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记事起就没有忘记母亲告诉自己是在茫茫大海上的一条颠簸的大船里降生的,经常来看望她的那个阿姨就是她们母女二人的大恩人。眨眼之间,三十七年的光阴将她变成了一个永远也摆脱不了负疚缠身的人:原本属于天生一对的雍贵鸳鸯,一个成了她的可求安慰,一个成了她无法启齿的无奈,包括贺东平,他(她)们三人俨然成了她今生或者来世都挥之不去的怀念与敬爱,不可忘怀。
屋子里吹进来一阵清风,被密云所遮掩的蔚蓝色彩也挣扎着从它的间隙中放出光彩,柔色的光芒在阴霾弥散的云端里越发的显现出它的无缺艳丽,窗外繁茂的枝叶在微风吹佛之下发出的婆裟之音愈显静谧,近乎凄冷的它乡孤寂也乘隙而入飘而近前,这样的感受是她从来都没有过的。‘也许身处独特环境下生活的人就会产生不同的认知和不同的释放吧’她在想:自己是在顽皮中长大的,无数次骗过了自持足智多谋的长辈;学业虽无成,成绩并没有输给同一时期的人;成人之后的天伦之乐同样也是无与伦比。
尽管只有短短的十年就受到了上天的惩罚,然而上天同时不也在眷顾着自己吗?难怪母亲要我去给一个曾经的老鸨祭奠慰灵、难怪娜塔雅阿姨在打击之下还能显现出少有的从容,这其中的自然之理多多少少也还是能够领略出一二来的,我为什么要动揺自己的信念?我为什么非要去受别人的控制?在直面人生的当今,一个已渐入中年的女人,一个始终都在摆脱困境的人,一个原本富于浪漫情调充满生机的人,我究竟错在了哪里?是既定的命运在捉弄于我?“不,这与我无干!”她坚决不让要损于己的思维就这么像流水似的向前推进,就因为这么一个闪顿,另一种忽隐忽现的思维马上就占领了她的心扉,即便今后变得更难驾驭,她也要用她的毅力去战胜最终的余障。
“不去管它了。”她的自言自语使得心境渐渐得以平静,在不知不觉当中有股奇妙的幻觉便取代了长时间的纷乱,一丝红晕又在她垂下一缕青丝的面庞上泛起,她随之现出了甜甜的笑意,这甜甜的笑嫣是从长久痛压之下挣脱出来的体现,是修复了自我痛殇、似是童年时期的美好向往如天使般噫语在梦境中再现而变的完美无缺。
是的,她还年轻,起码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亚力托夫会回来的。”一句美美地嘀咕之后她就孤芳自赏的摇了摇头算是自我解嘲。“你呀,睁着眼睛又说梦话了”虽然她仍然一直坚持这样的想法。
完全挣脱出云朵的蔚蓝色天空明净也很温婉,尽管还有些游走的浮云也只能作为它的陪衬,那明亮的光辉再也不用躲躲藏藏直接撒在了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地面的那张假条上,她平静地弯下腰去捡起了它,没看一眼就把它撕成两截才缓慢的走出房间,这才发现时间还早,“算了,算了。”
她在客厅的桌子上给孩子们写留言时,不知怎的,在她的面庞上显露出了一种捉摸不透的酸楚的表情,这个不经意的显现反而展示出来她的无缺娇美,她在镜子前逗留了一会,就去了西边的公墓。
孩子们见妈妈改变了原来的主意都向她说出了一大堆好听的话来,包括张妈都是如此,并且还向她许诺说:“等那边不打仗了,我也陪你一块过去。”娅琴的回答是:“那感情好,说话可要算话哦。”
这一年,先是小儿子波里科夫去了伊尔库茨克新创办的一所属中东部最大的士官学校,女儿也在母亲极不乐意的状况下于圣诞节前嫁给了当地一个木材商人的儿子。迎娶的那天,咬着牙的娅琴是在佯装笑脸、万般无奈之下眼睁睁看着满心欢喜的女儿坐上了吹吹打打的花车,因为对方是个跛子。
回到屋里再也忍不住的她就抱住了自今以后独与做伴的刘妈失声痛哭起来,惹的刘妈也莫名其妙的与她一起老泪纵横。
哭了好久,刘妈才拍着她的后背说:“索菲娅去了他们家是不会受苦的。”她哪里知道,娅琴正承受着多重抗争不了的种种原故和屈辱:就在她苦口婆心的劝导不以为然的女儿要慎重考虑这桩婚事的当口,坐实了叶列维斯基为‘托派’的残余,它验证了娜塔雅之前的推测:他可能回不来了。
随后她就被无理由调离了原来的岗位,由物资副总管下到了车间,穿上了工装。尽管在厂部的会议讨论时有不少人提出了反对意见,最终的结果还是无力回天的。重压之下的娅琴最终失去了对女儿嫌贫爱富完全说不的勇气,开始担心起自己在未来的黑暗里还能不能驾驭她的幸福、会不会导致女儿生成逆反?最终她还是屈从了她的浮生逻辑。
仍在抽泣当中的她松开了刘妈说:“我对不起她死去的爸爸。”
在被动下到车间劳动中的娅琴时常还会受到平时搭讪不上她的那些把上帝挂在嘴边的‘清道夫’们的恶意诽谤和刁难,更有甚者还变着花样进行恶语相向:这些人会趁着她在弯腰时把唾沫吐在她的背上、有意无意间就用胳膊肘去蹭她的敏感部位,一旦遭到她的怒斥,这帮无赖反而会大言不惭的说出一些让她更加受不了的污言秽语;平时某些积极分子还有意把加工好的部件在她面前摔在了毛坯件上,反诬是她的所为,以此用以倾泄痴人遥不可得的淫邪之愤。
实在看不下去的罗卡岬只好把她派到了正在西扩的建设工地上,这距离,与她的家只有一墙之隔。
繁重的体力劳动并没有改变娅琴爱清洁的习惯,每次收工她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先是把胶靴上的泥灰洗干净,等水缸里的浑浊平静到如一面镜子时就会对着它把散落的头发重新拢好才觉着满意。即便她精心地这么做了,再绕上一圈走出工厂大门回到家中时,风干后的胶靴上留下的白色印渍如同地图那样反而更加难看。
