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也只是即兴说说而已,现在看来恒昌在这里的变化还真是很大的:原来和其他孩子总是玩不到一起,这样的坏毛病来到这里居然完全颠倒了过来,基本上但是他跑出去主动找别人玩了,大多孩子也都愿意和他在一起,在外面有时还粘着别人了,在家里就粘着他二娃叔,跟在他屁股后面问这问那的,傅二娃不但什么都跟他说,还乐滋滋的在张强面前说起了开心话:“他要是我儿子就好喽。”说的张强只得陪着他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后来他还发现,儿子跑出去和别人玩耍时,不仅仅只是躲猫猫和玩泥巴那些事,他还教别的孩子说起了半生不熟的俄国话来了,这的确让张强有些匪夷所思;他问二娃:“你觉着这孩子长大后能做些什么?”“一把好手”没有停顿二娃就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张强也是立即就予以了回应:“一把好手,一把什么好手?”“手艺呗!?”“手艺?我没见过他做过什么像样的玩意,怎么就说他能成为手艺上的一把好手?”张强笑了。
二娃见他这样,就把话给说开了:“我本来也是准备告诉你的,别看他这么小,每次在玩沙子时,他都在照着你做沙箱时的样子在模仿,有时还拿着小榔头把浇出来的毛边敲的一点也没留下,这可没人教他,我看他那副认真的模样,就一直没有说过他,怎么,你一点也没有见到过?”张强摇了摇头说:“没有,这也说明不了他就会……”“哎,不是小弟我说你,人常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才六岁,做事能这么认真,我看一准没错”二娃得意忘形的抢了大哥的头。
张强听了虽然嘴里不说,可是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的心里一定是乐不可支的,这时二娃又开口了:“高兴了吧,我说的都是实话”说完还在他的残肩上轻捶了两下。
从这以后张强便开始对儿子的耐心细致进行了观察,渐渐地他就发现了一些令他‘诧异’的现象;只要他单独或是和其他孩子在一起时遇到穿戴整齐的,他就会表现出十分拘谨的样子,看似很有礼貌的样子,实则就是个木头疙瘩,这时他就会缓而慢的把正常该说的话给说反了。对此他还特意带着儿子去了几个官方场所,结果都是一样,对于这些张强并没有对他进行说教,他认为他现在毕竟还是个孩子;可一回到干活的场所,或是与周边的穷孩子们凑到一块时,他的表现又是那么的灵活如初,说话也恢复了流畅,看着他的样子,前后俨然判若二人。
有那么一天,几个孩子正在门前的空地上玩着火柴棍的游戏,玩的满头大汗的恒昌刚坐下来,旁边一位胖乎乎的小姑娘就蹲在他面前问他:“大昌,”——孩子们都这么称呼他——“你怎么会说外国人的话呢?”他口喘热气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在那里都会说这样的话。”她又问:“你喜欢这里吗?”“喜欢,我真的好喜欢这里。”张强隔着窗户见到儿子眉飞色舞的样子,心想:他果真喜欢上了这里。这时,另一个略小一点的男孩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那你还回去不?”张强赶紧摒住了呼吸,只见儿子神情漠然的对他们说:“这个我也说不好,反正我是不想回去的。”胖女孩和那个小一点的男孩子不约而同地拍起了手说:“好哦,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玩喽。”“我也想天天和你们在一起”恒昌在说这样的话时脸上还表现出了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无奈表情。
他担心孩子们在地上坐久了会生病,就想把他们喊回屋里来,从拐弯处又跑过来一个孩子向他们建议道:“我们去东胡同那里找狗剩他们一起玩去好不好?”于是坐在地上的三个孩子全都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到了院墙外他们就相互搭在了一起,望着他们的背影真是可笑极了:恒昌在中间,右手搭在胖姑娘的肩上,左手搂着男孩子的脖子,男孩子的右手钩在恒昌的掖下,胖姑娘的左手紧紧抓住恒昌的棉衣下摆,恒昌的背影显得有些细小,三个孩子就这么一歪一扭的向前晃着,小一点的那个男孩手里拿着栓有一根草绳的小木棍跟在后面不停的挥舞着它,嘴里还喊着:“驾,驾。”谁见了,谁都会觉着挺心疼人的。
随着他们的背影消失,他张强的笑靥也随之收拢,像根木桩一样杵在那里若有所思的难免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当他的眼光重又停留在正忙着添加柴火的二娃时,儿子和他在一起劳碌的身影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可以说他就没见到过儿子有叫过苦与累的表现,除了那天和他在一起抱着五斤多重的‘大列巴’;一个不经意的念头飘然而至:难道这又是一个苦根不成?
二娃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朝他走了过来,有些拘谨的向他询问道:“这几天没见你说,我也不好问,那事有眉目了不?”
