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丑话说在前面,我并不看好你。这件事背后牵扯的利益太大了,大到你我都无法想象。文兴海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推,说明他背后有人,而且这个人,能量不小。你拿着我这份证明,想在这件事上翻起什么大浪,难,太难了。”
说完,他也不等陆江河回应,径直站起身,踱步到办公室角落里一个上了锁的老式铁皮文件柜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地试了好几把,才“咔哒”一声打开了柜门。
柜子里塞满了各种牛皮纸档案袋和厚厚的报告,纸张都已泛黄,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陈敬之弯着腰,在里面翻找了好一阵子,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什么。
终于,他找到了目标,小心翼翼地从最底下抽出了一个厚实的牛皮纸档案袋。那袋子因为年代久远,边角都已磨损,封口的麻绳也断了一半。
他拿着档案袋走回茶几旁,郑重地将它放在陆江河面前。
“你看看这个。”
他指着档案袋,神情严肃地介绍起来:“当年沈书记叫停项目后,我们课题组并没有完全停止对荣平地质情况的跟踪。这袋子里,是我后来几年带学生做的一些补充勘探和数据分析。除了你刚才提到的地质结构不稳定、存在断裂带和滑坡风险之外,荣平还有一个更致命的问题——地下水系。”
“荣平矿区下方,有一个非常复杂的岩溶承压水系统。这个水系统,就像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海绵,直接连通着下游的江州水库。”
“当年的报告里提到了这一点,但因为数据不全,只是作为潜在风险列了出来。但你看这里,”他抽出其中一份手绘的地图,指着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的线条,“我们后来的研究发现,这个承压水层的规模和活跃度,远超我们最初的预估。”
“一旦重启开采,哪怕是最轻微的爆破作业,都可能导致岩层破裂,矿区的废水、重金属,会像墨汁滴进清水里一样,在几个小时内就污染整个江州水库的水源。那不是塌方,不是爆炸,但后果,比那两样更可怕,那是断了全江州几百万人的生路!”
陆江河的心猛地一沉。
他接过那沉甸甸的档案袋,他解开绳子,将里面的资料一份份拿出来。
正如陈敬之所说,这份资料明显有了些年头,纸张脆弱,但内容详尽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有手绘的地质构造图、有密密麻麻的钻探数据记录、有水文分析报告,甚至还有几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岩心样本的断裂剖面。
他将其中几份关于水文分析和村民健康调查的报告递给身旁的沈文静,示意她也一起看。
沈文静接过,仔细地翻阅着,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陆江河看得极快,也极认真,他越看,后背的寒意就越重。
陈敬之看着他凝重的表情,再次开口,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告诫:“小陆,我把这些压箱底的东西都交给你,是希望你能明白,你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荣平县的事情,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复杂。这不是你凭着一腔热血,喊几句口号就能解决的。我提醒你,凡事,一定要多多小心。”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还是决定把话说透。
“我知道,你心里装着那十几万户百姓的身家性命,这很好。但有时候,如果真的力有不逮,要懂得保全自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这样的人,比一个项目,甚至比一个县的得失,更为难得。不要过于沉溺其中,把自己陷进去,那就不值当了。”
陆江河缓缓抬起头,将手里的资料小心翼翼地放回档案袋里。
他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激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冷静。
“陈教授,您放心。”他开口,声音平稳而有力。
“我不是那种认死理、冥顽不化的主儿。伸张正义固然重要,但我也明白,不能为了所谓的正义,就一条道走到黑,把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搭进去。我身后,还有老婆孩子在等我回家吃饭呢。”
他说着,看了一眼身旁的沈文静,眼神里满是温柔。
这话让办公室里紧绷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陈敬之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他看着陆江河,又看了看沈文静,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哈哈,好!说得好!”他对着沈文静竖起了大拇指,“文静丫头,你可真是有福气啊!找了这么个好丈夫!”
随即,他又把大拇指转向了陆江河,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
“小陆啊,你这个人,让我很意外。有你这个年纪少有的正气和担当,却没有年轻人的迂腐和莽撞。知进退,懂取舍,能屈能伸。说实话,你这种性格的人,现在可真是少见咯。”
陈敬之感慨道:“这种人,在官场上,才是最吃得开的。不过,就算不做官,去干别的,也绝对是人中龙凤。可惜了,你要是来我们教育系统,不出十年,至少也是个名牌大学的教授。”
陆江河闻言,也笑了起来,他知道这是老教授对自己最高的褒奖。
教育和政治,看似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但在识人用人这一点上,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陈敬之在教育系统浸淫了几十年,阅人无数,他的这番评价,分量极重。
“陈教授您过奖了。”陆江河谦虚地回应,“我这点道行,在您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了。您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坐镇书斋,却能洞察风云。今天听您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行了行了,咱们俩就别在这互相吹捧了。”陈敬之笑着摆了摆手,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站起身来。
“我马上还有两节课要上,就不跟你们多聊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们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就可以先回去了。后续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随时给我打电话。”
陆江河和沈文静也立刻站了起来。
陆江河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陈敬之的手。
“陈教授,今天真是太叨扰您了。”
“不叨扰,不叨扰。”陈敬之用力回握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期许,“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