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连三的事端冲击下,一开始的顾家风波得以渐渐平息,但顾榴石私下仍受到不少指摘,只是众人碍于顾家的权势,不敢明说罢了。
云端坠落,顾榴石受到的非议从未断过。更何况,他不避风头,在顾漆连被贬出京后还高调出入各大宴会,简直让人不齿。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顾榴石前脚刚走,顾大姨母就气得直拍桌子,那架势简直要把桌椅拍散架一样。可她又不能做主真捆了顾榴石关禁闭,只能更加用力地拍桌子发泄怒火。
偏偏顾三姨母的风凉话飘来:“谁叫大姐当初要保着漆连姨侄的家主之位,你啊又能奈家主的胞弟如何呢?饶是我不混男人家的宴会,都能想象得到别人到底是请他赴宴,还是瞧他的笑话瞧咱们顾家的笑话啊。这榴石姨侄也是,从前也没见他多爱往外跑,谁知道是真赴宴还是又——”
“你也闭嘴吧,怎么越老越跟个长舌夫一样。”
“嗨哟大姐你没老糊涂吧,真话难听你不爱听也算了,反正咱们谁都管不了他。真是对不起我死去的二姐,哎可怜我二姐走得早,这二姐夫又是个不管事的,好好的孩子都成了什么样。”
顾三姨母的嗓门大,半个院子都听见了她嚷嚷,却没人敢抬头。
今年的秋猎推迟了些。
只因京郊奇旱过后,又在近日骤降了几场连阴雨。这样一来,京郊那几县本就因前期干旱而开裂的田地,在被雨水泡过后泥泞不堪,刚刚补种的冬麦种全部发了霉。更糟糕的是,玉带河的一条支流因连日暴雨决堤,冲毁了下游三个村落,上千流民拖着夫儿往京城方向逃来。
好巧不巧,顾府有片占了半座山的庄田,就成了流民的一个落脚点。
先前大旱之时,顾府便有财力和准备,临时启用了部分水渠从远处河流引水,因而田中稻穗保了大半。但此次的流民过于刁蛮,不仅大量聚集在庄田外趁夜偷割那些未倒的稻穗,竟还把田埂挖开,想引洪水淹地。
由此顾府长辈聚在一起议事,讨论如何处置流民问题,意见纷纷。
“听说西坡的水稻被踩得稀烂,田垄里还发现了带泥的破草鞋。”顾三姨母将手中茶碗重重磕在案上,目光直戳顾榴石,“榴石姨侄你本是没资格进祠堂来的,但生事流民中有刺头便是借着你败坏家风的名义,混淆视听肆意毁田泄愤,你可知罪!”
“三姨母一口一个听说,可有亲自去探查一番再做结论?不然您又何尝不是在混淆视听。”
“放肆顾榴石!这是你和长辈说话的态度吗?你给顾府丢了多大的脸,我们不予追究你就当没这回事?”
“三姨母定要揪着此事不放是吗?”
“是你不守男德,不知闭门思过,我出去都害臊。”
“那三姨母可以不出去。”
“诶诶诶!别激动三姐!使不得!”顾四姨母见事态不对,眼疾手快地扯住了顾三姨母扬起的手臂。
“都给我闭嘴!吵吵嚷嚷!”顾大姨母连拍两下桌案,制住众人。
〈〉
和罗予青的事东窗事发后,顾榴石自认躲避不是办法。除了先前状若无事般故意出席各个宴会,直面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这一次,他决定在顾府内也替他的阿姐重拾威信。
这是个好机会。
既是流民,又怎会知道我的丑闻,难保不是有人借机生事。
理清思路的顾榴石直接带了几个侍卫前往庄田外的流民棚查探。阴雨绵绵,简陋的棚子无法遮风挡雨,里面还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幼儿的啼哭。颤巍巍的老头见顾榴石走进来,连忙扑跪在地上:“公子求您别赶我们,我们实在是没活路了……决堤后家里不剩什么粮食,挖田埂更不是我们做的啊,我们不敢毁田啊!”
“老伯您别害怕,先起来。”顾榴石将老头搀扶起来,“我是裴府的人,就是那个先前和毕府一起开仓放粮的裴府。今日我来,是来看看你们的难处,想解决办法的。”顾榴石身后,鹿鸣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公子会这么说。
正说着,忽然有五个浑身膘肉的壮女人闯进棚子,手里扬着几张纸,对着流民嚷嚷:“主家说了,你们占了顾府的地,要么交租给钱要么滚!不然就把你们全部绑去官府,说你们通匪!”流民们被这番恐吓顿时吓得缩成一团,更惹得女人们哈哈大笑,而那老头刚要辩解,就被其中一个女人推倒在地。
顾榴石皱眉上前阻拦,却被一个矮个子女人拽住:“你是哪儿来的贵公子,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不然这荒郊野岭,哼哼。”
顾榴石身后,几个侍卫齐齐抽出佩剑,剑光闪在矮个子女人脸上,她一下尿了裤子。
顾榴石皱眉,屏着气夺走了女人手上的所谓“租契”,又在看清楚上面的字后狠狠拍在了女人脸上:“这张儿童开蒙的‘千字文’,你说是租契?”