张强如实的告诉他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急,我都把亚力托夫和罗波夫二位搬出来了,可是馆里的大使说:万督办的军需官告诉他‘他的长官不是太喜欢俄国人’,让我等等再说。”二娃挠挠头说:“现在咋还和以前一样难。”“慢慢来吧,办法总是会有的”张强现在也是一筹莫展。
二娃想着自己又给大哥带去了难题,就把话绕到了恒昌的身上:“听你说,娅娅在那里都读了书,你不打算也让大昌在那里读书呀。”张强说:“尽量吧,就不知道他以后能不能跟得上。”“这小子不错的,我看没问题,不读书不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这可是我们老祖宗说的。”
“那你又不想让他成为手艺人了?”张强打趣的问。
“哪里,能读书当然更好了,”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红的继续说:“如果他愿意跟我干的话,我就会竭尽全力把他带出来。”
张强开心的说:“那就谢谢你啦。”二娃听他这么说就跟他急了:“你千万不能对我客气,若不是念你对我的好,我还不一定能支撑到现在呢。”这时进来一拨买杂物的人,他俩才终止随意说说。
张强委托黑蛋帮忙找来两名能干的壮工辅助二娃,他便腾出时间继续在城里奔走。然而不搞清楚那栋成为他心病的小白楼终究也不是个事,让他觉着奇怪的是:自从他来到这里就没再见过那栋白楼的大门敞开过,更不用说还有人进出了。这一次,他鼓足勇气也没有从领事馆里的那位‘熟人’的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
就这个问题,那人只是对他耸耸肩,除了摇头什么也没告诉他。
他心情沮丧的回到工厂时却意外的收到了阿芳发来的电报,内容只有二个字:速归。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也是很想她了,只是不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急事,一阵莫名其妙的慌乱总是会有的,他把那份电报帖在胸口上捂了很久。
临行的那一天,二娃手足无措的看着他大哥收拾东西,万语千言都骨鲠在喉地聚在一起,说出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在这里等候你们早日归来,那里终了不是我们的家。”
他的肺腑之言触动了张强的初心,瞬间就在他的胸腔内产生出一波震颤,他何曾没有这样想过!原先他是准备将这里的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以后再离开这里,可是现在的局面还没有打开就这么匆匆而返,又把这担子压在了二娃身上,他担心他以后还能不能扛住,哪怕他能维持现状,下一步也就好安排了,这些想法他又不能提前对他说出;他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盘算着尽量不让他发觉是在安慰他的话:“我会的,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到这里。黑蛋是个很不错的人,闲时经常和他多聊聊,他的性格很外向。”他知道,现在说得越多,给他留下的压抑就会越大。
二娃这时竟然如同孩儿一般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句:“我全都听你的。”张强把包袱提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无意间暼见了站在门边文丝不动的恒昌,就随口说了句:“儿子,你都准备好啦,那还不和叔叔打个招呼,时间不早了,还有大爷那里呐,我们不能让别人等着我们。”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从儿子的嘴里竟然冒出了这样的话来:“我不想回去。”张强顿时就被他的话给弄懵了,他朝二娃看了一眼后又重新问道:“你,你刚才是怎么说来的?”恒昌撅着小嘴声音不大的说:“我想和傅叔叔留在这里。”
“这……”张强这回可是盯着二娃看了。
二娃一脸无辜的样子和大哥对视以后就急忙蹲在恒昌的面前说:“不能这样,你不回去,你妈可就要着急了。”
“爸爸不回去,妈妈才会着急呢”说完还乜了他爸爸一眼。
“胡闹,快点拿上你的东西,没有时间了”张强不耐烦了。
这个平时闷不做声的儿子倔强的顶了他一句说:“不走,不走,我就是不走。”这下可把张起给惹毛了,气鼓鼓的张强竟然没有对他发起火来,而是耐着性子假装生气的说:“那好,我也不走了”说着还有意将手里提溜着的包袱扔到了炕上。
恒昌竟然高兴的一头扑在了他的双膝上说:“妈妈要是能来这里那就更好了。”
这下可把张强弄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这真是让他爱也不是,气也不成。他便暗暗地琢磨着:‘不能再这样由着他了,时间不等人’于是他又强颜作笑的哄着他说:“儿子,我们明年春天还会来这里,那时你还能给叔叔、大爷带些好吃的过来,你说是不是?”他本以为小孩子家的,哄哄就过去了,先把他带走再说,末了,他还装模作样的又去摆弄起了他的小包袱。
恒昌不乐意了:“我不回去,傅叔叔都和我说过了,他要教会我写字、炼铁、做模具。”张强一听,猛然就向二娃投去了极其复杂的目光,二娃也是莫名其妙的望着他,心想:坏了,这下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与此同时,张强还是发火了,他转向儿子说:“好啦,小孩子不听话以后还怎么得了!”孩子的自尊心往往就是这样被自己的长辈们不屑一顾。
“不走,就是不走!”这下儿子和他彻底的较上了劲,说完就抹着眼泪转身就往外跑,刚跑出没几步就和闻声跨进门来的老者撞在了一起,若不是老人扶住了门框,非被他撞翻不可;再加上二娃眼疾手快的上前一把抓住了他,才没有酿成惊心地误患。
他把恒昌拽靠在自己的身上,用仅有的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以这样的方式在安慰他,因为此时房间里的安静已经让人受不,只有孩子的梗噎声。
二娃愁眉苦脸,两难的看着张强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了,张强也是十分无奈的将手中的包袱再一次的摔到了炕上长叹了一口气说:“这都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不让我顺汤顺水的做完一件事。”他这一急,连说话的内容也不顾忌了。
偏在这时,恒昌又在那里抽泣的哼着:“我不想回…回…回去嘛。”二娃这时彻底没招了,他实在不忍心就这么看着这样的场面,就蹲下身来掏心掏肺的豁出去向张强央求道:“大哥,你就让他在这里玩玩吧,我和大伙保证不让他遭罪受屈。”老者也在一旁附和着:“是啊,见这般情形,老朽也做保证。”
“也好,也好,”张强被弄的思维浑沌,只得想让自己先得到一些缓解;他凝视着既忠实又可靠傅二娃,突然做出一个双手抱拳的动作说:“那就多谢了!”
