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薄,齐郡邹平人,我是一个铁匠。
大业五年,仲夏的某个夜晚,欠我一笔铸锅钱的刘麻子,来到我的铁匠铺,带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说是想用它来抵账。
我看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颤颤巍巍捧着那还布满黄泥的剑鞘,我想了想,问道:“哪来的?”
“我下河摸鱼时捞上来的。”刘麻子一笑,就露出了满口参差不齐的黑牙:“狗娃儿要去修运河了,我想在他临行前让他吃顿好的。”
“摸到了么?”我闻言放下手里地铁锤,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运气不好……”刘麻子回答这个问题时,语气不免凄凉:“我是个没用的爹……”
“是没用,但没用的是摸不到鱼的刘麻子,不是狗儿的爹。”
“……”听闻此言的刘麻子,先是一愣,旋即轻轻抽了抽他那发红的蒜头鼻:“王哥,要不你容我缓几日……”
“等着。”说完我便来到水井旁,将里面用篮子吊着的羊腿给取了上来。
“拿去。”羊腿被我丢到刘麻子怀里,接着我又霸道地从他手中夺走长剑,将其扔进了一旁的铁料堆里:“钱账两清,滚蛋!”
“王哥……”刘麻子捧着羊腿,脸上的神情让我只觉浑身不自在。
“滚吧!”我也说不上是如何不自在,只是此刻我脑海里闪现的,是狗娃幼时来我这儿帮工时,一口一个“王伯伯”叫着,娃儿是好娃儿,可惜……
世道却不是个好世道。
是夜,没了晚饭的我躺在床上饥肠辘辘,好半晌才睡着。
谁知那晚我在梦里见到了一个头发灰白,胡须黝黑的老道人,他说他叫张角,出身在东汉年间,号大贤良师,天公将军。
“你是天公将军,那我还是知世郎呢!”——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从我嘴里蹦出来,但那老道听完,却是哈哈一笑:“哦……失敬失敬……”
嘿?
这人还怪有礼貌!
翌日,我从梦中醒来时,天色渐明,而我也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的来到小院的生铁堆旁,拿起那把刘麻子从河里捞上来的古剑,想着将其拔出来,悄悄成色。
可我试了几次,却始终拔不出,最终无奈,只得暂时作罢。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日,狗娃子来向我告别。
“王伯,我……我来跟您说一声,我马上就要走了,去服徭役。”那孩子见到我,便挂上一副憨厚的笑容,说话间,更是将一小包粟米放在了小院的石桌上:“羊肉……羊肉好吃……”
说罢,这还没等我开口,便匆匆忙的离开了。
当晚,我又做了个梦。
还是那个老道人,他对我说,狗娃子不会活着回来了。
我听完气得不行,刚想破口大骂,结果整个人瞬间从梦中惊醒。
“唉……”
我坐在床边,借着月光扫视自己空荡荡的房间,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了挂在门边的那小半包粟米:“这孩子路上怕是要饿着啊……”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周遭偶尔会生出一些小小的风波,但我一个铁匠,有手艺,是以虽然平日里总会有些麻烦上门,但我倒也都能应付得过去。
直到来年的春天,与狗娃子同去服徭役的二虎从南边儿归来,刘麻子才从儿子这个如今断了一臂的好友口中得知:人已经没了。
“一场大雨,工头儿让他去查看河里的水位,不知怎的……落水了,没人救——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路浮沉挣扎,直至最终消失在河面。”
二虎说到最后,对刘麻子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表情麻木道:“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干活时因为这个分了心,被石头给压了。”
“修河堤……怎么会有大石头呢……”刘麻子听完二虎的话,口中开始反反复复念叨这一句。
“我听说将来皇帝的大船要从运河上过,贵人们便想着将码头修得气派些,好讨他欢心。”失去了一条胳膊的二虎,闻言耐心解释道:“刘叔儿……如今的世道就这样……”
世道,又是世道。
我从围观的人群中退了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那晚,我又做了一个梦。
“乱世要来了。”叫张角的老道人,这回表情分外严肃:“小子,你得做点儿有用的事!”
“我是铁匠,”我闻言木讷回道:“铁匠打铁,就是有用的事。”
“接下来,会死很多人!”
“我是铁匠,”我闻言重复了一遍:“铁匠只会打铁,就像皇帝只会当皇帝,这是……天命?”
“你知道躺在你那锻炉旁的那把长剑,是用什么打造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
“他是老夫当年在起事前,跑到荥阳,从一处荒野中挖出来的——它是一把锄头,是吴广(最先动手)用来砸死秦校尉的锄头!
天命?
天命?!”
老人越说越激动:“秦奋六世之余烈,一统六国,天下无敌!
可是这样无敌的帝国,不也还是没经得起那把曾扬起无数尘沙的一锄头?!”
“那你为什么心心念念要去找那把锄头?” 我闻言当即反驳道:“不还是要求天命?”
“你难道不觉得,用这把凿塌了大秦帝国的锄头,打造出一把剑,然后用这把剑割开四百年强汉的咽喉,为那些已经穷途末路的万众生民劈开一条生路……”
老者说到这里,双眼深深望向我:“这……才是值得让你我豁出性命去做的事啊……”
“我……”
“贫道打造的这把剑,名为天公——可赐名非为‘天命所归’之意,而是……天下为公!”张角见我语塞,于是直接拔高了音量:“王簿,老夫问你,你是想一辈子就当个打铁的,还是说,试着挽救一下这即将惨绝人寰的世道?!”
世道,又是世道!
我刚想回话,眼前景象却突然改变——映入我眼帘的,是头顶的房梁。
“喔喔喔……”屋外传来鸡鸣。
旭日东升,我来到院子洗了一把脸,接着坐在石桌旁,望向院门。
一年以前,有个叫狗娃子的孩子在那儿向我告别。
我没救下他,甚至因为一时犹豫,让他在送死的路途中还饿了肚子。
“他娘的……”
骂完这句脏话,我来到那堆铁料前,从里边儿找出了那把诡异长剑。
“次啷儿!”这一回,原本我怎么都拔不出来的长剑,竟是被我轻轻松松拔了出来。
“呼……”
我看着这把精美的长剑,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把由凡铁打造的兵器,历经四百余年的暗无天日,谁曾想,再出鞘之时,锋芒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