在一年不到的光景里,她的身体在咬紧牙关完成超负荷活计的同时也明显的垮塌下来。
米加维也夫和几名骨干分子不忍心见到面色已近废旧报纸模样的娅琴尼娜,他们先是说服了罗卡岬,然后又冒着会被降职处分的风险联名越级承送了要回英雄妻子的请求,目的就是争取在严寒到来之前让她重新回到车间里来。
心存感激的赵娅琴也和这个国家一样由进攻回到了原始的防御,国和家的整个神经完全被紧绷起来。
在“一切为了前线”的口号鼓动下,青壮年多半都积极响应号召,报名参军、奔赴前线。大后方的人们也是团结一致、加速生产,不少妇女和儿童也加入到了生产第一线。
波里科夫恰巧在国家艰难的岁月也是娅琴倍感孤独的日子里获得了特殊的探亲批准,回到了妈妈的身边。当他得知姐姐出嫁一事后就像他父亲当年说话的口气说道:“这没什么,何况现在又是非常时期,我明天就去看看她。”“她现在很少回来,就是回来也和我说不到一块儿了”娅琴在小儿子面前倾倒了苦水。
军校的生活给了他十分的自信:“妈妈别再难过了,我会和她好好说的。”当晚他还特意让刘妈歇着,自己动手为两位老人做了一顿可口的晚餐。
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后的他没有如实将姐姐用偏执思维说出来的一大堆不中听的话告诉母亲,他只是说:“姐姐最担心的就是您了。”
很少流出眼泪的娅琴在小儿子的假期结束时哭的比她受委屈时还要伤心,她真的害怕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现状影响到儿子的前程。
正在车间里埋头清理杂物的娅琴被一名女工告知:“娅琴尼娜同志,领导让你赶紧把衣服换了,这就去会客室。”惊与喜,忧与怕瞬间就就将她死死控制,以至于起码的‘谢谢’都没有对来人表示出来,片刻之后,她才翻着两眼机械的说出:“我这就过去。”就在她换衣服的几分钟里,差点没被她忽然到来的高兴念头给吓瘫了,‘听那口气,莫非是亚力托夫回来了!?’然而,来者是一位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通过介绍才知道来者是一位新调任远东地区共产国际的负责人,他开口就赞扬了赵娅琴女士对共产主义做出的贡献,娅琴却警惕的回答道:“谢谢您的夸奖,可我什么也没做。”那人听了便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并且左右顾盼的说:“瞧瞧,瞧瞧,我没说错吧,英雄的妻子就是不一样。”她咽下了第一口苦水,静候着他的后话:“娅琴尼娜同志,你就不要谦虚了,你送走的那两位同志都是共产国际的栋梁,他们现在已经发挥了作用。”“那也只是受了华联会的委托,他们知道我有一个朋友在火车上工作,方便一下别人而已。”“很好,”来人把话锋转到了眼下:“这些我们都知道。听说你在工厂里还是一位多面能手,还是义务劳动的积极带头人,只是没想到你把我们的语言说的也是这么流利,所以我想对你说,有什么需求想要对我说吗?”娅琴扫了一眼在座的几位领导咽下了第二口苦水,她摇着头,硬挤出笑脸回应了一句:“谢谢!我什么要求也没有,现在挺好的。”就因为她说了这么一句任性的话语,这位红色政权领导的到来没能给她带来任何改变,之后的命运转变是伴随着又一个春天来临之际,奇迹就像是上帝为她率先做好了安排。
和往常一样,她在每台机器前摆放好等待加工的毛坯件后就去了材料间核销领料单,一个小时过后再开始收回加工好的部件送入库房等待验收,周而复始的负重工作使她没能注意到大车间里出现了与平时不一样的现象,也有可能因为不能停歇的大型机械发出的轰鸣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只顾埋头拉着装有加工部件的木质架子车,在经过围成一圈的人群时,一根曲轴滑落在地面上发出了声响,她赶紧停下来拾起了那根曲轴就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它,仔细看了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原处。
她的这个小小举动被正在说话的那位领导全都看在了眼里,他用拿着烟斗的手指了指重新拉起架子车的娅琴向新任车间主任米加维也夫问道:“怎么能让一位女同志干这么重的活?”同时乜了一眼身边的普利科维奇,他不敢延迟的说:“这是她自己提出来的。”“他说的是,”普利科维奇赶紧插上了一句:“她是华人,是嫁到这里来的。”这一回,米加维也夫咬了咬牙不失时机的补充道:“她的丈夫是在制造驱逐舰时牺牲的。”这位领导人听了这样的话之后就眯起了眼睛,他吸了口烟过后再一次测过脸去看着拉车人的背影说了句:“那就更应该做好宣传工作。”之后就继续接着原来的工作话题。
如果娅琴那时抬起头来看一眼的话定会吃惊不小,那位说话的领导并不是一般的领导,而是这个国家受人爱戴的最高统帅——约瑟夫-斯大林!在报纸上她是见过照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