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以说不出话来,事到如今,在这个女人奄奄一息病入膏肓之际,吴以发现自己竟然什么话都无法开口道出了,无论是憎恨的或者感恩的,他现在都想不到了,他只是紧紧地抓住这女人的手指,内心紊乱和痛苦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膛。
“别死啊……”吴以低下头,趴在病床上,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竟然也流不出泪来,甚至感受不到悲伤,只是紧握着母亲的手,傻乎乎期望着对方不要死。
人死后会去哪里,吴以不知道也不了解,他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深深地恐惧,所以吴以不希望母亲过去,去那个他所不熟知的地方,离开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将他一个人留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
因为吴以已经不想害怕了,像小时候那样,母亲把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里,留下他一个在空旷的客厅里,他便会从日出等到日落,等母亲把那扇门打开,等一个不再令他感到孤独恐惧的世界。
所以,不要死。
别留下我一个。
不管要祈祷多少遍,吴以都只能在这一刻默默地祈祷着,他趴在母亲的床边上爬了很久,几乎没有办法起身动弹,他僵硬了很久很久,直到很久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握住的,母亲的那只手忽然动弹了一下。
吴以顿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母亲的脸,他惊喜的发现母亲醒来了,睁开了眼睛,眼眸里像是闪烁着光芒,并且不知道是不是不经意的,她也用力握住了吴以的手。
吴以他妈似乎意识到自己躺在某张床上,也意识到自己床边上有个人,她微微偏过头看向吴以,她的瞳孔里倒影着吴以的影子,很清晰的倒影,这证明她确实在看吴以,她的注意力在他身上,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不是墙壁地板或者远处的虚影,而这让吴以有点颤抖。
“妈妈。”吴以轻声喊她,并且重复了一遍,“妈妈,是我啊。”
“小一……”那是令人惊诧的,吴以他妈竟然显得很正常很清醒,一点也没有疯疯癫癫的样子,她看着自己床边上的儿子,叫出了吴以很多年都没有从母亲嘴里听过的自己的小名。
吴以他妈说话有点沙哑,因为她自杀时割的是喉咙,虽然流了很多的血,不过没有伤到声带,她还是可以说话的,只是说起来时扯着喉咙上的筋肉,明显很痛的样子。
“别说话……”吴以一阵揪心,握紧了对方的手腕,用另外一只手做噤声的动作,“你需要休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可是吴以他妈似乎一意孤行,她更加用力的回握住吴以的手,她张了张干燥的嘴唇,又喊了吴以一声,“小一,是小一,对吗?”
吴以真的很多年没见过他妈用这么正常的口吻跟他说话了,他不知激动还是难过,只能颤抖着回答道,“是啊,是我,我是小一。”
吴以他母亲似乎笑了,布满皱纹的脸上勾起笑容来,她说道,“是小一啊……果然是小一……小一长大了,太好了,长大了。”
吴以也只能跟着附和道,“是啊,小一长大了。”
吴冬雪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只是看着吴以,看着他看了好久,眼神也逐渐变得恍惚了起来,吴以意识到母亲似乎又开始意识不清,陷入了某种不知名的混乱里,他苦笑起来,却毫无办法。
母亲似乎只是清醒了那么一会儿,或许就那么一瞬间,在看见吴以的那瞬间,所以过后不久,她又开始恍恍惚惚,一言不发,只是很固执地用手紧紧地拽住了吴以的手,吴以稍微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被她抓得更紧了,吴以就不动了,继续趴在床边上,仍由她抓着手。
然而又过了许久,吴以他妈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了,像是脑子里那根弦转了一个特别大的弯儿,但总算还是转过弯儿来了,于是吴冬雪转过头来,继续对吴以说话,眼神其实并没有在注视吴以,而且语气也有点飘忽,她说道,“小一,快去找你爸爸,快去找你爸爸。”
吴以不太明白母亲的这句话,他觉得母亲可能有点记忆紊乱,便耐心回答道,“妈,我爸他早死了,你还给他办了葬礼,你还记得吗?”
“他没死。”吴以他老妈表情有点奇怪,那是吴以从未见识过的一种神情,吴以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看起来是令人惊心的。
而吴以他妈执着的重复着,“他没死,他没死……他还在游戏里。”
“游戏?”吴以忽然觉得不太对劲,母亲说的这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令他有种奇异可怕、浑身都鸡皮疙瘩起来的感觉,吴以只好硬着头皮发问道,“什么游戏?”
“游戏,是游戏……”吴冬雪重复着,声音还是很飘忽,“封闭的、秘密的、不可告人的……死亡的游戏。”
“那个游戏在哪儿?”吴以继续问,“我该去哪儿找我爸?”