有理有据还有暴力,几个女人很快不打自招。原来她们几人是结了姐妹的乡野混混,想着能逃难的流民多少还有点家底,便打算借着顾府的名头捞上一些。至于那租契,反正乡野农民都不识字,她们就随便拿了几张纸糊弄糊弄。被抓了个现行的几人吓得屁滚尿流,这下换成她们跪在地上疯狂磕头求顾榴石别去报官,又把近日敲诈来的钱财倾数倒出用作买命财。最后,顾榴石亲自给了为首的“老大”几拳,算作警告,还是将她们放了。
然而,放虎归山便要做好被报复的准备。
那五个混混自是混账,但还不是毁田嫁祸的主谋。第三日夜里,蹲守几天的顾榴石终于捉住了罪魁祸首。
生事的不是流民,反而是顾府自己的庄头。
深夜,顾府庄头带着几个家丁前来“检查”田地情况,顺便再往浑浊的渠水里撒生石灰。这一幕好巧不巧被那日的老头出来解手撞见,情急之下,庄头竟掏出匕首要灭口。顾榴石冲出去阻拦,随身的几个侍卫也拔刀相向,哪知突然间,前几日的混混不知怎的也冒了出来,还带了好几倍的人手。
老头不会武,而顾榴石不善近战,拽着他有些被拖累。冷不防一个家丁挥拳打过来,顾榴石为护老头,用右手硬生生接下了一拳。
“哈哈,姐妹们,那可是风骚满京城的顾二公子,如今知道了他身份,你我姐妹还不合力将他掳了,也好尝尝贵公子的滋味。”混乱中的淫笑无疑助长了奸邪的气焰,顾榴石也气急,抬脚就踹开扑上来的一个混混。
敌众我寡,顾榴石当即决定撤退。
“鹿鸣,走!其她人断后!”
“公子!!”
顾榴石忽然被一个混混手中的柴刀劈中,刀刃从他的右手掌根划到指缝,皮肉翻滚,连带着小臂的筋脉都被撕开,似断非断。顾榴石忍着剧痛夺下柴刀,将混混踢倒在地,可他的右手抬不起来,刀闷声掉在地上。
“该死!”顾榴石已经来不及去看自己流了多少血。
最后是鹿鸣发疯般用鞭子狂扫众贼人,打斗声惊醒了棚中的流民,众人亮起火把来看,贼人才见势不妙纷纷逃跑。
翌日,顾榴石裹着渗血的绷带,看官府将那些贼人一一押解入狱。他身后,若干流民跪在地上,求顾府族老收留,愿为顾府佃户,保证让顾府明年有粮可收有地可种。主持大局的顾大姨母看着顾榴石垂在身侧的右手,脸色青白变换:“没想到会是这庄头奸猾,见灾害频频料想收不上租,便毁了田地赖给流民,以为既能免了被我顾府追责,还能吞下官府后续的赈灾粮。此次榴石姨侄深入险地,破获真相,当真有勇有谋,是我顾家男儿。”
顾榴石背对那些真心假意的夸赞,带着鹿鸣回了自己屋。
直等到解开绷带,他才看清自己手上的伤:从虎口到小臂的疤痕被针缝得歪歪扭扭,手指略微蜷曲就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顾榴石尝试抬手去拿墙上的弓,够了几下都使不上力,最后还是让鹿鸣取了下来。顾榴石皱眉,再试着搭箭拉弦,可刚用劲,右手就控制不住地发颤,箭杆“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鹿鸣立马迎上来劝他:“公子您别着急,府医说了让您修养三个月后再用手,这样才能快些恢复啊。”
顾榴石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虽说此次处理流民一事他本就有自己的打算,也达到了目的,可……原本他还想在秋猎中靠骑射的本领再挣回些体面,如今倒成了奢望。
有得有失,顾榴石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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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裴乐之都很有些爱走神。是以傍晚在回城路上被顾榴石突然拦住,裴乐之是莫名其妙的。顾榴石先是说了一番问候的话,而后才绕回正题,言语间表达了对裴乐之的赞赏,赞她对傅衣临有情有义。
裴乐之撑着头,古怪看他,也看他缠满绷带的右手。
“我听说胡云儿一家现在在你手下做事?”
“是。但你监视我?”裴乐之终于回应。
“随便查查就能知道。要想人不知,你便做得干净些,至少也叫她二人隐个姓名。”
“本就轰动,瞒着也只会左支右绌。”
“那你就什么也不做?”顾榴石声音大了些,“你就这么轻易接纳了抹黑你未婚夫的犯人,还帮她照顾夫小。哦不对,你早在宫中圣上面前说厌极了我,你的逻辑倒是顺理成章。”
裴乐之心烦地敲了敲太阳穴,示意顾榴石走近些:“我之前也跟你姐建议过,是她不肯。”
顾榴石突然恨自己和裴乐之离得这么近,近到能清楚看见她眉间的不耐。喉头哽住,顾榴石冷声道:“不必多说。”
“随你。我要先回府了。”裴乐之眉头紧锁,抬手落了车帘。
顾榴石就这么在风中僵立着,许久,身后有人给他披上一件大氅。他扭头去寻是谁,却意外看见了罗予青的笑脸。
“好久不见檀郎。你刚刚在和裴小姐说什么?”
“没说什么。”
罗予青笑笑,她只想看热闹,遂故作惊讶:“我耳力太好,也都听见了。你想问裴小姐有没有故意动手脚泄露我们的事,自导自演?”
“并不。”
“天色已晚,我送檀郎回去。”
“不必。”
“想见我到这儿来。”罗予青塞了张纸条进顾榴石手中,后者却没打算接。
“我知道你心有不满,但檀郎,我们再会。”罗予青勾了勾顾榴石的小拇指,那是她们之前经常许诺的动作,后者错愕回忆之际,耳边擦过一个吻。
“混账!都把我当什么!”顾榴石捏紧了拳头,随后又因伤口崩裂而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