二娃一见这样急忙腾出手来不断地揺摆着说:“大,大哥,你千万不能这么说,这样会折杀我的。”
张强没有再作回答,而是将孩子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像是从没有见过他似的仔细的端详起来:‘他长大了、懂事了,瞧他眼里那股不服气的样子,和我小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也好,强行的结果还不一定会是什么样子。反正爸爸不久就会再来这里,可你不会知道,你妈妈见不到你回去又该有多么难过。’想到这里,他最终还是在孩子面前做出了让步,从他嘴里艰难的只挤出了七个字:“在这里要听话,啊!?”直到看见儿子真正露出笑脸时,他这才放心而去。这位既不相信菩萨,也不信任上帝的人,却在一路颠簸的路途中并没有忘记为他的孩子祈福、保佑。
可是,菩萨和上帝,它们都没有告诉他:这次与儿子的分手,就是他们父子的最后诀别。当他土头灰脸、形容枯槁的回到伯力家中时,阿芳心疼的都不忍心再和他说事了,她手忙脚乱的为他冲了杯糖水,让他躺在长椅上,只是没见着儿子的影子,难免焦虑的情绪就挂在了脸上。
起初她还以为是把他落在了后面,还不时的跑过去开门看看。后来张强把事情的原委详实在对她陈述时,她就已经立在那里如同木人一般,待她的眼睛能够转动时就紧盯着张强咬牙切齿的在心里诅咒着他:你简直就是个魔鬼化身。
若在平时,出现这么天大的事情,大吵一场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当她诅咒过后,吓人的面色也恢复了如初,这时她又暗自庆幸儿子没和他老子一起回来了:她不想再让一个还未满七周岁的孩子再一次和他在河湾野岭间颠上个七天六夜的,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含在嘴里的话现在是一句也不想多说了,就连那期盼已久的激情也在不知不觉中没了一丝知觉。
张强没见她说话,肯定以为她是在为没见到儿子生着闷气,就宽慰着她说:“你就放心吧,他在那里也不会差到哪去。”
一杯热糖水下肚后,身体暖和了不少,他就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了哈城那里的事。
阿芳也不知在听还是不在听,冷不丁的说:“你去洗洗吧,我去工厂。”说完随手就披上了大衣,在她系头巾的时候,张强暼见桌子上有份报纸,就对她说:“不错不错,关心起大事了。”阿芳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丢下一句:“娅娅看的,忘了告诉你,最近厂里有点不正常。”随着房门的一声闷响,屋子里顿时就安静的出奇。
一觉醒来,张强这才觉得上午回到家中时的舒服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天,已近黄昏,灰蒙蒙的像是有一场好雪。
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想做些事情让她们回来有个惊喜,也不知怎么了,就感觉有一种状态让他就是不愿去触碰他平时喜欢做的一些事儿。儿子的事?阿芳在生气?娅娅在学校又欺负别人了?叶列维斯基?……,都不是。
他无聊的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那份报纸,断断续续地读着自己认识的字母,上门像是说仗已经打赢了,又像是说仗打得没完没了,他自己也笑了一下后就把报纸扔回了原处,靠在椅背上养起神来。不一会,他惊诧地直起腰身喃喃自语的说:“不对,应该是工厂出问题了。”他回想起刚才在做梦时还梦见了很多人在一起打架,还有警察。
他赶忙穿好衣服,还没迈出几步,房门就被打开了,方姨抱着刚会说话的赵褔一见到张强就“爸爸,爸爸”的叫个不停。张强眦着嘴连跑几步从方姨手里接过了小儿子,又是亲,又是抱的,片刻之间他就变得和娘儿们没什么两样了。
回到家中的阿芳仍然怨气未消的说:“孩子大了就不会这样了。”张强“嘿嘿嘿”地笑着答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瞧他开心的那样”方姨给阿芳送去了暖心的话语,阿芳欲言又止的对她显露出认可的笑颜。
直到晚饭后,张强才找到机会问阿芳:“你在电报里什么也没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斯洛莫娃让我发的。”她的回答不禁又让张强的神经紧绷了起来,他早就不愿她再去那个地方,他问的很小心:“你…你去她那里了?”阿芳白了他一眼说:“都什么时候了,还问我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