吴冬雪又不说话了,她再次沉默了许久,似乎像是在思考一样,过了一会儿,她竟然又开始摇头,摇头道,“不对不对,游戏结束了,游戏已经结束了,但你爸没回来,他还在那儿……还在那儿……”
吴以有些无可奈何,吴冬雪这一番话很明显逻辑特别混乱,可能她自己都没搞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吧……尽管吴以觉得,他妈今天的这一堆话里面,似乎透露了一些怪异的东西,一些……吴以从未碰触过,却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东西。
事实上,吴以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仔细思考和调查过,他觉得他父母的身份来历都有些让人扑朔迷离,比如说他父亲真正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当年吴冬雪给吴以他爸虽然办了葬礼,但其实上,吴以连他父亲的尸体都没见过,葬礼也不过是那种走形式般非常非常简单、没有几个人参加的,在墓地里买了一个位置然后把空的棺材埋进去的那种形式。
但吴以并未调查出一个理所当然来,因为他父母似乎都没有亲戚,早些年吴以还能见到母亲的一个女性朋友,吴以记得自己一直喊她余阿姨,但母亲疯癫了之后,吴以就再也没见过那位阿姨了。
而父亲留下来的讯息更是少之又少,吴以感觉他这爸爸就像是凭空从世界上冒出来的,又凭空从世界上消失的,越是调查越是诡异的让吴以一头雾水,后来吴以也懒得继续调查了。
其实,比起父亲的死亡原因,吴以更想知道母亲精神病的缘由;母亲的病究竟是家族遗传还是某些恶劣事故引发的后果呢?如果是前者,吴以恐怕自己也得去找心理医生聊聊了,如果是后者,吴以更想得知当年发生的事情的真相。
而现在,吴以又多了一个新的谜团,他妈妈,为什么要自杀呢?
首先,吴以是绝对不相信母亲会自杀的,因为吴以和她相处了这么多年,即使他妈发病发疯,吴以他妈也只会攻击别人而不是伤害自己;当然,有时候在她疯狂的攻击别人的时候,她会忽略自身所受到的伤害……也就是说,在吴以母亲发疯的时候,她会忘记恐惧和疼痛,她一点都不怕受到别人的反击而且还有很大的力气。
至于吴冬雪不发疯的时候,她就会变得极为安静,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事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跟她说话时多数不会得到回答或者反应迟钝,有时候还会自言自语。
但不管是发病还是不发病,吴以他妈都从未有过这种自杀行为,直到疗养院给吴以打电话的那一天。
而母亲自杀行为的背后,吴以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深入探索一番,他知道他从母亲嘴里是问不到什么东西的,她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吴以有时候都搞不清她说的那些话是她妄想社稷出来的,还是真的煞有其事。
既然不能问母亲,吴以就只能从疗养院那方下手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不能离开他妈的身边,在她还没有真正脱离危险的时候。
吴冬雪似乎很累,跟吴以说了几句话之后,她就自顾自的闭上眼睛睡着了,吴以没有打扰她,坐着等待了一会儿之后,吴以觉得自己也挺累的,一晚上没睡觉,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吴以觉得不管再怎么担心母亲也不能不顾自己,所以他站起来,想去医院餐厅里买份早餐上来吃。
他想掏出手机来看看具体几点钟,结果发现手机居然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他也没有在意,就那么把手机塞回裤兜里,然后他走出病房去电梯那儿下楼准备去医院的餐厅,当他走到电梯门口的时候,电梯门正好打开了。
电梯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大约二三十岁样子的男人站在那儿,这是一个看起来非常非常消瘦的男人,大热天却穿着灰蓝色长袖长裤,手里抱着一束花可能是来医院探望的,长得平平无奇但还是挺顺眼,突兀的是,这个男人有一头显眼的及腰长发,黑色的长发,现实世界很少有大男人留这么长的头发,不由得令吴以多看了几天。
那男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吴以的视线,转过头来瞅了瞅吴以,吴以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的脸庞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眼熟,就像是吴以很久之前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不过吴以觉得眼熟也就那么一瞬间的感觉罢了,当吴以仔细瞧了瞧对方的脸之后,吴以又觉得对方这张脸很陌生,这不过是个陌生的男人罢了,跟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所以吴以跟他擦肩而过,他走进了电梯,而那个男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吴以进了电梯之后本能的按了一下电梯的关门键,但电梯自动关门有一点延迟,电梯门合拢得特别缓慢,所以站在电梯里的吴以还是可以看见这个长发男人的背影,对方走进了医院的走道里,他朝着吴以母亲所在病房的那条通道过去了。
不过吴以没有多想,因为那边并不止母亲住的那一间病房,旁边还有其他的病房和病人。