为赞同。只是苦了在旁边伺候的郑墨,打定主意,找理由今个儿夜里咋也不在后院守着了。不过出乎他预料,十七叔并未荒废,而是回到后院就让他去赵家送信,中午要去拜见姑母。
郑墨不敢怠慢,立刻带了新收的两个家人出了行辕,直奔赵家。墩子这次没跟着,而是被他派去守在了大陈线胡同家里。郑墨信得过做事干脆的金二娘,却信不过阴狠狡诈的凤儿。甚至给墩子留了话,若是凤儿不老实,就请金二娘出面打发了。
所谓的‘天长地久’、‘娶进家门’,郑墨彼时确实诚心实意,奈何时移世易。前几日,十七叔问他与李家的亲事如何了?郑墨立刻熄了让凤儿冒充李氏的念头,干脆回了一句“已经请家父退了亲。”
虽然十七叔并未再讲旁的,可是郑墨瞧得出,对方已经开始为他考虑亲事了。有十七叔在,女方哪怕是无颜女,却一定出身名门。相比之下,有几分颜色的凤儿,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姑祖母依旧没有见侄儿,让人传话,讲叔父身负皇命,不必分心。”
郑直点点头“就这样吧。”他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这才让郑墨过去。毕竟要继续停留多日,再不过去拜见七姑母,就要惹人非议。而结果也果然如同郑直预料的,甚好。
低着头的郑墨却道“侄儿从赵家下人那里打听到,如今姑祖父的两个庶子都被姑祖母养在房内。而那两位生了孩子的小娘,在姑祖母来辽东的路上,就被打发了。”
郑直皱皱眉头,这路数听着跟赵崔氏的路数很像,心里更加不喜。显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姑母虽然在赵家被欺负,却也学到了赵家的真传“晓得了。”
郑墨退了出去。
之后两日,郑直在后院高卧,行辕门口却热闹非常。辽阳乃是辽东大邑,却无法和关内各城相提并论,再加上沿途厘金税卡,关内的好东西在这里十分抢手。同样的,在关外炙手可热的人参,鹿茸,东珠等稀罕东西,在这里却随处可见。
以至于使团启程前一日,金辅发现了张荣、程敬等人的疏漏“这朝鲜地处边陲,可紧靠辽东。这里的人参、鹿茸、东珠,他们也有,卖不上价的。”
刚刚大赚一笔的程敬和张荣一听,赶忙求教,就连来找二人散心的郑直也有些好奇“那这是不是亏本了?”
毕竟程敬等人从京师免税带来的紧俏货物,在这就都卖了。按照金辅的说法,同样的东西,拿去朝鲜至少可以翻三倍。
“那也不一定。”金辅是阉人,心眼小,却也更加心思剔透,立刻道“辽阳也有朝鲜需要的好东西,比如毛皮,尤其是貂皮。这东西在朝鲜是乃是四品以上官员首选,那的贵女同样十分喜欢。宪庙老爷时,一张貂皮在那不过值一把锄头,短短三十年,如今在那边可以换一头大水牛。”
张荣和程敬一听,顿时有了精神,赶紧跑出去备货。郑直对身旁同样心动的郑墨挥挥手,让对方也去占便宜。自个则接过递给金辅一根烟“辽东地方千里,咋也不该只有貂皮一种紧俏吧?”
“确实。”金辅拿出火镰为对方点上“不止貂皮,各类皮货都有人要,不过貂皮最多,再就是马和牛。”
“原来如此。”郑直点点头,马和牛这两样,确实并不适合。哪怕是驽马,一个成人驾驭,也足可日行数十里。而金辅讲的牛则不是普通的牛,而是水牛。除了可以耕地,水牛角乃是制作弓箭的上好材料。朝鲜几乎每次来朝贡,都要请求购买“听人讲他们人人都是神箭手,不知真假。”
“自然不是真的。”金辅知无不言“不过,对于弓箭,确也有过人之处。”
他原本并不想跟过来,奈何一朝天子一朝臣,内朝尤甚。按照王大监的意思,这次务必要全程唯郑中堂马首是瞻,却也要将对方的一言一行小心留意。金辅对此是无可奈何的,好在昨个儿从朱大监处看到了最新的朝廷邸抄。皇爷为闻喜伯郑虎臣重新赐婚,于五月成亲。似乎意味着,郑中堂这次终于平安落地了。
也因此,金辅才撺掇程敬在这销赃,然后又在今个儿‘无意中’发现了几人的错漏,好心指点。而郑中堂显然已经有所察觉,不过金辅也不怕,毕竟他又没有啥坏心思。
可金辅以为的,只是他以为的。如今郑直看谁都不像好人,故而对突然献殷勤的金辅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加戒备。老话讲的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一路金辅都是能躲就躲,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反而进了辽阳就全变了。先是前个儿挑动程敬等人滞留此地,跟着今个儿又跑出来充好人。郑直可不相信金辅是刚刚发现张荣和程敬犯傻,那么金辅图啥?先抑后扬,拉拢二人?
而经过这一阵观察,还有孙环提醒,郑直发现吉时和杨琮似也有不妥,很可能也是哪家派来监视他的。这让郑直怒不可遏,毕竟不提杨琮,单单吉时这厮,上个月还凑过来表示投效。结果一转眼,就成了旁人的棋子。只是想到他给刘健的那张纸里也有对方的名字,就释然了。果然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二月二十八日一早,休整三日,精神饱满的赉诏使团启程。朱秀,郭振,张鼐等人再次率领一众文武相送。
面对朱秀请为辽阳留下墨宝的请求,郑直爽快答应,直接写了‘雄关如铁’四个字。
朱秀粗通文墨,顿时叫好。张鼐等人都是进士出身,也不得不承认,郑直的字着实功底不浅。郭振等人哪里看得懂,却立刻附和。一时之间,气氛热烈。
郑直谦虚几句后,与众人辞别,率领使团正式出发。
从辽阳出来时,使团的队伍再次扩充,都司派了东宁卫指挥一人,千户二人,百户八人率领军马四百骑兵护送使团。如此算上使团仆从,一共有近千人的规模,远远望去,遮天蔽日颇为壮观。
郑直却回望辽阳城,不免有些惆怅。没法子,他是出使,自然不能带着那两位锦炕招摇过市。于是就交给了朱秀代为照料,至于回来后要不要带回家……他还没想好。太太那里肯定不会有事,只怕消息传出去有碍观瞻。
不经意的抹抹嘴角,竟然又起泡了。奈何前方数百里除了军堡就是荒野,估摸着,这火只能到朝鲜才能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